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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五十六章 月下踏歌行(三) ...

  •   六月末的暑风自山阴处吹过,草遇之如燃,叶染之似烈,周遭皆炎炎欲焚。沉霖立于嶂城脚下,抬头望去,风满眼眶,炽热的触感四下蔓延,割得她几欲落泪了。缓缓收回了视线,只于心中吹起一片凄冷,消去六月末的大暑。

      一层早落的山叶应风而起,铺天盖地地袭来。那一抹抹未经霜秋先谢的微黄,将她席卷入另一场回忆中。

      那不是六月,而是九月,万物自然凋谢了。他执着一根焜枝于泥地里勾画了一番,她抬眼瞥去,尚未及领悟字中意味,便有一张黄叶悠然落下,遮蔽了他所写的“愿凤栖梧”四字。

      原来,有些事早已注定,她不由得苦笑。这一场宿命轮回,她与他血脉相连,她与他敌我相对。逃不走,避不开,唯有一滴浊泪,自心间滑过。

      渊觉得她的步调似有些迟缓,回头询问道:“怎么了?可是累了?不如我们稍作歇息罢。”

      她笑着摆手道:“不了,我没事。还是赶路要紧,莫休停了。”说着说着,便暗中加快了步伐,不让渊起疑心。

      渊只是继续赶路,未做何表示,她便暗自舒了一口气。

      偷偷地瞟了一眼她面上神色,他暗叹一声。他又岂会不知她心思呢?当日一路跟踪,见她与林宸封二人出入一处树林。那时正值九月霜秋,漫天黄叶潇潇下,一如适才光景。却是物是人非,她又怎会不叹声造化弄人呢?

      两人各负心思,又是一阵恼人的沉默,却不多时便被打破。

      前方一阵烟雾茫茫,一片灰暗,她凝眸望去,实在难以看清路况,问道:“这浓雾是何物?怎会横生此处?”

      渊答道:“这是毒瘴。嶂城本名瘴城,先帝嫌之不雅,便改为嶂城。城如其名,此地多瘴雾,进入不多时便会身感不适,久之便会中毒。我已先备有解毒之药,你且先服下。”言罢,从衫中掏出一白玉小匣,轻打开去,两枚似雪白亮的药丸静静卧于精锻上。他自行服下一颗,又将匣子递与她。

      接过匣子服了药,她顿感一阵清凉滑过喉头,也难怪这能散去浓瘴了。

      而后他又道:“这药初时效果尚佳,久了便不奏效了,还是由我背你飞过去的好。”

      徒步在这山岭里走了大半月,她已疲乏不堪,早有此意,只是有些羞于启齿罢了。他这一说更是遂了她的愿。她轻轻伏于他背上,算是稍稍松了一口气。但他的背脊消瘦,骨头硌着她有些疼,也不似林宸封的那般温暖,丝丝寒意透过他的衣衫,直沁入她掌心。

      他却未立时运起轻功,而是说道:“抓稳我的肩膀,不然你可能会摔下去,毕竟我们要加快行程了。”

      她却摇摇头,张口说话时还散着暖烟:“你的左臂负伤了,我若是硬按着你的左肩,怕是会触着你的伤口,攀着右肩便可,我会小心些的。”

      他蓦地心猛跳了一下,伤口其实并不很疼,至少与他以前受的伤比起来,实在是不足言道。而今她提及此事,他不恼不怨,反倒嘴角含笑。看得她一阵莫名,他只一笑相对,轻摆广袖,悠然起身飞往瘴中。

      只初入瘴雾,她便顿感不适,鼻间阻塞,近乎要窒息一般。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适应这滚滚浓瘴。隔着灰雾望去,依稀见些腐树焜叶烂于淤中,还散着恶臭,四下荒芜寂然,原是荒蛮之地,也难怪如此残破。

      虽是浓瘴相伴,嶂城却不似岭城,多山而不高,不至遮蔽天日。如今时逢一日且尽,落日熔金,四下是一片光辉,也将这浓瘴散去了些,不那么绕眼了。

      似乎除却一壁城墙,间刻嶂城之名外,这里什么也没有。岭城还余些防御工事,而她在此环顾许久,也不见一点人烟,似乎是荒废已久,又或是从未有人住过。一座奇怪的城,竟还有名字。

      虽然她不会在此久居,这儿的环境如何却与她息息相关。只因她的肚子不恰时宜地响起,惊得一阵浓雾四散,破了沉谧幽深的氛围,也令她想起了这种地方当去何处觅食。

      她丝毫不意外渊会因此轻笑,比起林宸封那毫无顾忌的大笑,这已经很给她面子了。她一脸无奈地说道:“这可由不得我,我也不愿它这种时候响的……”

      渊却是笑出了声,背对着他,她仍能感觉到他愉悦的笑意。她不禁嗔怒道:“说来还是怨你,这一日来我滴米未尽,又是匆忙赶路。如今有些饿了也属常事,你……你不许取笑!”

      这回倒是他有些委屈了,说道:“赶路实属无奈之事,我也别无它法。而今你尚借我之力前行,我未言疲累,你倒先怪起我来了,怎能这般不讲理?”

      自知理亏,她却不愿妥协,拉不下面子,只能耍起赖来:“我可不管,总之这是你的过错。”说着,还拍打着他的肩背,引来他一声痛呼。却见左臂微微红透,不是血还是什么?

      她立时住了手,只道是轻轻几拍,方才他只以笑对臂伤,想来不会多重。不料他这伤势不轻,当真经不起碰。他也不得不停下,从新包扎伤口。两人坐于浓雾里,瞪着眼,一阵对视。

      好半响的沉默,她先开了口:“我可先声明了,弄伤你是我的不对,但这可是由你引起的,责任自负,莫要怨我。”

      听了她的话,他不由哭笑不得,说道:“好公主千岁,你倒是不想想我这伤是因谁而负的。而今你倒好,推脱个一干二净,说来还是我的错了不是?”

      话是如此,她有些心虚,气便断了一半,只得兀自嘟囔道:“谁叫你笑我,我让你笑,这便是代价……”

      他起了身,倏地拉起她的手,她下意识地甩开,似是面对不善来者一般,问道:“你想怎么样?”

      手中蓦然失去了她的温度,不料她反应如此大,让他有些怔然,却也没有表露,只是淡然道:“你不是怪我半日来马不停蹄,害你滴米未尽吗?那我现在便带你去找些吃的。”

      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了,她约略抱歉,低着头应了一声,自己起了身,拂了拂灰尘。却不知是继续让他背着,还是自己走,只得怔怔地愣于原地,不知所以地望着他淡去了笑容的脸。

      他却又倏地笑了,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她一时未反应过来,向后倒退了两步。他笑道:“上来罢,以你这腿脚,怕是再走一个晚上也找不着食物,平白饿着自己了。”

      她也不再耍性子,乖乖伏于他背上,小心翼翼地,怕触着他的伤口。那浸红的衣袖如今还残着血迹,刺着她的眼有些生疼。她便索性闭上眼,稍作休憩。

      腾空而起的感觉令人有些目眩,饶是她闭着眼,也感到头晕,加之一日奔波,更是倍感疲惫。半醒半睡间,她隐约听得他道:“霖,我真是愈来愈看不懂你了,你到底想怎样呢?时哭时笑,时而天真如少女,时而老成似妇人。如此只怕你迟早会坏了我的计划……也罢,如此也好,至少其后你尚可自保……”

      此时她的头脑并不很清醒,只是低声喃喃道:“我只是怕,怕你们皆弃我而去罢了。”她自己并未意识到,这半睡半醒间,竟吐露了真言。一个从小无人关怀的孩子,再怎么凉薄冷淡,几番浊世沉浮,要强好斗,而那内心深处始终是向往真情相伴的生活的。只是她不曾自知,抑或深隐她所想要的。这一蹉跎年岁,仿佛又错过了些什么。

      雾浓遮掩,看得不真切了,只是依稀可见他皙如白玉的面颊微动,含了半弯残月,盈满了夕暮光辉。两个几乎重叠的身影于红日下闪过,背对着光,轮廓是黑乎乎的,似是于岁月长河中跋涉的旅人,无人记得他们是谁,何时走的,又何时再来,只是隐约留下了些微痕迹,稍纵即逝。

      背上的少女早已熟睡,不时有些颠簸,她也只是摆着手含糊地念了几句,又沉沉地睡去了。白衣的男子索性停下的行程,靠于一颗顽石旁,将少女轻轻放下。两人肩挨着肩,少女的头却是歪向了一旁,双手摊于青色纱裙上,半张半合,疲惫的容颜苍白中还显几分惬意。

      晚来东风渐起,偶尔吹起他如墨长发,扰了少女安眠。她便会拨开脸上的“不明物”,怀着难得舒心的微笑继续安寝。他时而望着她,时而望着天边,浅笑不语。残阳尽日下,静静地享受这一刻安宁,望着日头渐渐沉入地平线中。那一瞬将整个大地照亮,霞光万丈,远方清流瀑布奔泻而下,似白虹饮涧,玉龙下山,晴雪飞滩,激起朵朵血色山茶花。而那临霜之花似要燃起来一般,几番尽染朱砂。少女微微睁开眼,迎来日落的瞬息,烟中列岫青无数,雁背夕阳红欲暮。那耀眼的光辉照亮了地上的每一个坎坷,将她的心儿也点亮。一路沧桑仿佛于此刻灰飞烟灭,一如地上破碎沙石。

      如此场景,总能让人会心一笑,她亦不例外。世道浊浊,人情纷纷,多少名利皆如落日浮云,得意能几时?黑夜若至,哪还有它们的容身之处?心底是从未有过的明澈,散去了浮云绕扰,很多事情便于这一刻看清,譬如此生何求,譬如何以聊生。仇恨与不甘,似乎也不再所谓,只是月下花前互诉衷肠,聊此残生,又复何求?

      当太阳完全沉入西山,她犹沉浸于日落的辉煌中,水眸半敛。直至渊感叹道:“想不到这毒瘴之地的日落也别有一番风味。”

      她一惊,忽而想起身旁还有一人,肩上微凉的触感更是提醒着她。半惊半疑间,她稍稍挪开了一些,说道:“不是说赶路吗?怎地在此停下了?”

      他墨瞳轻转,望了望两人间蓦然空出的一线黄土,也不恼怒,只是笑着说道:“方才你可不是如此觉得的。我停下不过是因为你睡意正浓,让你休息一会儿罢了,怎么?又想怪我了吗?”

      一抹俏红沁入她的面颊,自知气虚理不足,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还楞什么,还不快些去找吃的?”

      他眼中笑意渐浓,连声道:“是是是。这便给你找去,真拿你没办法。”语毕,他扶着顽石起了身,她也应声而起,两人转身离去。

      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顽石,只迈出了两步,便又回了头,盯着那顽石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她不禁问道:“怎么了?”

      他噤了一声,靠近顽石,伸手去触摸,嘴中喃喃道:“可真是怪了,莫非这其中有蹊跷?”

      她在一旁搓着手,直道:“走罢,不过是一块破石头罢了,再晚些便不好觅食了。”

      他却不加理会,一簇犀利的目光直划过顽石与黄土相接之处,蹲身下去,细探着衔口。倏地,他起了身,暗自运气一股内力击向顽石,她惊讶地看着他将顽石击开,更惊讶的是,顽石底下竟是空的,黑晃晃的洞口此刻敞露于两人面前,铮铮的,似一张吃人的口。

      望着那可容好几人的洞口,她怔于原地,他则是长叹一声:“方才来时,我无意中见这顽石底部有一道刻印与地相齐,却也未在意,想来只是风雕沙刻罢了。但当走时再看,这线竟无端消失了,我有些奇怪,查看了这接口,发现线陷入土中了,觉得有些蹊跷,便移开了顽石,未曾料想这底下竟别有洞天。也不知底下是甚,我们还是早些赶路罢。”

      她却突生想法,说道:“我们的行程显然不会快于教主,此时他兴许已经追及。较之继续北上,我们不如且在这洞中躲躲,几日后再做打算。你看可好?”

      他冥神静思半刻,有些犹豫。最后,她的建议终是占了上风,他一笑点头允之。他轻轻抱起她,还能感觉到触碰的那一刻她有一丝的战颤,然后径直跳入漆黑的洞中,落于平地之上。他又起身飞至将近洞口处,运着内力将顽石包围住,缓缓地移向洞口。最后一抹凉月消失于石地相接处。这下,两人便完全落入黑暗之中了。

      他跳下平地,黑暗中执起她的手,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受到她平稳的气息。而此时她也不挣开他的手,任他牵着,只是为了于黑暗之中寻求一丝依靠。如此想来,这黑暗也不那么可怖了,甚至是有些暖人。而她指尖的温暖,此刻正缓缓流入他微凉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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