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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8、第七十八章 霡霂欲纷然(二) ...

  •   及至沐雨城下时,沉霖犹有些倦意。得知已到目的地,她便撩帘前视。和着带伤的眼,唯见这沐雨城犹是那般烟笼水绕,清韵满城。只是不想自己故地重游,竟是这般光景。寒风渐起,颇为凄凉。

      马车行至城门下,卫士交戟,喝问来者何人。月影只出示一块领牌,卫士便毕恭毕敬,礼让放行了。她坐于车中,不知车外何事,只听得对方喝问,而后态度急转直下,分明见着了了不得的东西,只她不可知罢了。

      进城之后,她便提出下车走走,教主不加思索便允诺了。此际且值清明时节,霡霂纷纷,行人断魂。日影为她撑着纸伞,缓步徐行,有时她亦不甚踏入积水之中,只听得几声啪嗒,如雨打檐瓦,穿户而入。算来是头一回如沐雨城中,旧时不过居于城郊,不曾入城。今日入得城中,才领略到另一番风采。虽则阴雨绵绵,引人伤怀,也终得以观此满城沐雨之胜景,大饱眼福。

      因沐雨城终年降雨不断,城中摊点皆筑有大伞,夏可乘凉,冬可避风,晴可遮阳,阴可挡雨。是故雨天中街上犹是人来人往,车如流水马如游龙,丝毫不因阴雨而阻绝。

      虽地处要塞、景致殊然,沐雨城却是个极宜思归隐居之所。当是时,清明风雅之流多居于此,是以沐雨城又有别称清风城。或因常年居于沐雨城中,或因儒雅之士居多,往来行者多半闲适静默,游人纷然亦不显喧嚣、嘈杂。

      如此恬淡闲适之城,恰是正中她下怀。还未走多远,她便嚷嚷着要上酒楼,一品这沐雨城名点盛宴。

      此际不过巳时有余,且辰时时分已于别处用过早膳,路途虽是颠簸,却也不至饥饿。她本以为教主会有所犹豫,却不料他亦是爽快应承,眼底笑意猖獗,丝毫不惧她有何举动。

      面对教主如是,她心中不免略有些忐忑,然则再恢复镇静亦不过须臾间,她含笑提步前方酒楼。楼前有一方匾,题字清风居。烫金嵌紫,运笔有神,淡墨成烟,宛如清风。

      因阴雨连天,是以楼阁内灯火煌煌,水雾缭绕,更添几分别样情致。楼内悉数文人雅士三五而坐,间以清风屏帘。虽是酒楼,檀木香桌上却多为茶盏,少有饮酒鱼肉者。

      她并不顾这清雅风度,挑眉对日影道:“叫这儿的掌柜挑个上等雅座,清静清静。我可不愿与这等穷酸儒人同置一阁,沾了酸气。”她语调颇高,声量不小,原本楼中安坐闲聊之人皆不约而同望向她。那目光有揣测,亦有质疑,有不悦,亦有愕然,百态相生。

      日影有些诧异于她这般举止,俨然有悖她向时习性,不置可否,是故向教主投去请示的目光。教主亦落落大方道:“小姐既是不愿,自当为小姐备雅座,免受闲气,”又对那数步外的掌柜喝道:“还不速为我家小姐备雅座?”

      那掌柜一时分明不清形势了,去则得罪满楼雅士,不去则得罪眼前貌似权势之人,进退两难下又受日影两声呵斥,只得硬着头皮而去。

      这下倒是她不知所措了,不想教主竟丝毫不犹豫应诺下来,从容若此,不知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她只得沐浴于众人百般目光中,貌似优雅扶栏而上了。

      进了里间,四下果然声息渐退,安静不少。那掌柜有些拘谨,中规中矩道:“不知贵客到来,有失远迎,还望多多担待,不知几位贵客今日前来,有何吩咐?小人自当尽宜”

      事到如今,饶是猜不透教主意图,她亦只能照原本设想行事,便淡然道:“上些清淡的菜,若有‘清风’更佳。”若她未猜错,无月楼掌柜暗示之事应是指此,只不知究竟何事。

      清风居掌柜连诺两声,作揖三下,此后即去,便余下四人环绕而坐。红莲不知身于何处,但定是暗中相护。气氛默然生疏,三人目光不善,令她芒刺在背,坐如针毡,拳心紧握,略微出汗。

      待饭菜上来后,这气氛才稍有和缓,却亦不见佳。她一人细嚼慢咽,余者观之。她本便不甚欲进食,如此之下,更是食之无味,饮之不甘。既是她提出的,也不好弃置不理,只好强自咽下,再看教主,眼中笑意泛波,哂讽斐然。

      嚼着那清风糕,其风味本便已与渊所做相去甚远,更况乎眼下境况,犹不知究竟有何变故,她已然后悔有此决计了。按理说来,无月楼掌柜话中之意当是如此,可为何时局并无改变呢?

      她又仔细回想了一遍,掌柜说这糕点名唤清风,而渊亦甚喜之,每逢偷闲定会一品此味。然则其实这糕点无论是掌柜所做抑或渊所做,皆是一味,分毫不差,又何来相去甚远之说?旧时客居沐雨城郊,她曾闲来无事,翻阅驿站内一卷关于沐雨城之书,书中首页便写有沐雨城之别称清风城,此事唯渊、甘兰二人知晓。换而言之,即掌柜所为皆出于那两人命令,否则岂不枉作?于是她坚定此乃渊未亡之示,并暗示她前往沐雨城,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是以她才大张旗鼓,半为提醒渊,半为惊动沐雨城人,转报皇帝。

      样样精算,她自以为若能瞒天过海,必是完美无缺。如今看来,却另有蹊跷,莫非那掌柜不过是教主差遣来,一试她诚意的?至于清风城,亦不过是大胆推测,料想来自己当是知道的罢了。

      反复揣测之际,却忽然听得门外几声骚动。一男子推门而入,望了两眼,又抱歉道:“真对不住,走错门了。”转身讪讪离去。

      教主却出声道:“慢着,兄台请留步。”那男子脚步一滞,接而回身问道:“不知有何见教?”

      教主眼睫未敛,曼声道:“不知先生可是城中军士?”

      男子立时否认,略有诧异。

      教主不依不饶,又道:“哦?其真怪哉,若非城中军士,怎会配有水纹腰带?”水纹腰带乃是沐雨城军标示,教主分明已识破对方身份。

      男子见无法再隐瞒下去,索性高呼一声:“出来罢!”门外便立时涌出了军士百余,酒楼俨然已被包围,形势霎时异变。

      面对如流涌入的军士,教主不紧不慢,站起来道:“真是辛苦各位了。”眼笑成一条缝,众人尚未有所反应,那领头男子便已倒下了,出手之快,运力之狠,昭然若揭。

      她本以为该来的人来了,却不想教主早已知晓,有备而来。军士们此刻已绝无胜算,不禁侧首闭目,不忍再看。

      教主却慢条斯理道:“公主,您若是不看,岂不辜负这些军士的心意了?他们可是为了您才不顾性命而来,非但不能复命,您还弃之如敝履,岂不叫人心寒?”谈笑间,又是两名军士无声倒下,儒雅清风居中,顿时森森可怖,宛如教主脸上狡笑。

      军士们接连倒下,人群中便爆发了恐慌。教主并不放过那些刀俎上的鱼肉,自己并不动手,仅命日影、月影除之,自己便翘手旁观,怡然自乐。

      且莫说教主不动声色便放倒三名军士,其中一名还是首领,因此引起极大的恐慌,再就眼前日影、月影下手之神速,出招之精准,并不逊色于教主,这些军士心理上早已溃不成军,更漫谈实力上之差距了。

      整个清风居此时只余血雨绵绵,阴风阵阵,分明已是人间地狱,而修罗横行,哪还有原本风雅文静的模样?耳畔是军士们浴血的呼唤,更多时候连呼声也没有,便径直倒下了,那圆瞪的怒目,诉尽了杀人者之残忍、冷酷。

      即便有些较为镇静,联合众人一齐反攻,亦不过是负隅顽抗。里间门不过宽数尺,里面之人可进退自如,而门外军士一次只能进入三五个罢,只此三五人,怎会敌过暗月两大高手?

      面对此情此景,教主饶有兴趣道:“公主不看看吗?这些为您而死的军士们。”

      她不禁怒斥道:“你还有无人性?这些军士与你无冤无仇,俨然不是你的对手,何必悉数诛之,不与人活路?”

      教主亦不恼怒,只笑道:“这可是公主您招致的,缘何怪到我头上来了呢?若非叶芜枂勾结那狗皇帝与你知会,若非你通其示意照其行事,若非你自负如是以为可瞒天过海,若非你犹且以为渊尚未身亡,还会来救你,若非你察觉有异亦照计行事,这些军士怎会惨死于此?说到底,不过是你自作聪明,以为自导自演了一场戏,我便会乖乖看着,不察秋毫,才招致今日之事。”

      听了教主的话,她颇为震惊,愕然道:“你怎会知晓?何时识破的?”教主口中的叶芜枂,便是那无月楼掌柜了,可她怎会与皇帝勾结呢?若是,又为何提及渊?

      教主不禁放声大笑道:“自一开始我便知你不会轻易服输,你的一举一动我了如指掌,性情习性自不在话下。正如你所说,凤者毕竟为凤者,出人远矣,寻常女子难及,怎会甘于命运驱使,投我门下?是以我命日影佯装配合,已为你演技所动,萌生同情,让你放松戒备。当日叶芜枂与你攀谈时,日影正于门外,只因你自以为她不会有所举动,才放心若此。而你倒也天真,她不过是提及渊,你便自以为渊尚在人世,与之相通后会谋救你。事后日影便当即禀报于我,我故得知叶芜枂意图。”

      霎时间她感到颓然不已,自己三个多月来假意做戏,虚与委蛇竟不过是他人眼中小丑,看戏寻乐,所有谋划顷刻间付诸东流。到头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机关算尽,也逃不出这荒唐命运,岂不可笑哉!

      再看楼中,哀嚎声渐渐零落稀疏,将至了无,这百余名军士,竟是自己自作聪明的牺牲品,虽对方亦非正义、居心叵测,然心中终有不忍。一时间她不知所措,拧眉兀立,眼中血光愈盛,漫漫然接天连地,腥红纷然,一如眼中渐起的疼痛,叫嚣不绝。

      她捉着衣襟倚于门畔,眼前已伏尸遍地。最后一名欲逃离酒楼的军士,亦被拦腰斩杀,顿时四下归于寂然。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气息,而那两名刽子手犹不沾分毫,面无表情,冷然凯旋,当真杀千人而不蹙眉半分,冷酷如是。

      望着一跃而归的日影,飒飒青丝犹迎风纷扬,此刻于她看来却如此不真实。故知日影杀人无数,早已如麻,近日来接触却以为她终是一介女子,迟早厌恶血场拼杀,为己所动容。然殊不知杀手终归是杀手,外人悲喜,与己无干,固行其道,不问他事。

      半个时辰前,眼前女子还是那不多主见,乖乖听命于人的忠犬,还是那总被红莲告诫小心行事的小姑娘。如今再看来,一切皆局,而她深陷其中不知,犹沾沾自喜,以为稳操胜券。

      日影与她擦肩而过,不望她一眼,冷然如初,只向教主禀告道:“已按您的命令悉数诛之。”那声音寒彻,如将她打入冰窖。

      教主奕奕神采,看着她失神的模样,颇为得意,说道:“你可知来时我让月影持有的那块领牌为何物?此乃河州刺史之令,然其已于数日前暴毙,我命人盗其令。城门卫士见此自生疑,佯装孤陋寡闻,不知河州刺史已故,示好放行,实则已暗中派人跟踪,而后便如你所见了。”

      听着教主一点点剖析那精密计划,她心里着实不好受,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兀立干怒。虽不甘败于教主,但也确然小看了他,才如此轻易哉于他手。

      教主见此欣然,一手搭于她肩上,笑道:“公主可愿再游这沐雨城?清明时节,沐雨城风光可谓极致,何不趁早出游?”

      她欲拍掉教主的手,却值此际,一阵清风掠过,那伏尸堆中破出一玄衣人影,与沐雨城军士所服一致。日影、月影来不及招架,那人虚晃两招便过了两人,直冲向教主。

      即便是教主,也难料此情境,只堪堪向后退却两步,勉力招架。那人拉起沉霖便要破窗而出,日影立时出手,放出两枚暗器。虽则有失准头,却也封住了玄衣人行动。

      待三人回过神来,那玄衣人已不是敌手,他拼的不过是一时,若不成功,则绝无胜机。根本无需教主出手,光是日影、月影便可将其压制,本便有些吃力,况乎还带着一个拖油瓶?

      无奈之下,他只得将沉霖推向日影。日影一个慌张,险些把暗器打向沉霖,所幸月影挡下。再回神,那黑衣人已破窗而出,早无踪影。

      究竟来者何人?四人心中皆有疑问,亦有揣测。

      而沉霖颇为遑遑,惊魂未定模样。因那突如其来的黑衣人,更因他身上那无论走过多少光阴,无论隔绝多少山水,无论血腥何浓郁,无论奔走何匆匆,皆不会忘却或错认的,薄荷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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