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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第一千零三夜 底比斯家族 ...
团体之所以强大,在于其具备不单是数量上的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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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皮特节过了快一个月,雨水却远未结束对上埃及的影响。
拉米斯左手支腮,右手拿着乌木笔,一下一下地点着倒在书写盘凹槽上的红墨。雨还在细密下着,并不因为已经导致他们的体育课被取消而显露停歇的迹象。
四周的同学从刚开始讨论数学课调了上来,按先前的声明这堂课会进行方程式应用的测验,纷纷互问公式猜测可能的题目内容,到得知老师病了,转而气氛大为松缓了下来。
他甫扭过头,瞥了眼窗外迷离的雨景,一个瘦长的人影就斜斜投在了门前的地板上。
“除了在这期间代任各位的数学老师,我还将任教你们的文赋课。有问题请现在就提出。”
拉米斯打量着这个正亲和与其他人交流,自称卡伊的青年男子,依稀觉得眼熟。
不待他想出个所以然,便听像有什么在课堂中炸了开来。
“有好好上课和回家温习的同学,这样的普通测验相信毫无难度可言。我说过了,我只是来代课,原来老师的安排该如何执行就如何执行。”
话至此打住。拉米斯随他手上的动作再次注意到他带进来的那卷莎草纸,仔细看,他才醒悟过来,不是少数几张,而是一扎莎草纸规整地卷在了一起。
有条不紊地分发完试卷,卡伊信手端起水钟,面朝众人放到教坛显眼的视点上:“测验时间一个半小时。越早交卷的同学,享受到的午休时间越多。之后我将带大家进入新的三角函数课程。”
他一字不漏地听着,同时扫阅了一遍手上的试题,心下隐隐对这位代课老师起了观察的兴趣。
拉米斯做题做得专注,连卡伊巡场时两度在他身后停留也没有察觉。
薄薄的阴云没几天便从底比斯的上空散去,热力四射的阳光仿佛在预示西得节当天的晴好。
此时卡伊已给拉米斯他们上了四堂数学、两堂文赋,由于大后日就是西得节,学校将安排放假三天。
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还没上课就在兴奋讨论放假行程的小部份学生迟迟进入不了状态听讲,及至进行练习,卡伊巡了一圈,便知哪几个会陪自己今天晚下课。
平素表现优异的王子殿下却出人意表待到了最后。
卡伊接过他的答题纸,双眼定在他平静的脸上:“最后一题和倒数第三题同属一个类型。殿下是不是有别的询问?”
拉米斯直视他泰然自若的淡笑,眉头不客气地扬起。在学校里,所有男性都要戴白色头巾,令自己除了一双眸色异于常人的眼睛,再没有格外招人注意的特征,加上所用所穿都贴近他的同学,进一步让人忽略了他王子的身份。可是卡伊,他投向自己的目光始终带着一层隐含的色彩。
“印象中,瓦赛提老师出的测验题往往跟课堂的练习类同。但在上次的测验,却有两题很不一样,内容大相径庭,解题方式却是异曲同工。”他收起了明朗的表情,略显正色:“就跟这几堂课上的函数练习相近。虽然难度高了,却能在掌握后举一反三。”
卡伊颔首:“殿下说的那两题,被我稍改动过。”悦色自眼底晕开。
“既然你擅长教数学,为何主职反而是文赋老师?”
卡伊侧起头,反问:“殿下认为我的文赋课教得很差?”
拉米斯愣住。踌躇了一会,他实话实说道:“恰恰相反,相当地丰富生动。”
卡伊露齿一笑,“的确在这个年龄,熟练书信体的使用便足够应对殿下你们的日常生活,碑铭体的教授完全可以再等两到三年。而专用于抄写祈祷文的祭司体,则视乎个人的志向,不打算成为祭司或书记官的毫无接触的必要。”
“事实是,老师你不完全赞同。”若非早看出卡伊的用心,他也许会被这席说得情真意切的话误导了方向。
这时候卡伊已整理完要带回家批阅的答题纸,一整卷虚压在手下。
“就构筑伟大神庙和通往永恒的陵墓而言,不存在其它范畴的知识比算术还重要的说法。这是大家的共识,我亦不例外。可是靠近去看,圆柱上、壁墙上,文字无所不在,飞舞着,无声吟唱建筑本身承载的记忆。不单如此,过去,碑铭体活跃于人们方方面面的生活当中,然而现下有多少普通人,读得懂麦卡拉女王时代的器皿铭文?”似是意识到解释太过了,他慢慢眨了下眼,将文卷横抱在身前,像漫不经心地戏言,又像在危言耸听:“文字不流通,这个国家的命运就岌岌可危了。”
明知不可能是指凯姆特,拉米斯仍一个激灵,追问:“难道依靠这样做的你,趋势就能被逆转?”眼神咄咄逼人。
纵然眼前的男孩是王国高贵的王子,此时此地,他还是自己的学生,老师的尊严在学校中不容轻蔑。但卡伊并未被激怒分毫,神态依旧平和,“我仅在尽绵薄之力。可或许某天,它将得到翻倍,变十倍、百倍。殿下,不要随意忽视一滴水的力量。”
拉米斯心头一震。
“殿下,我先告辞了。”微微躬身致意,卡伊优雅地跨出脚步,拉米斯惊觉以视线追随之际,他已消失在了门外。
醺黄的暮光潮水般浸没宽敞大道两边的景色,高低错落的建筑、行走和奔跑追逐的人们,快而平稳地自眼角倒退,数个拐弯,齐头并进的两匹彪马就领着车辇掠过了金白色的雄伟大门。
棕榈树与公羊石像交互恭迎,一道熟悉的身姿蓦地扑来,转眼错身。
“伊蒙霍特|普!”
被叫到名字的男子立时住了脚。他方才一直在想事情,以致注意不到归来的马车。一回身,已扯掉头巾,露出一头夺目金发的王子小跑到了他的跟前。
“晚安,殿下。”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对那紧急在好一段距离外拉停了马的可怜侍卫,使了安抚的眼神。
拉米斯打量了伊蒙一眼,不觉蹙起眉:“都入夜了,父王还让你出去办事?”
他只笑道:“殿下唤住我,可是有事吩咐?”
被他一提,拉米斯瞬间记了起来,静了静,开口时声音沉了几分:“我想打听一个人。”
伊蒙霍特|普的表情稍有松动,随即收敛无痕。晓蓠受邀请作客潘索尔的家族本部一事他是略有耳闻的,只是没想到,王子真的会向他打探那位前维西尔。
“请说。”
拉米斯却给了一个始料未及的回答。
前往课室的一路安静、空荡。偶有甲虫在空中飞过,寻望看去,枝叶半掩间,三两个男孩正在树上嬉笑打闹。
这个时点,所有的班级才刚上完体育课,从学校偌大的空地上散去,但距离下节课其实也不到三刻钟,他习惯提早到,能做更充份的准备。
今天他带了《死者之书》的陶土摘抄本,虽然是现存全本的八分之一,他这般带在身上仍是禁不住手忙脚乱。
“老师,我帮你!”
拉米斯由斜前方大步走来,不由分说双手搭在了最外侧的陶土上。
把几块陶土文书安然叠放在了教坛的边沿,卡伊转过头:“有劳殿下了。”
拉米斯嘴角微勾,没有说话。卡伊见状,也静默着,检视起用作这堂课教材的《死者之书》。当修长骨感的手指翻过第一块陶土,他的声音在只有两人的课室中,不疾不徐地荡开。
“不知我有什么能为殿下效劳?”
成群结队的学生们发出的哄闹声忽近忽远。
“你肯定知道潘索尔。”
卡伊指尖一顿,心念微动间视线轻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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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所以第一眼觉得卡伊面熟,是他在父王的登基宴上远远瞧见过前者和财政大臣站到一起。同样的瘦长身形,相互的熟稔举止,按伊蒙的解答,他恍悟这本就是父与子之间的关联体现。
不需要作任何观察,直觉都告诉他,别妄想从母后或身边可靠的人口中获悉潘索尔的底细。对这点,他是有点恼晓蓠的。他搞不清她到底为什么要向自己隐瞒和潘索尔的事。在阿瓦利斯的五年,甚至可以说,在这位前维西尔不期而至前,晓蓠跟他一直是无话不谈。
多亏卡伊。
潘索尔是吉瑟赫珀鲁拉王时代过渡而来的大臣,背后有一个跟从新王国崛起之路一步步走来的强大家族。曾经它是他的靠山,因他官拜宰相再现无限风光,如今、将来,他是这片富饶田地的管理者,毋宁说耕耘者,故要适时、适量地灌溉泥土及作物,但首先,他得选取到优质的水源。
所以,原来——拉米斯理解到——潘索尔是在到处给子嗣找导师。
晓蓠于是不幸地被相中!她还答应了!
“殿下,你再擦下去,这张莎草纸就要穿了。”
耳边响起那道熟悉不已的声音。拉米斯像被施了咒似的,不假思索停下手中动作。
“你来了?”猝不及防的惊喜过后,他忙查看据说快要穿洞的莎草纸,上面的东西可是他抄写了个把小时的成果。只一眼,他就知道离报废还差着呢,“没啊。仍安然无恙的。”
她瞅着他把象牙纸擦往搁放芦苇笔的笔架贴边放下,抿嘴一笑,然后注意依次落在“画”满整一面碑铭体的纸,跟他侧前方的陶土板上,惊奇道:“殿下怎么起了兴致抄写《死者之书》?这摘录的陶土文书又是哪来的?”
平时拉米斯有闲情,往往只会着迷研究文书库借出的各诺姆建筑档案,要么跑到马厩给马驹刷毛添粮加好感,此般场景她前所未见。
拉米斯顺着她的视线拿起陶土板,脑中浮现卡伊答应借给自己时,表面如昔波澜不兴的模样。
“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卡伊老师?”
她当然有印象。他们原来的数学老师病了,由此人暂替,他后来还兼顾拉米斯的文赋课。能同时担任王子班上的数学与文赋老师,卡伊自不是泛泛之辈,但她一开始并没有深想。
《死者之书》其实是阿蒙神大神庙首度扩修时,刻在一间独立殿室的祭司体铭文,表现了新王国第二任法老对自己作为阿蒙神的地面代言人,将在日后经冥界前往来生期间,获得如何待遇的愿景。可想而知,这根本不是轻易出现在课堂上的教学内容,遑论留给过早接触的学生们当家庭功课。
“他借给殿下这个做什么?”即便拉米斯贵为王子,这样的陶土摘抄本也不是远未成为大祭司的他有资格保管的。
浅金色的脑袋歪向一边:“说是借给我,实际是我半哄半求要回来的。老师原只打算用它作文赋课古典词藻的例子,大概想不到会在学生当中留下一块。”
她就知道。可是看他流露得色的神态,她的心随之明朗:“看来拉米斯很喜欢这位老师,我几乎以为他得罪殿下了。”
他点头又摇头,倏地一顿,狐疑之色飞掠眼底。“卡伊很厉害!当初我就觉得这个代课老师有意思,这两天才发现,他不仅会说,了解的还非常多。”
父母以外的活人,晓蓠没听他开口称赞过谁。
她稍扬起眉,“那真的太好了。”也许某天她将和这个叫卡伊的男子见上面,但就目前而言,她不准备过多探究拉米斯的学校生活。
目光无意滑过离书写盘不远的木制塞涅特棋盘,她端起黄金方桌一侧的猴子造型宽口金杯,喝下近半早已放凉的透着棕榈叶香的水。尽管拉米斯使用的北殿占地仅次塞提和图雅的东殿,其中正厅、偏厅、次偏厅、书房、寝室、提供侍从的房间一应俱全,他却甚少安排仆人守在正厅以外的房室,无论是访客最多的午前,抑或像现在将近傍晚的时分。
“我们来下一盘棋吧。”
自久远时月流传的塞涅特棋至今有两种普遍的玩法,第一种在她看来颇像自己曾独自玩、后来跟父亲对玩的飞行棋。就算规行矩步地投色子行棋,同样越到后面,完成的难度越大。
她和拉米斯各执三枚棋子,在三列十行的棋盘上朝终点的“荷鲁斯之屋”蟠曲前进,过程中需要投两枚四面体色子,并合计它们接触桌面的点数作为前进的步数,其中一枚标注1、2、3、1,另一枚是1、2、3、无。若投出合计点数为1、5、6,可再投一次,不设上限,但除非场上己方只有一枚棋,否则不得连续移动超过两次。另外,唯有当出现“6”的结果,场下棋子才能被放置起点。
表面上十分靠运气的游戏,实际上也确实如此。
拉米斯的第一枚棋落在第二十四格“三重真理之屋”,第二枚则在第十八格“美人之屋”,相比晓蓠领先不小幅度。可惜他一连投出三回“1”点,继两番让棋子落入第十九格“水之屋”而退至第十七格“复活之屋”后,不得已将领头的棋子移到第二十五格“双重真理之屋”,按规则重返起点。
她不厚道地笑了,拾起残留他手心温度的两枚色子,并未马上动作。
“殿下有其它的烦恼?”
拉米斯收起无语凝噎的沉默表情,兴味一笑:“今日朝议上,大臣们为扩建大神庙还是托特神神庙,在父王面前争论得不可开交。”
她对这个回答有些意外。“凯姆特处于征战时期,战备和粮草的供应不可出问题。纵使陛下有意应允,财政大臣亦必然反对。”
他狡黠地眨了眨眼:“帕塞尔大人的确反对了维西尔藉西得节之际,扩建在太阳|城的托特神神庙,但却是以父王由犹比凯旋后,国库应优先确保大神庙扩建的理由反驳。”
她张口无言,猛然记起色子仍在手上,信手投出,棋子因未能在行棋后落入美人之屋,本回合轮空。
她想了想问:“殿下对两方都不同意?”
他握起右手支着脸颊,眼睛若有所思地盯住棋盘,“这要看犹比人是不是诚心臣服。”
难为拉米斯已懂得思远。她忽略心中的微妙感,接过话:“无论如何,恩努大人的奏请定会落空。”
塞提向来善断,很容易捕捉住事情的中心,达到速战速决。尤其这项争论并不牵扯到复杂的因果关联。从他身上,她不时看到帕拉米苏的影子。
那双琥珀色眸乍一亮:“你怎么猜到的?”
晓蓠只微微笑着。
“确实落空了,而且帕塞尔大人的提议后来居上,为父王所采纳。”拉米斯的兴致依旧高昂:“西得节毕竟是阿蒙神的节日,只要细想一下,都该清楚选择哪方。”
她无奈失笑,“不单是这缘故。”面对小王子敏锐的疑惑眼神,她话锋一转:“说起来,殿下怎么会了解这些?”据她所知,塞提尚未让拉米斯参政,也就鲜少跟他提朝堂上的大小国是。
“伊蒙告诉我的。今天放学后我去正殿找父王,被外出回来的伊蒙拦下了。”
话虽如此,他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
“伊蒙先生为何要……”前一刻还挂在晓蓠嘴角的笑意遽然僵住。
伊蒙霍特|普,塔尼斯出身的文吏,在被正式任命为塞提的随行书记官前,曾在仍身兼三职的帕拉米苏手下干过近两年的文书工作。基于帕拉米苏的职务性质,伊蒙不同程度沾过陵墓修建、军需拟定以及勘察神庙新采石场的事务,这极大丰富了他的经历,不多时便引起了镇压利比亚叛乱归来的塞提的注意。其时伊蒙不过二十岁出头。
是什么让他大胆地跟拉米斯说起朝政之事?为了替明日的仕途铺路?
然任谁旁观,都不会断言这唯一的正统储君他日必有所作为,甚至来自北部家族的统治维持得了多久亦是未知,像伊蒙这样受命运眷顾来到这一位置的人,理所当然不会在此时就将赌注押在拉米斯身上。他无疑是幸运的,可在塞提眼皮下,他更是安守本份的。
所以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的话兀自打住,拉米斯却还是看出了她的不解,略有些不以为然:“伊蒙愿意给我讲朝议上大臣们的动向我求之不得,父王可是多一个字都不跟我提。再说他不过偶尔为之,有时候我要左拐右绕才套得出更多。”
对他的懵懂晓蓠真不晓得说什么好,只能极力压住发笑的冲动。
便由着他吧。路漫漫,拉米斯有必要累积更多骄傲的资本。
“怎么了?表情这么古怪。”拉米斯端详了她半晌,目光划过棋盘,咕哝道:“再不认真下棋,输了是要受罚的。”
闻言,晓蓠的思绪被瞬间拉回棋盘上。接连投出最大点数,拉米斯已扳回一大截落后的形势,如他所言,她若不多努力,输掉整盘棋随时是一愣神间的事。
但对手是他的话,输或者赢,于她并没什么重要性。
一声清脆的笑末了溢出了唇边:“殿下越来越精于布局行棋,晓蓠即使输了也心悦臣服。”
他不像他大多热衷于繁复的同学们,但凡在自行随意的场合,常常身着一套亚麻短衫短裙了事,配饰除了必戴的耳环,手上的臂镯、腕环,其余一律摘下。这是他把仆从都安排在正厅范围的原因之二,他清楚自己看起来同一个底比斯中层家庭的孩子无异。
可是,当眼帘此际直映入她的巧笑倩兮,他仿佛还可以透过那泛起星光般涟漪的黑眼睛觑见这样的自己,一张写尽年少的脸无来由一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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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偌宽的、和王宫正殿门外一样排满对望公羊石雕的长长甬道,晓蓠在挡去艳阳的殿宇阴翳下,看到了一个虔诚仰望着受供神像的清尘男子,哪怕他的衣着装扮无不将他与世俗捆绑在一起。
“贵安,卡埃大人。”
“我们相识已有多久?你无需拘束,晓蓠。”
卡埃悄声转过身,一双明净的棕眸,自始挂着不为外间惊扰的神情的面容,总教人认为他有洞穿凡世种种的智慧。
她垂下交叉触臂的双手,恢复站姿:“你乃阿蒙神的主祭司。在你面前,除了陛下,连维西尔都要尊让三分,我又如何敢冒犯神颜?”
六十余呎挑高的神庙正殿,涂抹内墙的底比斯主神一家的斑斓壁画美轮美奂,神的威严及慈爱,经由凡人工匠镌刻的一串串铭文投射得淋漓尽致。这所殿宇独属于阿蒙神,其妻子的神像被供奉在各自的神庙中,又在百年前被纳进扩大了面积的大神庙范围,可光是身置壁画的环绕之下,已足够令她生出他们的谈话被围观着的错觉。
卡埃轻轻扬眉,“此话说得好像你比我更通晓祂的意旨。”
眨眨眼打量对方隐约含笑的眉眼,晓蓠忍不住莞尔:“望卡埃大人明察。”说罢,她侧身让尾随的神侍将东西递上,“之前借的‘众神飨宴’,现在完好归还与你。”
卡埃颔首,打手势往远处的角落一指,神侍转即把细心卷起的莎草纸画,送向常用于祈祭场合放置没药等香料的长桌。也正是这时,她注意到了一样与此时此地不太相融的物件。
“我刚撞见匆匆离开的帕塞尔大人属下的国土测量师,你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吗?”卡埃说得没错,他们相识不是一年半载了,因而在极短的礼节过后,她不忌讳直话直说。
卡埃微妙地凝了她须臾,迈步到古老却弥新的乌木桌前拿起一叠莎草纸,绣有财务院纹章的芦苇篮就在旁边。被戈壁与疏木草原包围的黑土地,上乘木材的价格从不比黄金低廉,有时候甚至更高。
“好多的莲花柱……”她接过少量图纸,一眼便看出结论,抬头问:“是大神庙的扩建设计?”
卡埃抽换着手中图纸,上面的景物构图他自收下后无需再看,“似乎是昨日朝议的成果。晓蓠不是提到财务院的使者匆匆离开么?他正要出发前往古实,调运黄金。”
晓蓠明白过来,“陛下一连征讨迦南乃至犹比地区,本来战备和粮草的耗损可以靠沿线的供应填补,却碰上亚述横加插手,成了泡影。当前国库已不足以再支持和扩建大神庙同等规模的工事。”
“即使被选择的是太阳|城的托特神神庙,所费资金亦不会大幅低于修建大神庙动用到的。”卡埃像发现什么珍稀奇象,不动声息地盯住晓蓠的愁容看了又看,“但你在王宫深处竟还倍加关心遥远的战线,叫我吃惊。”
“宫闱朝堂一墙之隔,最不必费心思探来的就是朝上热议之事。”
塞提亲征在外,朝议由维西尔恩努主持如常举行,不同的是无事启奏的低位朝臣可免上朝。而就算她关起耳朵,不去听宫内包含朝议话题的各色流言,基于她和图雅母子朝夕相对,该知道、不该知道的,均会略闻一二。
“那你兴许明了,何以被选中的是大神庙。”
对上卡埃洞悉中别有意味的眼神,晓蓠顿觉自己落入一场善意的捉弄。用“兴许”一词分明欲擒故纵,但这位阿蒙祭司就是有这个能耐,让人难以从他的言行琢磨出刁难之意。
她递还图纸,语调自然:“莫不是陛下英明?”
“王的英明,须透过察辨朝臣的用意折射体现。”
昨天听拉米斯侃侃而谈,她便猜到,塞提除了顾及西得节是埃及恢复统一之际,当权者为阿蒙神所设的庆节,必还有其它因素。
好比说,维持诺姆之间的势力倾斜。
看了看卡埃亲手收掇财务院送来的扩建蓝图,晓蓠踱步到就近的画壁前,定睛仰视。阿蒙神的妻子姆忒一手持饰有雄狮鬃毛的权杖,另一只手端握雕刻雌狮形象的金色酒杯,脚下是莲花、罂粟和风茄:“诚然,仅凭财务大臣,尚不足以压服身份更尊贵的维西尔,更别说陛下推崇以睿智见称的托特神众所周知。”
“你认识斯普塔吗?”
乍听这个名字,晓蓠一愣,晃神间,一丝白光闪过她的脑海。她转过身,卡埃正目送奉命带走芦苇篮的神侍,“可是前维西尔潘索尔之子?”
卡埃并没应声望向她,但明显他收到了想要的答案,犹自接道:“正是这位建事院内少数享有‘金字塔设计师’之誉的副监事,在陛下随身书记官开出的明路上再接再厉,指出托特神神庙刚要进行一项地下水道改向的拓宽工事,短期无法实施扩建,恩努大人方作罢。”
晓蓠却摇头:“我只知道他长年工作在外。”
“因为最近碰上三年一度的建事院监事轮换,建事大臣按例,召所有高级设计师及以上职衔的人员齐聚推举下任候选。而且过两个月就是他女儿的生辰,斯普塔应该会在王城逗留到那之后。”
晓蓠恍然。
“只不过,斯普塔所属的家族素与帕塞尔一氏话不投机,在其父跟后者同堂共事时尤为突显,昨日斯普塔竟肯出言相帮,才是真正匪夷所思又极有趣的一点。”他理平因处理图纸而起了褶皱的宽袖口,这才迎向她的视线,注视那已被描摹进脑中千万次的壁画。
“有什么可感到荒诞的,他们此时和维西尔各代表两个诺姆的中流砥柱。”话甫脱口,她忙错愕失了声。
卡埃一双浅淡笑眼扫过去:“你说出来了。”
微怔着与之交缠的黑眸油然浮起恼色。果然名副其实的捉弄。
“主祭司常居这隔绝尘嚣的圣所,怎么还能对朝堂表现出这样大的逸致?”
他的笑意随目光中别的什么几不可察地转深,“像你一开始说的,我乃阿蒙神的忠诚仆人,理当时刻觉察谁欲亵渎祂。”
花岗岩铺就的径道雕刻着水边丛生的芦苇,两侧雄伟的圆柱柱廊形如从浮雕壁变出的一枝枝莲花苞,她穿过一道又一道梯形的塔门,遥遥瞥见一众神侍偕同几名祭司护送雪松木船经过。
和奥皮特节当天主要在岸上进行的巡游仪式不同,在西得节的午夜,来自底比斯,载着成人大小的阿蒙神像的太阳船将从大神庙外的圣池启航,全程经水路巡行。
他们都是底比斯神庙的神仆。
这么想着,一张端婉的脸孔仿佛一抹刹那即逝的火星,骤亮滑过她的视野。
晓蓠快步跟了上去,到甬道口前却倏地停下,远望护船队的眼里徘徊着踟蹰,好半晌,复迈开步伐。
就在她即将抵达池边之际,那名身着与记忆中重叠的亚麻白袍的女子正好返身看来。
然而年岁终究瘦削了她的身姿,在曾闪耀不知名光华的面上烙下深深浅浅的印痕。
“我以为你会退却。”同样遭到时间洗礼的声音,像一股渐渐枯细的泉流,自抹了散沫花汁液但俨然遮不住沟壑的唇瓣后淌出:“可是你没有。”
她认得自己。一瞬间晓蓠不知是喜是哀,沉默着低垂了眼帘。
“贵安,晓蓠小姐。”
晓蓠回了礼,“我没想到能在这里碰到你,多年过去,我再不曾得到你的同袍的消息,我以为……遇见你我很高兴,妮菲塔拉。”
“他们都在去往来生的路上,唯余我还未挣开自缚的茧,凝留在今世的因缘漩涡中。神官的时代已然过去,所幸我仍可以从天上诸星闻悉你的安好。”妮菲塔拉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却都不及亲眼确认,能令我感到对菲玛他们有一个踏实的交代。”
她的视线霎时有些模糊。“你不是在底比斯神庙吗?如今我在大神庙负责抄写祈祷文,多的是机会相见。”
妮菲塔拉弯了弯眉眼,转身放眼在她进入神官团时,便已年复一年被抬运至此的太阳船:“西得节祝祭一结束,我即该动身到城西。”
一名神官身份不再的女祭司去往底比斯城西,能有什么含义?
她低声道:“你自己提出去守王陵?”
“比起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希望告知晓蓠小姐一件更值得被探索的事。”
“请讲。”
“刚刚的第一眼,我看到你身上浮现努忒女神的圣影。”正当晓蓠凝眉露出困惑的表情,妮菲塔拉的目光重新挪向她:“向前去吧!哪怕我与你就此永别,亲见他的所爱依然安好,业已是此行最美好的嘉赏。”
她蓦然屏息。
未几,瞪大的眼舒缓下来,便似一株猝尔绽开又猝尔萎蔫的花朵。便似她终未问出口的思念。
_
注
1. 伊蒙霍特|普,文中简称伊蒙(不知为毛不给正常显示……),早期(第?)一位同名者是有天份的医生和建筑师,被传为阶梯金字塔的建造者。
2. 太阳|城,希腊语为艾利奥波利斯,主神分别是阿图姆和托特。诸如底比斯(原Waset)、艾利奥波利斯(原Iunu),都是马其顿征服了埃及后,古希腊学家对该城的叫法(拉丁语和希腊语同宗,H不发音,所以形容太阳神Helios的中文名该音译为“艾利奥斯”)。
3. 塞涅特棋的内容在第一部第十五章『迷途』初次提到,有兴趣的考究看官可回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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