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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小女初长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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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铃铃——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沉霖知是林濂睿在唤她了。因为他不能说话,走路偏又落地无声。她素来机警,他蓦地闪现于眼前,总把她吓得连退几步。是以她开了个玩笑,弄来只铜铃铛给他系着,闻铃声即知人来。谁料他也不嫌弃,任由她胡闹。
绾指算来,他到隐村也已五年。这五年来她与他朝夕相处,半院沙字,两杯白水,便是一日。况乎她又是一缕误入古代的幽魂,因年龄与身体不符,素无朋友。故他之于她,已是好友无疑。而他亦安贫乐道,与其兄凭着那一亩三分薄地,也算是衣食无忧。
以前是她有事没事去找他,了解今世奇闻异事聊慰藉苦闷之情。时日长了,倒是他有事没事来找她了。以至于她老爹一见林濂睿来,便抚着那撮他自认为颇具男人味的小胡须感叹道:“哎!女大不中留啊!”
每每此时,她都会顺着老爹的意虚打其几下,以示少女该有的羞涩。林濂睿也不羞不恼,只是微笑着看他们。
流光容易把人抛,菽粟长复割,他笑里的意味亦虽年光偷换去。如今她再直视他的笑颜,总能从其中觅得些不寻常。她暗自琢磨究竟是什么不同,直到村中别家少女暗送香囊与他,她始知是风华正少年。长锋刻眉角,皓月映瞳仁,泠风涤墨发,古水沉心思。她不得不叹,于容颜行止这方面,上苍真的未薄待他。
不知他是天生愚钝未留心,还是明知如此意孤行,于旁人皆若罔顾,独对她频倾笑颜。久而久之,便是她再疏于留意,从村中一些少女不善的眼神中,也悟出在弦外之音了。虽是有所了然,她亦未收敛言行,谈笑故我,淡看他人言语。
正此际,他写起儿时一桩趣闻,又对她笑了起来。墙头依稀有吵闹声,她只一瞥,便见李婶的女儿李芸琪、袁叔的侄女袁语思若干少女正伏于墙头偷看,见被发现了,她们又慌忙缩回了脑袋。她复看向他,才觉他将目光从墙头收回。两人目光恰对上,她咽了咽口水,有些不自在,只低下眼去看他写了什么。却又听得他笑出了声,似夏风拨了半满的杯盏。不知他是笑墙外闹剧,还是笑她那点不自在。
她年纪虽轻,心智却已很是成熟。对于他明暗难辨的态度,她并不若旁人那般只当是儿女憨态。然诸般细潜深究,她也未揪出背后的含义。人情多淳朴,村野少规矩,喜与不喜于隐村里素无遮掩。时日悄逝,她也于不觉中成了少女们的公敌了。
偏是这般难领会,她偏要领会。他一日不表态,村中少女们愈趋之若鹜,饶是那张大爷那才及总角之年的孙女儿张蝶舞,也对他芳心暗许。看他这般态度,她只冷笑置之。他欲乱她心,她先误其意。做戏于她信手来,倒看谁人笑到最后。
她正暗忖,他又写道:“天光晴好,可愿一同走走?”
她偷眼看了看矮墙头,顽皮少女互相推搡着争高位,欲看清他写了什么。她顽性也随之上来了,唇浮劣笑,轻嗤道:“吾本凤凰,尔等朽木,岂可栖迟?”
少女们看不清他写了什么,倒是将她的话听得一清二楚,嘘声此起彼伏,刚不屑罢便觉不妥,忙又息声遁下。不知是谁踩了谁的脚,还不时传出几声喧闹。
他眼中笑意却是转深了,不曾分神矮墙那畔,只未加思索便写道:“若吾乃千年梧桐,凤栖否?”
暗念起那几字,她顿拧起了眉,沉声道:“你是何意思?”
未及他再书胸臆,敞着的柴扉处忽起喧喧。两人才顾盼,便有一书生模样人跌跌撞撞进来,直向林濂睿那方向摇坠去。他也是机灵,撤步伸手,恰扶住那书生,并不多半点接触。
那书生这才抬头,她细打量,不过是一介青年布衣,只是疑心他如何偏拣了自家进来。书生方松开林濂睿的手臂,退开两步抱拳道:“小生姓白,单名一个轩字。本欲进京赶考,奈何途中遭遇匪贼,身上钱财分文不剩,两日过矣饥渴难耐,慌不择路误入贵村,多有打扰,还望各位见谅。”
老爹早不来,晚不来,偏这时出了屋,一个闪身走到这书生面前,回应道:“这位小哥莫见外,且当入自家门。道上遭劫,实为不幸。吾辈平白人家,没甚好招待的,只好糊弄些茶水,望小哥莫嫌怨。”言罢,递上一碗粗茶,也不知何时准备的。
她不禁斜眼看向两人,满腹狐疑。她这老爹,平日里可是抠门得很,邻里借点油盐,也是捻着羹勺一点点算的,多一分也要变脸。今日不知刮的什么风,竟无端端请个倒霉书生喝茶,怪哉!
不过小小喧哗,引得隔壁家李婶、袁叔也来凑热闹。老爹竟还抽了小板凳出来招呼,三人一坐,竟如故交般聊了起来。李婶听完那青年是读书出身,便打趣道:“小哥既是赴京赶考人,想必是经纶满腹了。我这乡下陋妇无知,也想沾点书香气,不如请小哥作诗一首,如此可好?”
那书生也不推却,抖了抖腊白的袖子张口便来:“方才无意听得这位姑娘谈起凤凰,不如小生便作一首关于凤凰之诗罢。九天飞凤初迁翮,翱兮游兮笑长歌。未识梧桐栖迟处,误入蓬蒿短长节。”吟罢一揖以示谦虚。
老爹和李婶胸无点墨,哪知他作得好不好,只知它平仄有韵,读来朗朗上口,便觉是好诗了。老爹更是赞不绝口道:“小哥好文采!待些时日赴京应举,状元可是囊中之物了。且任那匪徒猖獗,自盗不走这大好前程呵!”
书生只是推辞礼让,不曾诳语。她倒颇有些不屑,这诗也不知所吟何事,她只觉是胡砌些辞藻声韵罢了,未置心上。
林濂睿似也有些不屑,于地笑书一“泉”字求对。
常有对律诗,对绝句,对对联,却是鲜有对字。那书生一时也是为难,抓耳挠腮不得甚解,罢了只得憋红了脸,叹服道:“兄台这字诚难对,小生甘拜下风。”
尚未及林濂睿得意一下,她便先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莞尔道:“先生博览群书,思量广众,方为字面所障目。小女子不才,只识得几个大字,对以‘墨’字,不知您觉来如何?”
她才出此语,众皆大惊,便是那几个伏于墙头的少女,也好不惊讶。其实她不过是在现代的某本书中见过,并非才思过人,然偶尔出出风头也是她的癖好之一。
那书生方听罢,便毕恭毕敬道:“姑娘果真有才识,是在下不才了。这‘墨’字可真是对了这‘泉’字,黑对白,土对水,妙哉,妙哉!”
众皆哗然,先前只当她虽乏才学,然终有胆略一对,不料她还当真对得绝妙了。墙外少女窃窃私语,墙内她老爹却是唐突一语:“小哥也不必自叹不如,我这女儿生小出野里,没甚教训,哪知对什么字?想必是林家公子早泄了谜底,出此一字逗逗她罢了。”
“爹!真是我自己懂的。”她拉着老爹的衣袖埋怨道。
老爹摆了摆手道:“为父都不懂,你哪知其意?你们年轻人私底下闹闹便好,搁台面上诓人像什么话?女儿家少争这虚名,安安实实在家,待明年及笄为父给你找户好人家。”言罢,抬头看了看林濂睿,老爹又笑道:“还是霖儿已经有中意的了?”
此番她倒是不动声色了,目光扫过各人。在场者皆知老爹弦外之音,不干自己事的笑脸盈盈,与己相干的又颇捶胸顿足。惟林濂睿不表态度,笑得一派事外人的模样。
春风过也,轻撩起她洋洋长发,似细柳舞碧水,又疑清风弄丝弦。她乍抬头,也是如此淡然一笑,说道:“有些事不好妄下论断,还需从长计议。”
她才如此说罢,老爹便一副恍然大悟模样,说道:“为父也知你性子野,不安生,但我们两家来往多年了,也都包容了下来,想必人家也是不甚嫌弃的。”言罢,眼神直向林濂睿那处飘。
她是彻底服了她这老爹了,是非颠倒,黑白不分,还喜乱点鸳鸯谱。她本意是两人虽往来甚频,然并非外人所想,不可窥一隅而断全貌,哪知老爹只当是她怕人家嫌怨了。误会了她的话中意便罢了,竟是觉着她遭人嫌怨了,这会儿她可是坐不定了,眉拧成了危峦,忙说道:“爹,您就这么想把我往外推?”
老爹更是有理了,抓着她的手苦口婆心道:“霖儿呀,为父这也是替你考虑。这五年里你同人家的事,隐村里谁人不知?难得你这野性子有人忍得,你还不烧高香了?”正说着,老爹瞥了一眼墙头高矮不一的少女,又语重心长道:“你看看人家林公子,这些年来可曾同别的女子相近?人家不言说,你也不体味体味?”
老爹这么一说,她也不由得起疑了,一双灵眸觑向林濂睿,却只对上他笑意朦胧的眼——他依旧是这般,无论旁人说什么,皆一笑而过,不予置评。她这才更心烦,看不透,摸不明,让她隐隐不安,仿佛这种宁静随时会失衡。
各人沉浸于各自心思里,谁也未留意那姓白的书生何时离去了,更无人留意他走时,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定格在了她的身上,旋即消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