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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第一百二十章 再逢如初见(一) ...

  •   沉霖紧抿唇线,一种莫名的怒火涌入心头,或许是不愿自己现在这般模样被林宸封撞见。她虽可凭一己之力逃脱,却予他一种待人相救的感觉。纵然她计量过君溟墨会来救自己,碰巧路过的日影等人会来救自己,深处临泠某处的爹娘会来救自己,甚至是杳无音讯多时的渊会来救自己,却不料,竟是林宸封这个她最想见也最不愿见的人来了,还带着若有若无的嘲笑。

      林宸封顺着阶梯走下楼来,腰间佩珏叮当,足风流。翠姐连连迎上去,尚未开口,林宸封便递了几张大额银票过去,笑道:“晨姑娘我可是领走了,不必非在这绮妍楼里罢?”

      翠姐张口欲拒绝,却望见林宸封闪着寒光的眼,他又随意道:“如此清丽脱俗的美人儿放在这儿,你不觉倒了些胃口吗?”他的尾音拖得颇长,有种不容人拒绝的威仪。

      翠姐攥着那几张价值连城且并非出自同一家钱庄的银票,心知眼前之人人脉极广,出手不凡,不是自己能得罪的主儿,便转眼媚笑道:“公子这说的什么话,您出了价,美人便是您的了,去哪也不过分。”

      林宸封得了许,便径自向舞台走去。沉霖静坐着望他,两人目光对撞,她惊讶地感到他的目光似是融入了自己的怒火之中,反消减了她几分怒气。

      望着林宸封递出的手,她压抑住心中各种杂念,轻轻将手递了过去,他便堂而皇之地牵着她,于众人艳羡的目光中走出了楼外,向街边停着的马车走去。

      “等等……”她有些犹豫。

      “怎么?”林宸封回身望她,这样近的距离能清楚地看见彼此的神色。

      “我还不能走……”这样的犹豫一点也不像她。

      他立于马车边看她,挑着笑问:“莫不是你真打算在这妓馆长呆下去了?”虽不知其中缘故,但他早看出了端倪。

      她怒目而视,推了他一把道:“你以为我是你这等上妓馆风流放浪之人吗?只是有些东西放在这里未取而已。

      “是什么?”他勾着笑看她,丝毫不改当年轻浮。

      她不语,少顷方启声道:“是那柄你见过的短剑,被一个叫张蝶舞的妓子收走了,眼下不知在何处。”她不愿直说,不愿让他觉得她取回这把剑的理由有一半是因着他。

      他摇着纸扇略一思量,轻笑几许收起了纸扇,倏地将她横抱起来。她猝不及防地“啊”了一声,下意识地勾住他的颈项,距离近得让呼出的气息打在彼此的脸上,她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

      他凑于她耳畔道:“剑自是要拿回的,人亦然。”言罢,便将她抱上了马车中,放下帘幕,消失于众人殷羡的目光之中了。

      翠姐立于门旁捏着丝巾眺望,抿紧了唇锋,一时间全不似一个老鸨的姿态。旋即,她调整了笑容,又款款入了绮妍楼,调笑招呼客人。

      “有什么话你便直说,驾车之人是我的人,不会走漏只言片语。自然,也不会乱嚼舌根子。”他早已将她放下,她自然尽量坐得离他远些,他也不逼近,只是一副玩味姿态俯视头低垂向窗外的她。

      她蓦然回头对上他肆意的目光,心中有千百种情绪不知何从说起,早已想好的台词也于见到他的第一眼遗忘殆尽。她只得挑一件最简单的问:“你来临泠作甚,据我所知,你已经……应当在京城才是。”她别扭着不愿说出那个词。

      他将她的忸怩作态尽收眼底,她方蓦然发觉这个从前言行轻佻的少年已经变得如同狐狸一般,以慵懒的姿态迷惑对手,让人忽视了他眼中狡黠的光辉。他又推开了纸扇,低声道:“诸多理由不便诉诸,简而言之是来见一个人的,本该是在沐雨城见他的,不过怕生事端,绕到了临泠来。”稍一顿,他无恶意地轻喝一声:“倒是架子大,说什么京城人多眼杂,比沐雨城还不安全,让我亲自来临泠一趟。一把年纪不安生,非要千里迢迢来临泠。要我说,临泠也不安全,如此繁华之下,还不知掩着什么暗流。”

      她听他谈笑风生,说那些明明暗中牵动夏凉变易的大事,却似谈起自家琐事一般轻易。慢慢发觉三年不见,他轻佻的表面下终于浮出锋芒,在她面前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

      其实他为何来临泠并不是她所关心的,她关心的是——“那这位老者约你于绮妍楼相见?可真是老来亦风流呵。”她说得慢条斯理,微敛的眼眸中闪着跳荡的光芒。

      他伏低了身子靠向她,于她耳边轻声道:“霖儿,怎不直说是你在讯问我?”比起三年前,面对她,他显得更为游刃有余,轻易便直击要害。她不知这是不是他在三年的朝廷风雨里历练出来的,只知这语气让人颇为讨厌,却又无可奈何。

      “你……我不过是随意一问,你上哪儿与我何干?”她尽量心平气和,不愿在气势上输与他。

      “喔?那我便直接告诉你好了,我要见的那人明日我才会去见他,至于今日,刚到临泠,看见绮妍楼新进的花魁名满市井,便忍不住想要一睹芳容了。”他耐着性子一点点剖去她硬撑的面子。

      她冷哼了一声道:“想必也是,不然谁人随身带一百两黄金,一出手便震惊四座。看来夏凉百姓日子不好过了,有你这么一个……”

      她的话尚未说完,他便抢白道:“我知道是你。”他的神色蓦然严肃起来,收敛的笑意,他这般神色让她心弦倏地一紧,宽敞的马车顿显拥挤起来。

      “我……”她面上戾气去了大半,剩下的只是一个少女的不安。犹是不甘,她偏着脸反驳:“这钱不干不净,什么理由也不能抵过。”

      “可是冤枉呵,虽非明里经营,但犹是正当而来。”他叠扇轻笑。

      “就算是正当经营,那必也是用了不正当的人脉关系的。”她再回一句。

      “谁的手也不是干净的。”他慢条斯理道。

      她神色又黯了些,确如他所言,没有人的手是干净的,她没有资格说他。

      “还是,你怨我未早早告之于你?”他曼声问道,字字句句里皆是玩味。

      她依着本能直起身,恰要反驳,他却也蓦然笑了起来,说道:“车到了。”掀起车帘下了车,而后伸手递与她。她怔然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便满脸得逞意味地笑道:“莫不是还想与我同载一程?”

      她幡然醒悟过来,越过他的手怒然跳下了车,狠狠地瞪着他。

      而他一如五年前一般,笑道:“霖儿,莫这般看着我,好似我未着衣衫一般。”

      一路上也琢磨出一点他的脾性来,此次她不再言语,只是冷眼相看,与其让他捉得只言片语的把柄,不如一盆冷水浇下。

      他只是耸了耸肩,兴致依旧,为她披上了黑色的大氅,戴上宽檐垂纱的帽子。她下意识地抗拒。他只是笑道:“你若想被人认出,那就这样罢。”他清楚地知道有人会跟上来,不然她怎会出现在绮妍楼。

      她无可奈何地任他为自己围上大氅,系上衣带,又将帽子戴于她头上,正了正帽檐,顺势拍了拍她的脑袋,亲昵得如同还身在隐村里的年岁一般。穿戴完毕,她低声问了句:“你怎么拿到这身行头的?”这本是她让老鸨准备,谎称是表演要用的。打算哪个倒霉鬼买下她之后便借口如厕,将东西取了再去找张蝶舞的房间,拿回短剑,溜之大吉。

      他狡黠一笑道:“你以为我为何站在二楼?我早瞧见你把大氅与帽子藏于舞台后了,所以起先我是站在舞台后的二楼的,下边的人只顾着看你,哪还注意到我?得手后我便回到原座了。”

      他边说边走进了客栈,她不语,只是默默地跟在他后边。在见到他之后,一肚子的怒气莫名其妙地化为了乌有。

      客栈处于闹市之后,格调清雅,并不太多人往来,对于他们这些不愿声张之人是再好不过了。客栈内有文人雅士三三两两地饮茶吟诗,今宵确然是月明之夜,若是还在山谷里,她或许会与君溟墨于山腰的亭子里下几盘歪棋。她蓦然回头望了望夜空,才想起君溟墨不知身在何处了。

      不觉中,他已领着她上了楼,走到一间厢房前,推开门,微风拂纱,无边的月色涌入房中,浸润了桌上质地温良的茶具。一刹那,让她有种回到了多年前飔风城那轮月下的感觉。他俯身点上灯盏,烛光与月华交融,房间被熏得温暖。

      只是好景不长,她立时想到了那夜两人是同寝一室的,眼下这莫不是……“你该不会只要了一间房罢?”她试探道,心中却猜得七八分了。

      他抖直了扇子,笑颜如月缺,说道:“那是自然,我花了一百两黄金买得你来,不好好享用,岂不浪费?要知道,那可是足金呵,若不是因着你,我倒是舍不得呢。”边说着,边一步步接近,门不知何时已关上,纵然开着,也不会如多年前那个夜晚,甘兰不识相地闯进来了。

      而她也早非任人宰割的羔羊,一把推开他逼近的身子,冷笑道:“钱是你自己要花的,我一分也不欠。倒是你若不去竞价,如今我早逃出去找君溟墨了,何用在此与你穷消磨。”

      “君溟墨?你跟他来的?”他蓦然正色起来,眉宇微锁,隐含一丝不悦。

      她的耳听出了这一丝不悦,不禁让她笑得更为恣意,并说道:“是呵,三年前我便随他入了爷爷所居之山谷,便是他师父,暗月老教主。如今我说要出来找爹娘,他便又随我来了。因着些许意外,我们走散了,我正打算去找他呢。”她的话语中浸着一层不自然的得意,连她自己也未留意到。

      他也不拘谨,反不以为意道:“想必也是没什么本事,不然怎会让你被卖青楼?”

      “你……”他的笑声让她觉得极是刺耳,若说这世间有什么人是她绝不肯低头服输的,除了君溟墨外,便是林宸封了。

      旋即她又释然而笑道:“他若是没什么本事,怎会有人三番五次同我说他做事颇有些手段,雷厉风行,绝不心软留情呢?想必是某些人比之更不如罢。”

      两人似乎并不疲于无谓的口舌之快,他的眉拧得更紧,嘴上却还死逞强:“今非昔比了,护不住你不说,还需你自己逃出去找他,这不恰是最有利证据吗?”

      她的脸色冷到极点,重重哼了一声道:“纵是没落,也比某些耍手段靠女人爬上去的人好。”

      他的脸色立时变了,肃然道:“你都知道了?”

      听他亲口承认,她反倒豁然开朗了,轻笑道:“连市井乡民皆知,你真当我隐居了三年,连你做了什么好事也不知情了吗?林宸封,收起你的假仁假义罢,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抑或补救,我自有我的去处。”她说这话时,是当真有一股勇气涌上了心头,决意与他一刀两断的。

      然而事实总不如她想的那般简单,他的目光紧绞着她,她亦不回避,坦坦荡荡地直视他,甚至有一瞬不再期许他做出任何解释。而他只是轻声说了一句,便让她瞬间崩溃了:“我以为,只有自己站在最高的地方,才能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这个人从前是母妃,而如今是你。”

      她倏地低笑一声,以极不自然的声调问道:“为了我?林宸封,你未免太可笑了。事到如今还妄图以这等冠冕堂皇的借口蒙骗我,真当我还少不更事吗?”

      “霖儿,我……”他的瞳仁蓦然黯淡了,伸出手去想要拉住她。而她只是手背一挡,阻隔了他伸出的手,而后冷眼篾笑道:“我来临泠,只是为了找爹娘耳,不想和任何人有瓜葛。如今你已高居太子之位,我于你而言当是利已尽了,而我也不想纠缠过往,权当两清,也望你自重。”稍顿了顿道:“你走罢,夜深了。”其实此刻恰是灯火通明时分,华夜初上。

      他缓缓缩回了手,望着她如冰雪削砌的面庞,水蓝的眼瞳闪烁着寒光。他不禁饶是觉夏夜,薄衫凉透,收回的手如染了霜般冻得放不下,不自然地顿于静默的空气中。

      少顷,他的面颊上蓦然荡开一片笑意,是五年前飔风城那夜昏黄的灯光,融化了一整座喧嚣冷寂的城池。他轻声说道:“你曾说你有所顾忌,所以我要站在世界的顶端,让你无所顾忌。”言罢,他缓缓转身离去,留下一室残破的烛光灯影。

      而她望着他离去,凉风吹起的帷幕将烛光割裂得支离破碎,月光汹涌,她的思绪亦然。仿佛自己以三年建立的壁垒顷刻间坍圮,她双手支着额头,水光凄冷的发丝垂下,灯影悠长,向晓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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