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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3、弦上情思诉不尽 ...

  •   “哥,在看什么呢?眼神这么冷,桃花都能给你冻掉了。”我闻声回头,是堂妹袁语思。

      “没什么,只是桃花开了,出来看看。”我又看向原处,有些漫不经心地答道。

      她也顺着我的目光看去,看见你和他。一片绯红烂漫处,欢颜笑语正年少。

      她蓦地有些生气,嘟囔着嘴同我抱怨道:“也不知她哪点好了,成天往男人家跑,也不害臊……”

      我自知她对林公子那点心思,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也不驳她,只是心里有些淡淡惆怅,默然走开了。她还在原地看着,恼意未消,犹自不甘。我却是笑了,想想看,自己甚至不比她勇敢。至少她敢于吐露,而我只是默然看着,也不曾想什么时候去争上一争。

      时间确然过得很快,快得莫名,你已及笄开之年。那日宾朋满座,闹走了一秋愁绪,人语喧喧。

      我大抵也是喝醉了,不然怎么会贸然问了你一句:“怎么吃得这么素?”

      你并不在意,只是答道:“素来不喜油腻而已。”

      如此短暂对话,与我上一次同你说话,已是别过许久了。

      那是何时了呢?只记得那时年少得很,尚不解风情,尚不谙离愁。偏逢那日,我正九冥溪边走着,忽见你缘着溪水之源寻寻觅觅。我本是要躲在林中练剑的,被你瞧见了,也不想多惹是非,便要绕道而行。

      你却蓦然问道:“袁子翌,你可曾看见一方白底青萝纹的手帕?昨日在这儿丢了,怎么也寻不见。”

      我摇头,想了想觉得好笑,问道:“那不该是去下游找吗?过了这会儿功夫,怕是早不在这儿了罢。”

      你却说:“我的分量比水重,却也是逆流而来了,谁能说这源头处没有所想要的呢?”

      我怔了怔,不知你在说什么,只是想从你的眼中掘出些端倪,发现你有一闪而逝的沉郁。我觉得真是奇怪,这样的神情,为何会出现在此时此地,此境此人?

      你只是兀自去寻了一会儿,无果,只好摆手道:“看来也就我能逆流而来了,还是去下游找找罢。”与其说是在应我,你更像是自言自语。

      你说你是逆流而来的,而我在这源头,那下游是何方?我不知你最终是否寻到了那方手帕,而我同你这般寻觅了许久,连你眼中的沉郁变作狡黠,也寻不到一丝由来。起初,我不过是好奇。只是果然令人好奇之事不可耽溺,我终究在这寻觅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沉沦了——专注地看一个人,心境便如流年逝水般转移了。最后,我只是单纯钟情于看你的眼睛,从黑与褐的渐变中贪求属于自己的那一轮光晕。

      想想看,当日所言,你或也仅是无心,我却太过认真,非要偏执究竟。终于踏入你眼眸的漩涡中,再也走不出来。

      你的尽头,究竟在哪里?我始终望不见。我只知道,我的源头,从那一日伊始。

      后来发生了许多事,之前种种便不太记得了。我以为自己这便算是忘了,只是始终记得那年一场桃花盛会。

      隐村焚尽后,我们也迁往了羌羯。我倒没什么,只是语思年纪渐长,也是时候嫁人了。只是她一直不肯将就,嫌怨羌羯人冷漠,不懂风情,便迟迟拖着未嫁。待到遇上中意之人,她已是十八岁的年纪了。

      她出嫁那日,借着酒兴同我说了几句平日里不敢明说的话:“哥,我是女子,托付终生需谨慎,你也老大不小了,怎比我还挑拣?”

      我便笑她:“是男子,就不当谨慎了吗?”

      她摇了摇头,笑得有点狡黠:“旁人不知你,我还不知你那点心思吗?你是还恋着她,不愿将就罢?”

      我一怔,平日里只当这个堂妹嬉笑怒骂,没甚心眼,却不知自己不曾言说,她也早早看透了。

      她见我不答,坐实了想法,颇有些得意道:“当初我也是喜欢那林公子,想过这辈子是非他不嫁了。只是年纪渐大了,岁月不饶人,容不得我挑挑拣拣了。再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人家眼下不知在何处逍遥呢,我又作甚非他不可?”稍顿了顿,她摒去了笑容,认真地看着我说道:“哥,醒醒罢,她也不知何处去了。”

      我依旧不答她的话,这些年朦朦胧胧依旧惦记是为了什么,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执着不执着,自己也说不上,只是一直不曾再遇见那种感觉罢了。

      纵然情深,奈何月书浅薄,终不过一曲衷肠付云烟。

      再后来,我因着暗月的事务去了羌羯的一个边远村落。夏日炎炎,大漠里更是炽热难当。我平日里几乎是混沌过日,淡如流水,这日不知为何,心中莫名的烦躁,连着所骑之马也是蹄印虚浮。

      水喝尽了,实在是燥热难安,我便先转入了途中的一个村落里,想碰碰运气,说不定能讨上一口水喝。

      才入得村中,便闻一阵打斗声疾。我循声而去,不由得骇住了。一高墙大院内杀戮不断,皆是些家仆模样的人,已倒了一片,地上流血染黄沙,鲜亮得狰狞。我大抵也猜到了,这是在争水源。像这种深处大漠内部的小村落,能争抢的,也只有水了。

      还有任务在身,我也不想多添纠葛,便回了马缰,欲离开这是非之地。却是忽然之间,我看见那片片飞红下,有个小女孩抱着她的弟弟瑟缩。

      那是怎样一双眼睛?分明是八九岁年纪,从衣着上看,她也只是个童仆,为何偏偏生得如此凌厉的眼?仿佛目中所纳不是人间地狱,而是碧天云海,凛然不惧,傲入骨里,纵死不灭。

      忽地,有一男子持刀欲劈向那姐弟俩,我一惊,甚至意思尚未反应过来,腰间佩剑已先出鞘。那男子应声落地,我也霎时清醒。那少女倒是机灵,我尚未言语,她先拉着弟弟奔来,二话不说跨上了马。许是料到我会救她,指着东边道:“那边有一条小道,出去了便是大道,他们追不上的。”

      我也不多啰嗦,策马疾驰而去。大抵是那些人虽不想留活口,但也懒与一个小女孩计较,只象征性追了十余步,便任我离去了。

      踏出了村子,寻了片阴凉,我便把他们放了下来。少女衣上血迹斑斑,但似乎并未受伤,而弟弟死死地抓住她的衣袖不放,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我蹲下来问她:“刚才那是你的家吗?”

      她点点头。

      我又问:“爹娘呢?”

      她张了张干涩的嘴唇,声音也有些沙哑:“早些年死了。”

      她短短五字,彻底打消了我再问下去的念头,也是问无可问。

      我想了想,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有什么打算?”

      她瞪大了眼看着我,不说话。我苦笑了一下,大抵也是猜到她的意思了。方才救人只是一时冲动,救罢又有些后悔了——这么大的两个孩子,难道要我带回家吗?

      “只要有饭吃,我什么都能做的。”她也看出了我的不情愿,轻轻地扯过我的衣袖说道,虽有些祈求意味,那双眼却是亮度不减。

      我吸了一口气,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只要能活下去,你叫我杂种也无所谓。”她认真地说道。

      我想了想,也确有些舍不得这双傲然的眼,便对她说道:“我叫袁子翌,以后你便叫袁雨,你弟弟就叫袁林好了。”

      她便笑了,对我扬起脏兮兮的小脸,树缝间漏下了两点日光,照得她的瞳仁更显耀眼。我也回以一笑,忽然觉得收留他们两个,也不是什么坏事。

      平日里我多不喜搭理人,独对她“格外开恩”,她说什么,我皆听在耳,一一作答。于她姐弟,我不仅供了食宿,待在羌羯谋得一官半职后,还给他们请了教书先生,既学书理,也学夏凉语。日子久了,她也不拘束了,虽仍叫我“主子”,却也敢开些玩笑了。

      有一日,她问我:“主子,你平日里老不搭理人,怎就独独肯同我说话?”

      那时我正弹着琴,听她发言,我便停下了手,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那是我宠你。”

      她便笑了起来,露出两颗白亮亮的虎牙,又问道:“那你以前还搭理过别的什么人吗?”

      我想了想,回道:“堂妹出嫁前,我也同她说过许多。”

      她笑得更开心了,扯着我的衣袖晃来晃去,我便任她拽着,也不阻止。“那……主子独独对我这么好,是喜欢我吗?”她似乎有些害羞了,说话难得结巴了起来。

      “喜欢,小雨这么乖,怎么会不喜欢呢?”我轻声说道。

      她却无端端失落了起来,说道:“主子说的喜欢,就跟小雨说喜欢院子里的大花猫一样,只是讨喜而已。”稍顿了顿,她又说道:“主子,今天教书先生教了我们一个字,叫‘霖’。他说霖就是下得合时的雨,中原有句话叫‘久旱逢甘霖’。他说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笑着说我和小林的名字凑在一块刚好是个‘霖’字。主子,霖是你的什么人吗?”

      我怔住了,不知如何答她,平日里鲜少有人提起这个字,今日她一说,我竟恍如隔世。

      她也很懂看我的脸色,拉着我的衣袖说:“主子虽然不说,但小雨知道的,那个人……主子很是喜欢罢?”

      看着她粼粼眸光,我终不忍欺瞒到底,说道:“你的眼睛……有七分肖像她。”

      听我这么说,她却是开心了些,问道:“那剩下三分呢?”

      “她若如你这般与人撒娇,眼中更带两分狡黠。至于剩下那一分……我也看得不分明。”我抚过她柔软的发,从实答道。第一次与人说起心底所想,感觉似乎不算太坏。

      她又恢复了先前的笑容,说道:“不是全像便好,至少小雨能有些别的让主子记住。而且,小雨的眼中,十分都是主子的!”她愈说愈起劲了,末了又加了一句:“他日见着这女子,我定要好看看,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主子惦记至今。”

      我也是笑了,低喃了一句:“怕是这辈子也见不到了。”她未听见,还是那般高兴,我却是落寞了一些。看看窗外花影,已是深秋了,绾指算来,你也该是十八岁年纪了。自从去年地宫之事草草收尾后,便不再有你的消息了。可是如语思那般嫁作他人妇了?我不知道,也不愿想。

      只是万万想不到,你竟在两年之后再度出现了,而且是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

      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你竟扮作秋荻来羌羯,我不知是你大胆到敢来敌营当细作,还是他薄情到让你来顶替。只是不管是哪样,以我如今的身份,除了旁敲侧击地告诉你小心行事外,什么也做不了。

      那夜,沉寂了许久的思念如夙夜不歇的冥雨,骤然袭来。我其实心底里乱得很,索性一直戴着面具,无人识破。待到诸事完毕,我回到房中,顿觉疲惫不堪,一手扯下了面具,躺在榻上,辗转难安。

      门外忽有些动静,我惊觉起身,是小雨,我便又安下了心,喘了口气问道:“是你呵……”

      “主子,你睡下了吗?”她问道,手上灯盏火苗摇曳,一并照亮了我的脸。

      我摇了摇头,说道:“没有,有些心烦。”

      她拧了拧眉,似乎颇为担忧,问道:“是战事不顺吗?”

      我依旧摇头,说道:“只是有些人出乎意料。”

      她笑了笑道:“能有什么人让主子这么忧心呢?”

      我不语。沉默里,她大约也渐渐悟出了什么,拿着灯盏的手颤了颤,良久,方低声问道:“是她吗?”

      在我身边呆久了,她也早摸清我的脾性,见我迟迟不答,又问道:“是那个秋荻吗?”我不知她竟聪明到了这地步。初见秋荻时,连我也是惊异世上竟有长大如此肖像之人,而她却是毫不犹豫地道破了玄机。

      她一提起秋荻,我更觉烦乱,不想多作答,便赶了她走:“夜深了,有什么明日再说罢。”

      她当时也不答话,只是悻悻然提了灯走。以至于次日她去找你麻烦时,我尚蒙在鼓里。索性她没瞒着小林,我很快便赶去了,显然你不知情,中了她的套。而她呢,那一双眼里满满皆是狡黠,与你年幼时颇似。再看你,除却无奈,已看不见去日精彩了。

      我慌然带了小雨走,生怕你看出我的心思。走远后,我又自嘲,你连我是谁都不认得,如何能看穿我的心思呢?却看小雨,她有些不满,嘟囔道:“早说了我要好好见识见识她的,你不肯透露,我只能自己来了。”

      我哭笑不得,想着再不能让她近你。却不料你比她更不安生,似乎想要寻机通敌。无奈之下,我只能让她去看着你。你只当我是怀疑你了,并不知我在保护你,直到你的身份被识破,大汗怪罪,我依然在护着你。你以为我有所图谋,真不知是幸甚,还是悲甚。

      安江城一役,军中另几位将领打得马虎了,险些害羌羯全军覆没,我虽不出阵,听闻后也烦躁得很。在原空城见着你,我本无半点喜悦,待知晓你是为我而留下后,又觉恍惚。究竟是当赶你走,还是依着念想留你下来,我始终进退两难。

      小雨有时看不过,会问我:“主子,你这是何苦呢?”

      我只能笑道:“我自知不当如此,只是说不出,又藏不住。”

      末了,她也只能随我笑笑,说道:“主子,她说你怪,我倒是觉得你傻透了。”

      确实是傻透了,不然我何以执意同他争个高下,明知这毫无意义?罢了,剑虽缺,我犹是不甘,抚弦泄愤。自知你正在隔壁,或也听着,更觉烦躁难当,手下一驰,便锦瑟崩裂,生生拉出一声怪响。

      小雨问我:“主子,怎么了?”

      我不答,只将目光绵延至门外。她顺着我的目光望去,便瞧见一女子默立静夜里,柔然雪衣上,沾染了一身细腻月华。

      小雨笑了,大抵也明白了几分。剑断,弦断,惟此情难断。

      我想说许是至死难断了,老天便当真要来验验我这番苦情,那日西格一箭射来,快得谁人也反应不过来,我自然也是。

      再抬手时,已是殷红一片,看着这满掌的血色,我却想笑了,恍惚是看见了那年绝艳的桃花,与那桃树下的女子。青衣绿可染,水袖漫绮罗,恰似一泓碧水汤汤,浩浩荡荡地席卷了所有静默的年岁。一朵桃花蓦然落于她肩上,染红了她的纱衣,亦染红了我的视线。我能感到背上利箭如凉蟒般,舔舐着我飞洒的鲜血,与心头难言的苦痛。闭目前,我还能看见你猛然抓住我的衣袖,是我从未见过的慌张。

      血色漫漫,染就了那年桃花,那年朱颜,那年无与诉说的情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3章 弦上情思诉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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