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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章 月下踏歌行(一) ...

  •   许久,沉霖才怔怔地问道:“你这话可是当真的?”仍是沉浸于惊讶的余韵中。

      渊蓦然朗声笑道:“你自可当真,也可不以为然,只看你如何想罢了,不过是玩笑一句。我若是此话当真了,林公子可怎生好呢?”

      听到了那人的名字,她不由得脸一沉,低声道:“我不想提及他,眼下我与他是敌非友,对敌人留情,便是自掘坟墓。”

      “是吗?是吗?敌人呵……”他自言自语,声音很小。她只听得些言碎语,不成整句。未及思索其中意蕴,他便又道:“他若是当真与你为敌,又岂会三番五次地放过你呢?他对你并非了无情意,你难道真的看不清吗?霖。”

      她冷哼一声道:“他会放过我,不过是为了博取些情意,好让我心甘情愿地上钩罢了。这点苦情戏缘何你看不懂呢?再说了,即便他抓得我去。我不点头,他也无法。倒不如故作姿态,迷惑我的视线,这胜算还大些。”

      他连连轻叹道:“不懂的人是你。或许,你只是不愿懂罢。聪明如你,又岂会不懂其中因缘呢?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些年来你们之间的种种,我也是知晓的。难道你还不明白吗?如是逃避,也终有一日是要面对的。”

      逃避,她这是在逃避吗?她退了一步,双唇紧抿,很想大声斥驳他的话,却连自己也没有这份自信,没有底气上前一步。

      算来流年数载,多数时候她已融入了隐村安逸、平和的生活中而不自知。看看那村里落花,饮几口春山清泉。偶尔恶作剧,气得老爹直跺脚;偶尔嬉闹追逐,挫挫小村姑们的锐气;偶尔显露些才能,自鸣得意一时。似乎也了无不妥,有时甚至忘了,本来的自己,应是什么模样。尽管也曾告诫自己,莫掉以轻心;尽管也曾说服自己,不过逢场作戏。却终是变了模样。

      十五年的时光,长得足以另一个人改头换面。再坚定的意志,经了十五年的磨砺,也早褪去锋芒。一颗斑驳破碎的心,于温和岁月里得到了滋润。与世无争,随俗沉浮。没有仇恨,没有纷争,还有什么能让绝望顺延?即便会延承部分的决绝与生冷,却也绝不会还如昨日般漠然,冷淡。只她一人以为一切如故,还死守着那份不甘,死守着薄情似霜的脾性,不肯面对自己日益温暖的心,不肯说服自己这不是软弱。

      不,总有什么能令她愤恨,能给她一个可以固守冷淡的借口。难道而今的这一切,该是她承担的吗?那么,那些迫使她奔逃亡命之人,便是她固执到底的借口。

      于是,她的表情由迷惑转向坚定,再是忿然道:“无论他而今如何,至少是他一把火烧了我十五年的安隐生活,是他把这一切给毁了!现在,他还凭什么装成一副受害者的模样,假惺惺地来苛求我的原谅?”她愈说愈愤怒,甚至连自己也惊讶于心中抑制不住的怒火,不该如此,不应如是。她应当淡然处之才是,又为何这般激动?

      他却是轻浅一笑道:“你看,如今这般,你还能说服自己,根本不在乎他吗?”

      她怔然顿住了,他只一句话,便把她一肚子的辩驳打回。根本毫无理由去解释她抑制不住的愤怒,除了她一直在回避着,不愿承认的那一个。

      她以为她不屑这些。

      她以为她不在乎这些。

      她以为她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上。

      她以为她早已将一切洞悉。

      她以为她看透了人世沧桑。

      她甚至以为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只有恨意。

      然而很多东西总在失去的瞬间扩大数百倍,所有的感觉于须臾间变得清晰,开始疼痛。譬如隐藏已久的情感,譬如一直回避的现实。

      那年那月,春光临溪,少女和少年坐于小溪边,银铃般清脆的笑声满清溪。少年轻敛衣袂,掬了一捧凉水,洒了少女一脸。她模糊的双眼,再也看不清他眼中似真还假的情意,看不清他迷离的态度,看不清他的一切,再也不复往日的精明算计。

      她不觉中双拳紧握,渊想伸手去将它抚平。她却退后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冷风顿起,盈入他微凉的手心,他轻轻唤了一声:“霖……”她幡然从回忆中醒悟,会心一笑。

      不懂的其实是自己,一直都是自己。她又何尝不是早已疑心他的意图,只因那张与前世的某人酷肖的脸,她又一次心软了,竟栽在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上。到头来,是她将自己一步步推向悬崖。

      她缓缓松开了紧握的双拳,轻声道:“渊,我不甘心。凭什么这样的一个人,能左右我的想法?”她反复轻声呢喃着,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眼神却如幽潭一般空洞,望不尽底。

      渊轻轻地将手搭于她的肩头,细声软语道:“或许,并不似你所想的那般糟糕。”似是慈爱的长者在抚慰哭泣的孩子。

      她却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这不是我的妄测,这是事实。若是深情,岂会终日花言巧语,假意讨好?若是深情,岂会不懂行胜于言?若是深情,岂会几番戏弄,虚与委蛇?他始终不过是做戏一场,以达成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罢了。”

      渊抚过她清亮的发,柔声道:“你不说,他自以为如此才好,自以为这便是你所想要的了。岂知你已不堪忍受了呢?或许他本来的面目并非如此,只是先前伪装起来罢了。其实,你若能看清自己的心,会少走许多弯路。”

      听了渊的话,想想与他的过往种种。诚然,在石牙谷中时,他确是变了个模样,对她处处忍让,也不为难她什么。只是她以为这不过是他的伎俩罢了,并不相信什么所谓的真面目。

      看出了她所想之事,渊也并不多劝,只是轻声道:“若是想不通,那便罢了。岁月总会于最后道破谁对谁错,不必急于求成。不会太漫长了……待我们做个了结之后,你会拥有你想要的自由,去分辨究竟几分真假,何去何从……”他的声音似从日落的天际传来,不似承诺,更似一种信仰。

      望着他有些飘渺的目光,她不禁顿住了呢喃,声音犹有些虚无:“渊,你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为何背叛暗月?为何带我远走?为何又不告诉我真相?说到底,这局谜中,教主狡诈凶残,皇帝贪得无厌,只你一人最是不分明。”

      他只是默默地望着她恢复平淡的脸,并不答她的话。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他的喉头,道不出,也咽不下,他只得以笑相掩,令她更是一阵莫名。

      一阵无言的对视后,她微微垂首,抚了抚臂上单薄衣衫,又倏地笑道:“瞧这一不注意的,天色便全黑了,不单未赶路,也未寻着吃的,可真是失策了。”不再提方才无果的争辩。

      并不诧异于她如此迅速的转变,这些年来他也早见识了她的演戏能力。眼下不过是掩饰方才失控的情绪罢了,于她又有何难?于是,他应声道:“是啊,已过了用晚饭的时辰了,要去岭城,恐怕也来不及了,只能在野外将就一晚了。”

      两人又向密林间去了,渊边走边道:“这岭城郊多山麓,却也不是荒石,中夹密林,多野味出没,也不乏鲜菜嫩枝。若撇去这阴山不说,不可谓非一个郊游之好去处。”

      她喜上眉梢,笑道:“有鲜美食材,又有你这大厨在旁,这么说来,今宵我可真是有口服了呢。”明明是假以言笑,她却笑得如此自然,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幻影一般。

      渊也不自谦,笑道:“待会你便知晓。这天底下能尝过我精心烹制菜肴的人,可是真真不多呢。”

      她笑着福了福身,说道:“那可真是万分荣幸了。”

      两人一路言笑,仿佛方才什么也未发生过。皎月出山林,一溜月光自一线天落下。月似洞箫,踏歌而行,露华正浓夜半垂,深山林里,笑语一片。所有的低落与不甘,深掩于子夜尽处,不哭,不闹,只有淡如皓月的轻愁。所谓欢颜,也不过是落寞华美的面具,伤痛虚无的新衣罢了。

      飒飒——乱草丛中传来一阵声响。“那有一只野兔!”她指着前方的乱草堆说道,言语间还带着兴奋。

      他柔声道:“嘘,小声些,怕是会惊着这小兔了。”他悠然随后,雪白的长衫曳于墨草之上,徐步徐趋,若踏雪而来一般。

      她不管不顾,三步并作两步,向那乱草丛中去,却是扑个空,带笑的面庞满是失望。

      他却是笑道:“你这般大声,小兔不跑才怪。”嬉笑容颜中略带几分戏谑。

      明知是玩笑话,她却较起了真,说道:“休要笑话我,今个儿我非要抓着这小野兔不可,让你也看看我的本事,否则我便不姓沉!”语毕,便一蹦一跳地向林荫深处去。

      他在后边紧跟着,眼眸含笑,说道:“你姓林,本便不姓沉,这赌誓可当真没意思。”他这话一出,更激起了她要强的心理,加紧了步伐。

      她踏着一线月色低身徐行,细细谛听。忽而左耳畔先响起了一阵乱草声动,她惊喜中还带冷静,蹑手蹑脚地移向声源处。只见一只小兔摆着耳朵,正嚼着它的晚宴。

      好你个野兔,我正饥肠辘辘,你却酣食畅饮,看我今儿个不捉你来炖汤?她心中默念道,双手也不闲着,向前一扑,将那小兔逮个正着。受惊了的野兔慌乱地挣扎着,快要逃出她的手心了。

      渊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按住了野兔。于他有力的手掌控制之下,野兔终于放弃了挣扎。而他的手,此刻却是无意间与她的相触上。

      抓着了野兔,她不由得满心欢喜,笑着对野兔道:“呵,这回可算是逮住你了,看你还敢逃不?方才你吃饱了,这下可轮到我了。”

      他接过她手中的野兔,提着向平地走去,嘱咐她拾了些柴火,架起柴堆,手一挥,火便燃了起来。

      望着冉冉篝火,她问道:“不先将野兔杀了吗?点了火,一会儿灭了可不好。”

      他笑着提起野兔,在她眼前晃了晃。不知何时,这野兔已经断了气,她不得不暗叹渊功力之深厚。又见地上散着些野菜,不知他是何时拾来的,自己竟丝毫未留意到。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他笑道:“这深山林里没有调味料,只得用这野菜凑合着了。”边说着,边剥去野兔的茸毛,虽是个脏活儿,却不见他的手上有半分不净。细看去,他的手竟不曾碰着兔子,只是以内力轻轻削去皮毛罢了。

      待野兔露出鲜嫩皮肉,他又以真气将野菜上的灰尘轻轻掸去,包裹着兔肉,架于篝火上烤了起来,不时翻转。

      她从旁看着,虽是个简单的动作,却也是个细腻活,稍不注意这兔肉便会被烤焦。而于他精心烹制之下,篝火处传来阵阵兔肉香。绕是她不耽于美食,也被这香气引得阵阵食欲大作,口水咽了又咽。

      等待中,时间过得格外漫长。柴火不时爆起“嗞嗞”声,野草下的一角露出了些微兔肉,亮出了诱人的金黄色,终于在她的千呼万唤中新鲜出炉。

      她以竹枝戳弄着兔身,绕是一番费神,也只挑起一小块兔肉。欣喜地吹了又吹,放入嘴中细尝一番,还是不免有些烫舌,引来一阵痛呼。

      他笑着看她,连道:“慢些,慢些,莫急。”自己也执起竹枝,于兔肉上划了几下,再将竹枝嵌入,轻松地挑出了兔肉。

      夜半品佳肴,她的心情于失落与痛苦后一片大好,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敲着竹枝,哼起了儿时娘教的歌:“临泠风光好岁岁年年更争今朝 笙歌一夜接晓更兼明筝灵号满城杨柳青青草都把春来报……二十四枫桥何人吟清箫……临泠谣临泠谣歌尽临泠风光好一世自在任逍遥”

      他在一旁拍着手应和。待一曲唱罢,问道:“这歌可是临泠谣?”

      她点了点头,说道:“想不到你对声乐也有所了解。”

      他墨眸轻转,笑道:“临泠谣乃临泠民歌,不少地方皆有传唱,我自是有所耳闻,”他顿了顿,又道:“不如把歌中的‘二十二枫桥,何人吟清箫’改为‘二十二枫桥,愔云吟清箫’,你看如何?”

      她斜了斜脑袋,问道:“既是愔云,何以吟箫?你可曾闻愔云有声?这不是乱改吗?”

      他浅笑道:“你只管改便是了,他日我不在之时,若是遇着险境,便唱这歌儿,自会有人相助。”

      为何?她正欲问道,却转念一想,他既是不说,自有他的道理,问也是白问,倒不如随他而去吧。她笑着吐了吐舌,清了清嗓子,敲着竹枝又唱了起来。

      清歌满山林,月色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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