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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一夜 暗礁 ...


  •   总有触不得的底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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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萨斯是在自己的号哭声中惊醒的。
      几乎是引发吼叫的惧怕给了他坐起的力量。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身在陌生的环境中。一个背着光的纤小黑影站在不远处。
      “你是谁?我在哪里?赫娜还有其他人呢?”
      对方并未立刻回答。就在他耐性被耗光的时候,一个说着埃及语的女声响了起来。
      “这位先生你刚从噩梦中醒来,身体也还很虚弱,先别急着问问题好吗?”对方从阴影中走出,是个17岁上下的女孩。
      华萨斯皱紧眉头,紧紧盯着陌生人的一举一动。他换了一口埃及语,冷冷质问着:“为什么我会在这里?你是埃及人?”
      “请别紧张。”她倒了水,把陶碗递向他,看他迟疑着把水喝下去,才接着道:“人都救了上船,我保证我们不会主动伤害你。”
      华萨斯一个激灵,也不顾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多嘶哑,若不是全身无力他简直要整个人扑过去了。“是你们救了我?还有多少人被救了上来?”
      对方沉默了一会,“只有你和另外四个人。我们没有发现更多的人。等风暴过去了,我们会尝试再去搜寻的。”
      华萨斯顿时悲从中来,双手用力地捂着眼睛,带着哭腔笑着喃喃道:“整支船队难道就只剩下我们几个?是不是打一开始,我们就不该动依靠他人力量的念头?连海神也在嘲笑我们的妄自菲薄……”
      “你在刚才就一直呼喊着埃及,你们是准备去埃及做什么吗?”
      华萨斯并没有回答,这不是能随便透露的话题。
      时间一长,少女亦便明白他是不会回答自己了。
      “我叫晓蓠。可以问你的名字吗?”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如实交代:“华萨斯。”
      “你来自爱琴地区?”
      既然已被看出,华萨斯也没必要隐瞒。他点了点头:“没错,我是亚该亚人。”
      名叫晓蓠的少女走向门口,临离开前她住脚回过了头。“有任何需要可以告诉经过的人,我们会尽量满足你。只要不是过份的要求。”
      在她即将重新迈出脚步之前,华萨斯喊住了她。“可以带我去见赫娜吗?”
      晓蓠眨了眨眼,浅浅地笑道:“可以。但是在你恢复过后。”
      “没关系的,我现在就可以——”说着,他迫切地爬了下床,可没走两步就一个趔趄跌在了地上。
      晓蓠忙上前将高大健硕的男人扶回床上。
      “你越不老实,就越晚达成愿望。况且你口中的‘赫娜’是那个带着你漂流的女性|吧?她强撑着等你们都被救上船了才晕过去,所以恢复体力的时间自然不短。你就别去打扰她,影响到她的休息了。”
      华萨斯随即沉寂了起来。
      晓蓠轻笑着,满意地牵上了门。

      **************************************

      “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晓蓠被无征兆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抬起头,帕拉米苏正双手环胸,倚在一边的板壁上。
      本来他和一些指挥统领待在另一条船上,但下午突如其来的风暴将他们逼向了贝鲁特南边素有风暴角之称的海岬。其对开气流极不稳定,每每有海上气旋形成,这里就会形成小气旋,两者呼应产生强烈对流,但凡有驶经的船只撤离不及,不是被卷到暴风圈中心的漩涡里,就是失控撞到坚硬的崖壁上,是秋冬大绿海上所有水手的噩梦。为摆脱葬身大海的下场,船队匆忙驶靠前方海湾,同时以免搁浅,每艘船熟水性的将领纷纷潜到船底探查情况。一切安顿好,图特却发现在海面漂浮着数名落难者,晓蓠随之跳下水和帕拉米苏一起,三人合力将人救上了船,最后帕拉米苏干脆留在主船上。
      “醒了。不过十分虚弱。”
      “醒了?”帕拉米苏眉梢轻挑,“那他说什么了没有?”
      晓蓠摇摇头,“他只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和来历,其他的一概讳莫如深。戒备心不轻。但他在梦呓时有提到过埃及。我猜他们的船队本来是要直接航向埃及的,可惜途遇风暴发生了海难,后来只有少数人被我们发现并救了上来。”
      “哦——”帕拉米苏眯起了眼睛,周身散发出危险的气息。“那还真让人期待他们的目的啊。”
      晓蓠无奈地笑了起来。“你可不要擅自骚扰他们。好了,我要去找图特。”
      “等等……”帕拉米苏一把扣住了晓蓠的手臂,在接触到她诧异的纯真目光时,他不自在的轻咳了一声:“我刚记起有问题想问你。”
      “问吧。不过你可不可以先放开我?”晓蓠莞尔道。
      闻言帕拉米苏难得听从地松了手。
      “也许你不想再提起战场上的事。可我很好奇,你怎么确定赫梯军不会选择打守城战?莫非你真的打探过他们的粮食储备?”
      晓蓠歪起了头:“没有啊,那时候被无缘无故地扣押害怕都来不及了,怎么会有那种心思。何况我也没想过要和卡叠什为敌……”她停了下来,神色变得凝重。“只是图特跟我说过,因为没有适合耕作的土地,卡叠什一半以上的粮食都是依靠外界进口。而在跟他们国王有幸一同用餐的时候,我无意中听到他们今年的粮仓充盈出了问题,主要的粮食出口国允诺在冬天之前会把粮食一次性送过来。所以后面的也就不难猜,尤其得知了赫梯他们有速战速决的决心。”
      帕拉米苏低下头,单手支颐思索道:“可为什么到第二天赫梯军主力到达的时候,卡叠什那帮家伙反而一个都不露面?安排弓箭手在垛口上伏击我可以理解,可要是说想要达到尽快结束战斗的目的,赫梯的主帅不是更应该将卡叠什的军队叫出来参战吗?”
      被他的话带入了思考的晓蓠只摇了摇头。“这个问题唯有向他们请教才清楚了。”见帕拉米苏还想同她继续探讨的模样,晓蓠疲惫地用眼神拒绝了:“不早了。我还要跟图特汇报这个亚该亚人的事。”
      光影斑驳的走道里,帕拉米苏若有所思地目送她的背影。

      来到图特房间,虽然房门敞开着,但晓蓠还是习惯性地敲了敲门。
      “进来吧。”感觉到脚步声的靠近,图特这才把视线从手上的草纸文书上挪开。“不是告诉过你别敲门了吗?”
      “礼多人不怪。”晓蓠笑容可掬地回道。“再说你是将军,习俗上树立威严是必须的。就像丈夫打胜仗回来,妻子得给点奖励,才能鼓励他下次作战得更加出色。”
      图特沉吟了一下,“说得在理。”然后一把揽过晓蓠背对着坐到自己大腿上,方才的草纸早丢到角落里。“那我今天可有奖励?”
      感受着他一边嗅着自己颈窝间的气息,一边把温热的鼻息喷在敏感的肌肤上,弄得她痒痒的,晓蓠忍着笑,侧过头用脸颊蹭他的额头跟鼻尖。不出意料,他随即抬手扳过她的脸,主动索取她默许的“奖励”。
      亲热过后,晓蓠并没有即刻离开温暖的源泉。“将军大人可真会扭曲我的意思。要知道这个习俗仅适用于夫妻之间。”
      图特却只是深深地睇着她。
      “好啦,我知道我的耐心比不过你。赶紧说完正事我就回去睡觉了。”说罢她重新正襟危坐,背贴在图特胸前,语气也认真了许多:“如你所推断的,那个叫华萨斯的男人来自爱琴地区,不单是一醒来无意识使用的语言可以说明,他也承认自己是亚该亚人。尽管他没有告诉我有关他的详细来历,但是从他只字片语中还是能猜出他和他的船队是要到埃及做些什么大事。你怎么看?”
      图特想了想,说道:“如果真的是从爱琴出发到凯姆特,那么他们应该有着重要的目的。他自称亚该亚人,说明他是迈锡尼王国的人。然而他的打扮装束不像是一名商人,最大的可能便是使节。”
      “迈锡尼的来使?”晓蓠顿了顿,蹙着眉提出自己的疑惑:“为什么你会从‘来自爱琴地区’这一点认定他们是有重要目的呢?”
      “蓠,你知道迈锡尼王国离凯姆特有多远吗?”
      享受着图特用五指细致梳理着自己浓密的长发,她都快要舒服得睡着了。“很远么?”迷糊回忆着地理上北非和希腊大陆的距离,再配上不知逊色于现代多少倍的古代航海技术,“两天?”
      “那是从克里特岛到凯姆特的时间。而且是在顺风和晴朗的天气里。”
      “也就是说没有六七天都到达不了咯。”
      图特应了一声,接着说:“虽然凯姆特和迈锡尼是需要相互依靠的航海贸易伙伴,凯姆特最初的出海船只也是由亚该亚人帮忙建造,但实际上除此之外两国并没有太过密切的来往。最多是偶有的军事援助……”
      对于图特的戛然而止,晓蓠敏锐地察觉出一丝端倪。“你觉得他们是想跟埃及借兵?”
      对此,他不置可否。“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不必急着下论断。但是难得远航一次,竟就碰上风暴,还失去了一支船队,看来这场风暴来得很凶猛。”
      “嗯,我们有必要在这里乖乖待上几天再启航了。本来还以为不出十天就能回到埃及的。”
      厚实的手掌抚上了少女的脸庞。
      “别担心,赫梯的军队即使追来,也不会行军到离国境这么远的贝鲁特。”
      晓蓠的心涌过瞬间的暖意。
      “其实我只是想早点回底比斯。外面始终不比家令人安心。”
      “家……”图特直直看进晓蓠的眼睛,低声重复。
      她笑了,“对,那里有我们的家。你和我的家。”
      灯火不知什么时候被拂灭了。他轻易地将她抱上床,温柔地压在身下:“今晚……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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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见到那个男人是在一天之后。
      他在晓蓠的引见下来到他的房间。
      “贵安。我是华萨斯,感激你们救了我和我的伙伴一命。”
      图特放下泥版文书,打量了他一番,深棕色齐肩卷发,古铜色皮肤,精悍的身材,立体分明的五官轮廓,显然是亚该亚人具备的外表特征。
      “很高兴我们的客人恢复得这么快。”然后也不和他寒暄,起了身,信步到行过谢礼的男人面前:“你好,我是图特,凯姆特的将军。听闻你和你的朋友原本准备前往凯姆特,是这样吗?”
      华萨斯的眼里闪过精光,同样不含糊:“是的。如果您真是埃及王国的将军,可否载我们到贵国的王都一程?”
      “我对这位客人一无所知,救了你们的命本是意外。难道客人认为我可以允诺任何人的要求?”
      华萨斯听毕,顿时有被轻视的侮辱感,他不免动气地反驳:“那我就该对图特先生自称是埃及将军深信不疑?”
      图特视线上扬,对上华萨斯迸发出火星的目光。“信不信是你的事,我无意干涉。但是想必客人绝非愚钝之人,理应看得出你身置在怎样一支船队上面。”
      华萨斯一下子噤了声。试着回想这两天对船上水手和四周船只的观察,的确可以确定这是支了不得的船队。并且这是埃及的官方船队。因为沿海国家间的航海活动由来已久少有私人的插足余地。
      华萨斯突然有些懊恼自己适才冲动的表现。他敛起了不该有的情绪,正对着眼前的少年右手抚胸行礼:“我很抱歉。请图特将军原谅我刚才的无礼。我是皮洛斯国的王子华萨斯,来自埃及的友好邦国,富饶爱琴海上的迈锡尼王国。此次原本奉国王之命,偕同我的伙伴们带上迈锡尼最好的银和铜以及橄榄油,准备拜访埃及王国和尊贵年轻的法老陛下·涅甫赫珀鲁拉王。岂料遇到海上风暴,将我们的船队一举击溃,不但失落了吾国以示友谊的礼物,更丢失了盖有国王印章的书信。”
      “对此我深表遗憾。使节阁下无需担心,我们一定会尽力为迈锡尼大君和使节阁下搜寻落难者的踪影。”
      华萨斯恭声言谢。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晓蓠插了话。“请允许我的唐突。两位大人必定口渴了吧,我去添水过来。华萨斯殿下也请上座。”
      不等他反应,晓蓠恰当地行了一礼,径自离开。
      留在房里的两人目光重新交接。
      图特负手回到座位上,同时向还在恪守礼节的华萨斯打了手势。华萨斯最终点了点头,迈步就座。
      “圈也绕了,我们是不是可以不再拐弯抹角了。”
      “望图特将军明示。”
      深沉的视线淡淡掠过男人。
      “我想听听王子殿下此番来访的主要目的。”
      “好吧,既然……”华萨斯顿了顿,话锋一转:“吾王恳请埃及和尊贵的涅甫赫珀鲁拉王加入我们打开小亚贸易通道的联盟。”
      图特抬起眼眸,“你们想向我凯姆特借兵?”
      “不是,但实质上并无区别。”
      图特没有出声。华萨斯明了他是在暗示自己把话说完整。
      “吾国和爱琴其他相邻的诸多友邦发展至今,对原料和出口都有更高的需求,局限的希腊大陆再也无法满足我们。爱琴西海岸的小亚细亚是一块理想的扩张版图,那里国家和城邦都十分弱小分散,既无结成牢固的联盟,也没有天然的障壁阻挡前路。”
      “那你们也不会不知道就在咫尺之内的东边,有一个叫赫梯的强大国家。”
      华萨斯这次并无生气。他供认不讳:“当然清楚。可聚居在西安纳托利亚的弗吉利亚人向来和赫梯有矛盾,他们给赫梯的海岸城市制造了不少的麻烦。况且,还有与赫梯匹敌的埃及,不是吗?”
      图特唇角微勾:“敢明目张胆承认将凯姆特当做棋子,我或者该称赞一下殿下的诚实和勇气。但若这是迈锡尼大君的主意,是预备把凯姆特推向漩涡中心?”
      “图特将军误会了。确实,陛下是想借助埃及来顺利打开小亚的贸易之门。然而贵国和赫梯势成水火一直都是不争的事实,西亚各国有目共睹。陛下他们只是希望贵国若能加入联盟,可以让赫梯忌惮三分。”
      “两面夹击,确切地说,是利用凯姆特牵制赫梯吧。”
      “不敢。”
      图特轻笑了一声:“现在表示谦卑,不嫌迟么。”
      作为王子和王国的大祭司,并能代表迈锡尼出使埃及,华萨斯绝非好对付的人,但面对逼视自己的图特,他居然有招架不住的感觉。

      “好浓的焦味啊……”
      一转头,房外的晓蓠已端着茶盘进来了。
      身后跟着一个高出她近一个头的女子,蜜铜色的肌肤,丰腴的高挑身材,一头黑褐长发随意披散。
      完全不需要晓蓠介绍,华萨斯业已兴奋地站了起来:“赫娜你可以下床了?”
      “这就是同代表迈锡尼出使的诺索斯国公主,赫娜殿下。”这句话是对图特说的。
      “参见图特将军。赫娜向大人问安。太阳神光辉与伟大的埃及王国同在。”
      图特微微颔首:“公主多礼了。请起。”
      赫娜依言起身,随之和在座的华萨斯无言对看了一下。刚才在外面,她听见的对话不多,但已足够她对目前谈判的僵持状态有所领悟。
      “先喝口水吧。渴着对身体无益。”
      图特接过杯子,顺带瞥了晓蓠一眼。后者微笑,表示什么都没看懂。
      晓蓠和赫娜各自放下端来的陶器糕点,由于除了边上的床榻没有多余可供安坐的地方,唯有就此站着。
      “你们聊得怎么样?没被我和公主打搅到吧。”晓蓠笑盈盈地说。
      华萨斯接收到赫娜投来的询问目光,暗自计量着,转向一旁的图特:“未知将军大人思考得如何?”
      “如果王子单纯在问本将军的意见,我只能辜负殿下的期望了。”
      华萨斯的神色阴沉下来:“为什么?”
      “凯姆特虽与赫梯不亲密,但彼此都谨守着微妙的平和。不到非必要时刻,我们双方都没有打破这种友善局面的意愿。”
      “恕我冒昧。虽说我们身处大海西边的大陆之上,对西亚各国交往合并的细节不是太清楚,可消息再闭塞,我们也得悉到赫梯军队攻打米坦尼的情报。一旦米坦尼王国归附了赫梯,整个西亚局势不需外人费舌,想必贵国陛下和将军也深明会发生怎样的变动。我相信将军大人是洞悉并懂得权衡利弊的人,难道伟大的太阳王国就这般任由不利的事态发展下去?”
      图特的眼睛一眨不眨:“若我说是,又如何。”
      华萨斯脸色变了又变,想说什么,话却卡在了喉间。半晌,他带着难以察觉的责难语气,不可置信地问:“莫非真如传言那样,漠视盟国诉求书函的纳普鲁拉亚不单舍弃了迈卡拉虏获遗赠的邻邦情谊、曼赫珀拉饮马幼发拉底河的广袤疆域,就连子孙和将臣也无意光复故土的荣耀……”
      “迈锡尼的使节阁下说得太多了。”图特淡淡打断道。
      “华萨斯,莫要失礼。”一旁的赫娜出言劝止,她望向少年将军,“再说,将军大人刚刚只不过是应你的要求,讲出自己的意见而已吗?”
      图特神色不改,毫不避讳地对上赫娜的眼睛:“公主有什么想法尽管提出。”
      赫娜行了使节礼仪,两人视线交锋。
      “希望贵国和将军切勿揣度吾国有任何不轨的企图。诚然,吾王期盼埃及能够加入到打开小亚贸易口岸的联盟当中。大人也许会认为这是不名誉的方式,觉得我们在利用埃及。但请别忘记,贵国的远航帆船最初是由我们亚该亚人的祖辈协助建造,埃及很大部份的珍贵金属皆是从我们希腊大陆出口。在这里,小国依附大国,大国之间互相索取,都是正常不过的事情,差别只在于你我和外人点不点破。况且以往我们偶有向对方借兵的举动,问题得到解决后,不都曾以金属和其他原料、以及武器作为谢礼赠与另一方吗?并且我们并不是请求埃及直接发兵,仅仅是名义上的结盟,我不明白将军究竟为了什么有所芥蒂。”
      图特点点头,眼底透出赞赏之色。“公主分析得没错。从千年前起,凯姆特跟爱琴早已形成互惠互利的友好关系。在发展航海贸易的过程中,更少不了对方的援助。然而时移世易,当今赫梯雄踞安纳托利亚、征讨米坦尼,凯姆特只能守住自己的固有疆土和附属边境,要对外伸出援手?可以,但可能触发的后果却不是现在的凯姆特能应对自如的。”
      一直未有作声的晓蓠全神听着,心中越加感叹图特的早熟和慧黠。就她所知,在古埃及正式显现出没落之势以前的王朝,多的是将埃及齐天高的自大家伙。饶是以古埃及人的乐观天性,亦少有谁想得那么深入。
      赫娜见图特不为所动,心思一转,口上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兴许将军大人的计较恰如其分,可是不代表会赢得其他人的理解和认同。毕竟贵国先王纳普鲁拉亚的所作所为早为众多国家诟病。假使埃及现任尊贵的涅甫赫珀鲁拉确如将军所言,对我们的邀请关上大门,难保吾王和一众盟友因贵国的屡屡推却有损国威,停止和埃及所有的贸易往来。”
      图特沉默了。晓蓠的注意随之投向正对面雍容与野性兼具的女子。
      乍看还以为性感而不失娇媚的赫娜仅仅是花瓶,哪里料到她如此伶牙俐齿。不过这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否则她怎么会出现在向埃及出发的航程上,此刻站在这里。
      这时,方才气焰被图特压下,如今似因同伴的出色发挥而自信回涨的华萨斯乘势追击:“大人一定也知道船只在大海航行,风险要比在河上大得多。像看得到的风暴,像看不到的暗礁。遇上海上气旋,船长还可以指挥水手们在被完全卷入暴风圈之前转舵逃离,然而海船一旦触礁,能做的选择就只有弃船跳海……所以,会有明知道附近的海域有暗礁潜伏,却仍盲目驶上前的船长吗?”
      晓蓠的心突地跳了。华萨斯摆明在影射图特是要自寻死路的蠢蛋。
      她说了自唇枪舌战下半场拉开帷幕起的第一句话。
      “两位来使请不要焦躁。不是都说了,上述纯属将军的个人观点,并不代表埃及和尊贵的涅甫赫珀鲁拉王的真正决定。”
      赫娜露出明媚的笑容:“因此我们恳切希望能得到将军大人的护送和引见。”
      图特终于有了反应:“这没问题。但你们最好拿得出属于迈锡尼国王的信物。”
      “有劳大人了。”谈判上赢取了领先局面,又确保了人身安全和觐见机会,华萨斯全身都散发出放晴的光彩。
      “那我们就不打扰将军了。”赫娜微笑着告辞。

      等两人彻底离开了听觉范围,晓蓠才面向少年。
      “他们是去通知另外的三个人吧……”抬手抚上他年轻俊美的脸庞,有些失神,“好一场针锋相对的语言对决,我都快被压倒了。但他们凭什么那么自信,认定你会放水既而锲而不舍地纠缠?”
      “凯姆特实力和势力皆不及往时是一方面,另外就是越洋远征不切实际,对双方而言都是一样。”
      “可他们始终不敢造次,煎熬地等着阿玛纳王的回信,这次还专门派船队出使埃及。”
      “表面功夫不可马虎。再者,他们是在防备我凯姆特终有君临西亚的一天。”
      “现实得可怕。但是你们终究无法打过去,把爱琴诸国拆吞入腹,那惟一的解释便是,他们在经济上对埃及有着相当的依赖,至少是无法忽视的程度。”
      “根本没有谁能完全独立。所以纵使在赫梯看来,凯姆特公然到自家前院抢劫,他们仍不会用断绝与我们来往的形式昭告世界说他们自此跟埃及水火不容。”
      “生物的趋利性……”她盯着他的黑眸,想要透过这扇窗,窥探见那孤傲之心的真实形貌。“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好像很在乎的样子?有点……过于小心翼翼了。”
      图特握住她的手,拉向自己的唇边啄吻起来。他双眼微眯,疲倦之色一闪即逝。许久的静默让晓蓠忍不住以为自己开错了口,心下发酸,便轻轻抱着他的头埋进自己的小腹。
      他的回答伴随闷闷的声音传来:“大概是,我太忘乎所以了吧……”
      那么,是为了什么而越了界线?当感觉到温热的气息离开了小腹,她才意识到自己把心中所想问了出来。
      真是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啊。
      可她也想知道图特的答案。渴望了解更多的他。
      同样炽热袒露的直白目光重叠在一起。
      “不甘心目睹王国一步步没落。想做更多、得到更多,却无法挣脱桎梏。”
      “所以,你的目标不止是将军这么简单。维西尔,又或者……”她晃了下神,无由地笑了出来,“而即便克制着,隐忍着,挫折的打击却让你难以再次完好地掩藏自己。就算重新戴上了面具,你也从未放弃过。”
      “蓠……”单是唤着她为他存在的名字,图特便已觉得浑身发烫。
      晓蓠越发无可自已、充满爱怜地摩挲着他的唇,他的脸颊,“可你知道么?窥看到这样深层的你,我对你终将迷失掉自己的担忧瞬间复苏了。我很害怕会失去真正的你,好怕。”
      “不会,我不会的。蓠别怕。”举起另一只手,带着厚茧的指腹一一磨砺过小巧精致的五官,那样的爱不释手,仿佛这样爱抚下去,就能沾上那令人迷醉的柔和光辉。
      眼眶染了湿意,久久沉沦在他眼里的目光是感动的。“好,我不怕……”
      话语声最后消失在热切的呼吸间。

      **************************************

      山洞外风声呼啸。
      风暴卷土重来后的清晨就在这样的滂沱大雨之中度过。
      早在前一夜便已上了岸暂避的晓蓠等人找到一个偌大的山洞落脚。有意思的是,这个山洞竟有过人迹,且就算人已经离开,内里的物什也传达出对方曾长住于此的信息。
      “什么人会挑这样原生态的海滩当栖息地?野人还是怪人?”
      晓蓠向其他人茫然求解,回应她是无言和摇晃的脑袋。
      打从在毕布罗斯分道扬镳,依米奥和以赫塔率领战车兵、骑兵和其余大部份步兵沿陆路折返,图特、帕拉米苏则带着少数精兵由西密拉港经大绿海沿岸回达米耶城。十三艘单桅帆船,载着将近两千的埃及将士,浩浩荡荡地扬帆起航。如果不是他们这边被恶劣多变的海上天气耽搁,他们的回程时间绝对比依米奥他们短上一半。
      由于昨夜忙活得太晚才睡下,除了晓蓠没什么不适应外,其他跟随上岸的统领士兵都难得还没醒来,连一向整天精力充沛的帕拉米苏也是如此。
      无聊杵在洞口边看雨势转小,视线越过眼前了无生气的海湾,晓蓠看到天空虽然依旧是乌云聚拢的景象,却不复昨天遥见的像要张开血盆大口吞天噬海的恐怖怪兽。
      “咦?”
      “怎么了……”正往晓蓠走去的图特来不及听她回应,就被她一股劲跑进雨中的举动吓了一惊。
      听到图特追在身后的呼喊声,晓蓠顾着奔向海边,无暇详细应答,只勉强扭了下头回道:“海上面有人!”
      一跃跳进水里,晓蓠和图特一前一后地往发出虚弱呼救声的落水者游去。此时的海浪依然汹涌,两人费了好些力气才到达他们身边。
      “救、快救我的丈夫和、和孩子……”
      一见到前来救援的人,本来绝望死寂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图特和晓蓠只对望了一眼,有默契地开始了行动。晓蓠双手环抱着女人的肩膀和腋下,图特则负责带男人游向岸边。
      将人救回山洞后,图特马上为男子施救。晓蓠安置好女人,也忙着生火取暖,再折回去检查婴孩的情况。
      “抱歉,我们没有多余的衣服……”晓蓠为难地开口。
      年轻女子却摇着头,“没关系。不过可否请你先帮我抱着他一下?”
      晓蓠笑着点头:“当然可以。”
      诧异地望着她走进山洞深处,等了一会,惊奇发现她抱着干净的衣服回来。
      “先帮我的孩子换上衣服好吗?”
      晓蓠自然是没有摇头的。
      这连番动静已然惊醒了不少人。
      帕拉米苏更是一脸好奇地扫视这一家三口,最后目光落在晓蓠面上。她仅仅耸了耸肩。
      “你们是原先住在这山洞的人?”扶着男人平躺了下来的图特睇着女人问。
      她很大方地承认道:“是的,我和我的丈夫孩子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
      “半年?”晓蓠试探地问。
      女人看过来,笑着说:“差不多一年了。”
      晓蓠微微张着嘴,不觉又惊又疑。随后前来一探究竟的华萨斯等人同样心中哇然。
      似是觉察到异样的打量目光,女人转向华萨斯和赫娜,轻声道:“你们是爱琴的子民。”
      被如此突兀地点名,饶是惯见各种场面的王族也免不了一阵哑然。
      “对。”最后同为女性的赫娜率先打破尴尬,她友善地微笑,顺着打开的话匣反客为主:“那小姐呢?应该也是我们的同族吧?”
      女人摇头:“不,我们来自特洛伊王国。”
      在场陷入了更甚方才的怪异静默。
      晓蓠的震惊和失语不难理解。可依稀间,她瞥见赫娜与华萨斯跟护卫随从相互间一触即逝的眼神交接,心脏那一下几乎跳出喉咙。
      他们意图打开小亚的通商大门,难道特洛伊正是其中一个下手目标?
      女人没再说什么,默默凝视着华萨斯他们几人一会,便挪开了视线。
      “我叫晓蓠。可以问问你们打算去哪里吗?”
      女人温柔轻拍着怀里酣睡的孩子,笑着对上蹲下身的少女的眼睛:“想往海洋的另一边瞧瞧。本来我们五天前准备好重新踏上旅途,不想接连遇到风暴来袭,差点害我最爱的人丢了性命。”
      晓蓠这时借着火光和洞口|射入的微光端详起呼吸平稳的男子。虽然落难者的形象让他显得狼狈,但撇去脸上的胡子和惨白的脸色,无可否认,这是个即使闭着眼却仍美得叫人屏息的青年。
      见晓蓠痴痴望着自己的丈夫,女人嘴角化开了一抹哀伤的笑:“其实或者我不该任性地带他出来,不论我们是否相爱,他有多不愿意受困在那样的牢笼里……他毕竟还太年少。可是,我不舍得看他终日抑郁,所以自作主张了。”
      “如果他爱你,就会包容你的一切,哪怕是为他着想而犯下的错。”
      “他爱我,和怪不怪我……是两回事吧?”白皙无瑕的纤手抚摸着沉静美好的脸庞。
      晓蓠凝望着这两人。尽管不晓得他们有着怎样的故事,可之间渗透着的气息,却令人莫名地难过,仿若这是场注定破碎结尾的剧目。

      又过了一天。
      天空终于彻底放晴,好像这几天的风暴不过是大家悠长的梦魇。
      “这剑该还给你了。”
      走到船头,晓蓠把裹着长长布带的长剑递向了少年。回想大战在即前的黎明,似乎很远,却又历历在目,面前这个人把尚套着质朴剑鞘的剑塞给了她,口中低语着无关柔情蜜意的话。
      他说,两军交战后,我不能,也不会分神看顾你……
      “留着吧。以后还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叹了一声,把递出去包得像剑木乃伊的物体搂回了胸前。
      这是用黑色妖石打造的兵器,一把铁剑。从将其视若国宝的赫梯人手上得来,必定不易。然无论他为了什么不再需要这把铁剑,抑或是为了她的缘故,晓蓠亦不打算追问什么。
      她明白,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关心她,保护她。
      记得临船队重新启航之际,前来送行的她,踏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有晨光追随。那一刻,晓蓠方恍然发现,这是个犹胜含苞玫瑰的高雅女性,飘散的亚麻色长发在淡金光芒中温和闪耀,她那如传说中加尼米德的丈夫温柔地搂抱着她。
      晓蓠当时玩笑地打趣道,一开始还以为山洞的主人是野人或怪人,即使他们一家子不是,也差不远了。
      “彼此彼此。”女人抱着婴孩盈步走来,她浅笑着径直望进晓蓠的清澈明眸:“对于你们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只能再次衷心感谢。而少女,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如果回家的路在你面前显现,切记再三思量才下决定。”
      晓蓠先是不解,既而脸色微变。“可以请教你的芳名吗?”
      女人波澜不惊地笑,贝齿轻启:“奥罗拉。”
      脑海浮起那对夫妻亲密相依着和怀里的孩子向他们挥手送别的画面。好像那些忐忑忧虑都只是不经意的错觉,明明是如此般配的爱人,温馨而幸福的一家。
      “要回去了。”
      思绪被拉回,晓蓠轻轻应了一声。要回去了,风雨过后的晴天不会一直持续,他们必须面对的难题困境可能很多,很棘手。但她不会退缩。
      清越的口哨高亢响起,游隼在上空长鸣翱翔。底下,她伸手握住了他。
      爽朗的海风吹开船帆,他们出发了,不管两人的未来在不在前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一夜 暗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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