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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第一百一十八章 物是人已非(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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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柴扉轰然关上了,沉霖被推倒于茅草堆里,约略狼狈。想必方才那名男子也是十分恼火了,自己一脚踹在人家命根子上,人家只是往门上撒撒气,也算是幸运了。
她翻了一个身,仰面向屋顶,双手蒙于脸上深深叹了一口气。此举极冒风险,自己在对方面前使尽了浑身解数,还是未能幸而逃遁,短剑与竹笛皆被对方收去,如今可是再难翻身了。
屋子里暗得没有一丝光亮,或为关不听话的小妓子禁闭的小黑屋,她揣测道。在黑暗里摸索了一阵,她发现此地尚算干净,也无老鼠蟑螂等,看来是至少能好好睡上一觉了——可谁又知张蝶舞会否兴致一起,半夜来兴师问罪呢?
张蝶舞……她尚记得六年前那个桃花烂漫的春天,几个少女伏于矮墙上窥探她与林宸封,其中便有年仅八岁的张蝶舞。她们时而哀嚎,时而轻嗤,随她与他的表现而变换神色,打破了整一个伤春时节的清冷,仿佛还是昨日。而今夜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位青楼的花魁,周转于形形色色的达官贵人明暗两道之间。然恨壑难填,她知道张蝶舞因为五年前的那场大火而憎恨自己,四处搜罗着自己。否则不会只是在绮妍楼上无意中望见自己一眼,便在一个时辰之内设法捉住了自己。
她只是不明白,张蝶舞一个九岁的女孩,怎样从那场大火里逃出来?纵然有人如利用李芸琪一般将张蝶舞救出,如今已时过境迁,武帝威严不再,教主死生不明,还有谁操纵着张蝶舞来对抗自己?
翻过一个身,她感到初师不捷,着实头疼。准备了三年只为这一次出行,结果便遇上了这等倒霉事,到头来还得倚仗君溟墨前来相救,自己这三年倒当真是作茧自缚,可讥可笑。
躺在茅草堆上想了一会儿,她便觉无趣了。夜里的寒气侵入背月的漏窗里,带来的只有寒冷,而无光亮。如此静且昏暗的环境里是极易让人昏昏欲睡的,哪怕她是鱼肉,也难免闭着眼,慢慢睡着了。
她恍惚间做了一个梦,那是一片朦胧的绯红,青空澄澈,桃花似雪雪飞扬。忽听得声声笑语,却是空无一人,惟有一只粉色幼蝶扑闪着羽翼缭绕于花影间。蓦然一把大火焚尽了花香,悲歌四起,泪眼成空,那只被烧伤的幼蝶奄奄地扑于浊泥里,漆黑的夜了无星辰,如同仇恨的漩涡席卷宇内。幼蝶展翅,染就一身如夜般的墨色向她扑来。
而她也醒得很突然,门倏地开了,清冷的月光泼洒于她身上,冷得她立时睁开了眼。夜已深,门外早是昏暗一片,惟有皓月分辉于中庭,照亮了来者的面容。毫无疑问,是张蝶舞。
张蝶舞形容约略憔悴,而她则是心悸,张蝶舞夜半拖着疲倦的身体而来,定是非善。立于其侧的男子一把抓起她,推到张蝶舞的跟前,她清楚地看见张蝶舞卸了一半的妆容下掩藏不住倦意与恨意。
张蝶舞冷笑着抓起她的头发,慢条斯理道:“你可知我等这天等了多久了?我来到绮妍楼的每一天皆是生不如死,是谁让我堕落到了这风尘之地?又是谁害我险些同爷爷一齐葬身于隐村中?今天让我找到你,真是苍天有眼呵!”
“无论你相信与否,反正不是我。”她除了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什么也不能做。只是她记得林宸封分明说过,邻家的张大爷是先帝旧部,先帝既已逝,张蝶舞又何以在此?
张蝶舞自是不信,捏着声音道:“醉汉也从不说自己醉了。那场大火烧得很急,爷爷拉着我从屋里出来,本来我们已经逃出隐村了,却遇见了一黑一白两个少年。他们见了爷爷二话不说便出掌伤人,爷爷自是不敌,他们竟不由分说地将爷爷打死了。而我拉扯着那个黑衣的问他为什么,他却只冷笑着说,要怪便去怪凤公主罢。所幸他们并不杀我,我一个人流落到镇上,辗转了多处,最终被卖入青楼。无论到了何地,我始终不忘有朝一日定要复仇。”
稍顿了顿,张蝶舞依旧神色恣意道:“初时我并不服,自然挨了不少打,也渐明白了既逃不出,不如以此为据地,去探取所谓凤公主的消息。苍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打听到了凤公主竟然是你。也难怪,幼时看你便觉有异。自此后,我凭借姿色收拢了不少人心,也认识了不少江湖道上之人。而今日一见,我便知消息无错,你身边站着的那个黑衣少年,正是当年杀了爷爷的人!”
她听着张蝶舞讲一个十多岁的少女如何笼络人心,广撒人际网的恨欲故事,也明白张大爷是作为先帝旧部而被杀的。只是感叹造化无常,当年与自己了无关系的君溟墨,竟无意中促成了这一桩错事。
张蝶舞见她不语,以为她是无话可说了,便兀自笑得张狂,在她耳边轻语:“你放心,我不会杀你的。你可知今晚本当是我献艺卖身之夜,花了多大的工夫才拖延住的?翠姐那边自是交代不过去,但若是我为她献上一位蓝发美人——”张蝶舞咯咯地笑了起来,于静夜中格外突兀,张蝶舞又压低了声音眉飞色舞道:“我想她会同意我走的。”
“你若让我替你而去,溟墨会马上来救我的。”她说得淡然。
张蝶舞却是蓦然纵声大笑道:“你以为他还能来救你吗?支开你们俩,不但是为了方便劫走你,也是为了方便让他落单,然后格杀。我知道他并非凡人,然只要多些人手,再设个套,比如让人乔装成你?总有法子置他于死地。”
“你……”她气上心头,一时间失语。纵然知晓君溟墨不会轻易中计,然他若是分心了,要来救自己也难,万事到头总还是要靠自己。
张蝶舞笑得极是妩媚,捧起她的一缕发丝道:“相信整个临泠城的男人皆会为绮妍楼先来的花魁而疯狂的,说不定有哪位公子哥一掷千金买下了你,让你成了富家夫人,届时可莫忘了我的知遇之恩呵!”言罢,张蝶舞笑得毫不收敛,恨意如黑夜般弥散不去。
她看着张蝶舞的眼色愈来愈冷,若说先前尚有几分同情,如今可是消散尽净了。当然她也并不为此而心惊,或许是另一次生机也未可早下定论。
她抬头前往,越过张蝶舞被恨意扭曲的脸,看见了跳荡的无边月色,一如山中时日所见,同样静谧,同样清和,同样让她不禁莞尔。
张蝶舞见她竟笑了出来,怒气之下扇了她一个耳光,清脆的响声挣破了静夜,她回头冷冷看着始作俑者。张蝶舞收起手俯视她,冷笑道:“莫心急,我自会替你早做安排,不出十日,绮妍楼最红的头牌花魁将惊艳临泠城。”言罢,张蝶舞领着两名手下拂袖而去,剩她一人独坐茅草堆上,褐色的瞳仁渐渐转黑。
至此后每日皆有人按时送来饮食及一些生活必需品,她暗算着时日,第十天时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果不其然,几日不见得张蝶舞又领着她的手下来了。
推开门,时日阳光温和,张蝶舞眉飞色舞的模样也难得地显出了柔意。张蝶舞双手拢于花袖中,俯视着沉霖道:“等了十天,想必也有些心急了罢?我可是为你忙上忙下张罗了十天了,翠姐听说了你的事,可是高兴得不得了呢,好好画上妆,让她瞧瞧临泠城未来最大的花魁。”张蝶舞勾着笑,眉眼洋溢着得到自由后的欢喜。
她则冷眼相看,任由那两名仆从一路押着她向隔壁的绮妍楼去。张蝶舞走在前头,边走边道:“你最好莫打什么歪主意,跟你一道来的那个黑衣人已经被我设法引往北方去了。”言罢,张蝶舞低笑几声,又道:“倒是好骗,我只是命人乔装成你的模样,驾车路过他,他便紧跟上去了,算着时日,如今怕是出城好几日了。”
几人悄悄地转过几个走廊,进了一间装饰奢华的房间里,两名仆从立时退下。里边正有一位浓妆艳抹的中年女子待着,见了沉霖,悠然站起来道:“蝶舞,这位可是你说的蓝发美人?”看来是老鸨无疑了。
张蝶舞甜甜笑道:“正是,您看如何?”
出屋前,张蝶舞曾简单地为她梳理的头发,看起来不似前些日子那般狼狈了。老鸨端详着她,不时碰碰这儿,碰碰那儿。旋即,老鸨立于她面前道:“姿色倒是还不错,主要是这发色与瞳色特别,怕是羌羯异域也不曾有这般颜色,看着新鲜,想必有不少公子爷喜欢玩些新花样。”
张蝶舞立时凑了上去笑道:“那关于我的卖身契一事,您意下如何?”
老鸨笑得暧昧道:“那还需看看这位姑娘登台的效果,若是当真一夜走俏,让翠姐我满意了,你便可拿回卖身契。”似乎并不打算马上交出卖身契。
张蝶舞自然也知老鸨那点心思,谁不想挣双份的钱?张蝶舞自是等不及了,怕夜长梦多,老鸨当真起了留下自己的心,便问道:“那不知何时开场献艺?”
老鸨略一思索,说道:“那便要看这位姑娘技艺如何了。”
两人将目光投向她,她则不紧不慢道:“略识吹笛,不过您不必担心,看客皆不是因笛声而来的,纵是乐艺稍逊,凭借这副皮相,也能让您满意。”言罢,她又故作忧心道:“只是我来时带了一支竹笛,被蝶舞姑娘收去了,怕是用别的笛子生疏。”
既然有现成的技艺,哪怕不甚出彩,剩下的也可用她这头水蓝的长发和眼瞳弥补。老鸨点点头,抚着张蝶舞的手道:“蝶舞啊,这位姑娘的事便麻烦你操劳了,找玲珑坊的技工加紧裁几件新衫,再添置些新首饰,好好为这位姑娘打扮一番,记得一点要突出她的特色。至于日期,不如定为三日之后可好?”
张蝶舞巴不得今夜即成,连连应承道:“您交代的事,哪称得上什么麻烦不麻烦,您且放心,三日之后,定还您一个惊艳临泠的异域美人。”心中得意,哪还顾得她是要竹笛还是要别的什么。
老鸨一拍手,想起什么似的问道:“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她旋即莞尔道:“但愿名曰林晨,沾染我林氏大夏王朝的兴盛之气。”鲜少有人知道,她本当名为林晨,除了那些可能来救她之人。
老鸨拉过她的手,轻抚道:“那便劳烦林姑娘了,三日之后,绮妍楼要红遍临泠,名冠京华。”
她笑得极是妩媚,耳畔垂下的水蓝发丝映衬出别样的风情,同是水蓝的瞳仁闪烁着熠熠光辉,如一面打破的镜湖,她柔然启声:“自是如此。”她的声音温柔得仿佛风雨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