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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章 佳人颜若水(三) ...

  •   不待林宸封开口,沉霖便先声夺人:“我自知不是你的对手,但若你执意如此,我只好以死相抗了。”

      听了她的话,林宸封觉得很不是滋味,一时语塞,只是嗫嚅道:“我并无敌意……”

      远日沉沉,雨幕溟濛,她盯着他不语,心中一股莫名烦躁,不知是因经了连日阴雨,还是他。半晌,她方缓缓收起了剑,淡然道:“自我知道你接近我是有所企图的那刻起,我们便再无瓜葛了,无论今后生死聚散,皆如自家瓦上霜,休来逾越。”稍顿了顿,似乎是嫌这话说得不够决绝,她又补了句:“至于你作何感想,便与我无干了。”

      他蹙着眉望她,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眼下时局动荡,她本已颇为烦乱,如今他又忽然出现,教她如何是好?

      两人僵直而立,如同雕塑一般,唯有绵长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蓦然,他先行打破了沉默:“你究竟在顾忌什么?”他眼中波澜不起,如古井水般深沉,让她无形中有种压力。

      听到他这问话,她不知如何作答,是如实道来,还是搪塞敷衍?毕竟,她有所顾忌的不仅是他的性命,更是这份摇摆不定的情愫。于是,她只是低着眼看他,并不言语。

      见她不语,他却蓦然转颜笑道:“你若还有所顾忌,那么我会保护你,直到你无所顾忌。”那一刹那,令她有一种恍惚感,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岁天真的年纪,可以即便不信任,亦可姑且托付的年纪。只是那个初春暖阳下,笑着为她掸去肩上薄雪的少年,与那时沉醉东风的心情,再也回不来了。

      须臾间,她的思绪又回到了霡霂纷然的梅子青时节,似是听到了莫大的笑话一般,她先是一脸诧异与哂讽,后又冷笑道:“你说这话,可掂量过自己的斤两?夏武帝要杀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自己已是泥菩萨过江,谈何保护我?”或许是多日里察言观色,他亦知晓了些夏武帝为人,并不再强言辩驳。

      蓦然间,他却是笑得愉悦,叩响沉沉朝雨,如韶如华。他狡黠地眨着眼,她仿佛看见了扑闪的流萤,于晦暗昙天中璀璨生辉。他恶作剧得逞一般笑道:“如此说来,你所顾忌之人是我了?”

      她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驳,如同谎言被拆穿的孩子,只能干瞪着眼。心中有些莫名的抑郁,不知是因为他所识破,还是得知他说那话不过是为了诓自己,只是一句玩笑罢了。

      她既然不反驳,他便可当真了,是以朗声笑道:“霖儿,我就说这么多年了,你不可能当真如此绝情。”

      不过一盏茶时间,他又恢复了本来面貌,还是那个稍有得志便春风得意的少年,全然没了先前的拘谨与讪然。她闷声回了句:“懒与你计较,由你说去。”拂袖便走。

      见她要走,他赶忙上前拦住,拉过她的左臂,她狠狠瞪了一眼,他还是不放手,她便又厉声道:“你这是要作甚?”

      他看着她虽是决绝却并不含厌恶的脸,正色道:“你可记得,离开飔风城时,我曾说了什么?”

      她一怔,不知他所言何事。

      他轻轻擢住她的手,浅笑道:“我说,这辈子都不会放手,死也不放。”她的手冰凉得如同腊月时候千年雪山里白梅上的霜,还白得煞人,他用了几分力,更握紧了些。

      新绿芭蕉,石中瘦竹,朝雨不绝浥轻尘,多少宫阙水雾中。三千流云潜,两万劲风哀,满园春色何凄凄,蒲柳不堪裁。如此昙天,连同她的思绪亦是带了雨,潮湿缠绵。

      她低头望着两人交缠于一起的手,冷眼无言,掰开了他握着的手。他看不清她额上碎发下的容颜,看不清她此时究竟有多冷漠,抑或含着泪光。

      他不松手,还是紧紧握着,她亦如同机械般毫无表情地,一点点掰开他纠缠的手指,扯断两人间藕断丝连的命运。

      见她竟如此决绝,他慌了神,抓起她的另一只手,疾声道:“霖儿,你莫太心急,只差一点点便好……随后,你要去另一方隐村,还是云暮、音鸣那等繁华之都,我皆随你。”

      她先是一阵错愕,其后狠狠地甩开了他的手,退了两步,冷声道:“当初是谁一把火烧了隐村,如今又来向我讨要安宁?林宸封,莫做你的黄粱梦了!如今世道之艰,人心之险,你还未看透吗?我还以为你多少有些计策,不料你果真只是一介纨绔子弟,空有一身武艺,却不知活下去,需要的不仅仅是武力。”

      他并不气馁,坦然道:“我自知亏欠于你,只是有些计较,眼下确不能言。你若能……。”
      “不能。”她不待他说完,便先行答复,如千金一掷,言出无悔。

      他退了两步,眼中灰蒙蒙的,如同烧了三天三夜后的云家大宅,望不见一丝生机。

      她又道:“你若是想明白了,便早些离去,我不想与你还有任何瓜葛。”

      一道惊雷霹雳,他木然回身向门外奔去,连初时置于门旁的纸伞也忘了拿,只是一头栽进冰雨之中,一任寒意将自己淹没。最后,他消失于远天尽处。

      待再也望不见他的身影,她方颓然倚于墙上,跌跌撞撞着回到卧室。她坐于画卷前,矫首而视,默然端详画中佳人。她摸出怀中短剑,剥下剑鞘,将其贴于左颊上。剑凉薄荷暖,沁润心扉,她想,或许多年以前,颜若水亦如自己这般,于梅雨时节,独坐此中,抱影言愁。

      如果有必要,她可以足够绝情,丝毫不表露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只是一旦四下无人,她便会回归最真实的自己,懦弱,、悲伤,愤慨……那些她最为厌恶的情感如逆流般奔涌而上,令她窒息于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中。

      无何,她蜷起了腿,一点点拭着短剑锋芒,如果她不能做到似剑光般短钉截铁,那么她也活不到现在。这种处理方法,于他于己,皆是最佳的。与其让他掺和进来,倒不如自己想方设法去解决,或许到最后亦免不了一死,但至少他尚存,又何必执意同存亡?她其实一直不懂,为何有些人会殉情,换做她,若是夏武帝杀了林宸封,她就算穷尽一生,亦要夏武帝以十倍百倍偿还。

      只是,无论如何,她皆有些伤怀,如同前世一般,纵然伤害让她成长,亦留下不可磨灭的疤痕。若是算上穿越后的年岁,那已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她不过十七岁,虽然生于豪门世界,是个人人唾弃的私生女,她犹怀有些许幻想,那个幻想就是莫惗。不知是孽缘还是执念,当时十九岁的莫惗,竟长得与现在的林宸封如出一辙,只是衣着气质各异罢了。

      又到了十七岁的年纪,这个被背叛的年纪,她却与前世不同了。她已经可以狠得下心,去诀别一切欢乐,只为了能活下去,活下去。

      长叹一声,她理清了思绪,站起身来,凝神画中人,兀自呢喃道:“您若能做到,那么,我也能。”眸光蓦然一凛,果如剑锋一般,光虽哑,犹夺目。

      门外传来一阵达达的脚步声,她立时警觉起来,提起了剑便伏在门旁,猝不及防与他装了个满怀。

      来者非谁,便是林宸封。

      他的模样匆忙,全然不似离开时模样,只是衣裳尽湿,又是未带伞便奔了过来。

      她眉头紧锁,甚是不悦地望着他,原本已平复的心绪又起一阵烦闷,不耐道:“又为何事?”

      他正色道:“我忽然想起,你那把短剑我似乎在哪看过,或与我母妃留下的颇为神似。”

      她举起手中短剑,细细看去,才觉这把短剑并非寻常物。尽管成色质地不新,却刻有异族文字,最为奇绝的,便是那绕梁薄荷香了。

      “我想,那把剑或许还在房中。”他兀自喃喃道,再卧室内小心寻找起来。

      她看着他忙忙碌碌,掂起灯盏又轻手放下,拉开的抽屉不落一丝微尘,可见还常年有人打扫。而这扫屋者,除了他还能有谁呢?她忽觉一阵苦涩,这个幼年丧母的少年,或许并没有自己想的这般不堪,至少,可以稍降言辞地对待。

      终于,他拉开旧木柜的最下层的一个抽屉,一把经年的铜纹短剑静静地躺于古木之上,仿佛为了等待重见天日的这一天,已蹉跎了千年百岁。他小心翼翼地将其取出,掸去些微苦锈,与她手中剑相对比,果为一对。

      既是出乎意料,又是意料之中,她并不显得十分惊讶,只是暗自揣测着,这短剑既是与颜若水手中的成双,教主何以将如此贵重之物赠与她?而这剑,又有何深意?

      他端起剑来抚摸铜纹,半晌,方摇头道:“这上面刻的似乎是羌羯文字,不过我并不认识。只是为何与你手中之剑成双呢?”

      她曼声道:“此剑乃暗月教主赠与我之物,当时我不过是随意向他要了把防身短剑,并不知此剑还有如此来历。”

      于他看来,暗月教主与母妃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人,如今竟发现两人各怀一把对剑。是以,他惊愕不已。想起当日石牙谷旁教主所言,他更是忐忑不安,生怕他清洁如水的母亲,与那邪教教主有何瓜葛。

      而她则是默然沉思,或当真如她所想,林宸封是教主与颜若水的儿子。唯有如此,一切方能顺理成章。只是颜若水为何成了夏武帝的清妃,教主为何由一介平民履至教主宝座,夏武帝又为何接纳了怀有他人之子的颜若水,个中真相,恐怕只有当事人知晓了。

      望着画中人眉宇飞扬,质地清丽,她不禁问道:“你的母妃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不知她为何忽然问起这个问题,却还是一一俱陈:“正如我以前与你所说一般,母妃为人正直清廉,不贪权势,不慕富贵。是以,弃了华宫美池,偏选了这清静竹居。父皇拗不过她,便答应了她。此后,父皇还会时常来探望我们,母妃身子不好,父皇便命人用最为珍贵的药材,为母妃疗养。在我面前,母妃永远与父皇相敬如宾,我也一直如是以为。只是一个偶然的雨天,我碰巧瞧见母妃坐于画卷前,握着她绣的手帕,轻轻擦拭这柄短剑,其情何哀,其态若怜,我至今犹历历在目。以前并不刻意记着,而今想来,或许她当真有苦衷……”

      “果真如此啊……”她轻声叹道。

      他耳尖听到了,神色立时严肃起来,疾声问道:“何来果真?你知道多少?”一时激动他擢住她的肩,四目相对,却无情意。

      她却摇头道:“尚未到时候,还有一些事情待亲自验证,毕竟是陈年旧事了,妄下论断或易指鹿为马。张冠李戴。”

      两人俱是盯着对方,他欲从她眼中探知些许消息,而她亦不回避,面无表情,待他检阅。

      半晌,他方放下手,沉声道:“即便你不说,我亦会查清的。”

      她却蓦然笑了:“就凭你?莫说得你神通广大,能尽知旧历,通晓他年一般。这件事与夏武帝逃不开干系,若是查到他的头上,他随时可以要了你的命。况乎眼下重要的不是这些陈年往事,而是……”她忽然不说了。

      “而是什么?”他不温不火地问道,却似是成竹在胸,不待答复便已知晓。

      而是如何摆脱夏武帝利用你的性命来威胁我,然而她不能说,也不愿说。

      “而是因我吧?”他笑道,全无一丝紧张。

      她瞪大了眼看他,不悦他还是这般,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事。

      他却道:“我并非料事如神,此乃溟墨告之于我。”稍顿了顿,他又坏笑道:“他还说,这天下也就我不知道你对我的情意。”

      她更为惊异了,以致只留心了前半句,后半句压根没入耳,只是一直念着:君溟墨将自己身在竹居之事告知于林宸封?他究竟想耍什么花样?她沉着脸苦思,全然不理会一旁洋洋得意的他。

      而他则是深感挫败,觉知尚不足一年不见,他已无法在言语上占她分毫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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