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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第一百一十三章 却把青梅嗅 ...

  •   翌年春天来得特别晚,平日山里一月杪便有花蕊初发,如今到了二月中旬,犹有轻寒未歇,直至正午方有暖意。

      沉霖蹲于游云居的屋檐下呵着手,春分的早晨总是冷若冬季,而为了练剑方便些,她穿得并不很厚,于此般天气里便觉微凉了。过春风料峭,她打了个喷嚏,不禁于心中咒骂起君溟墨,竟让她等了好一会儿。

      等着等着,她又不禁泛起了疑问,平日里这棺材脸素来守时,怎地今日迟到这么久?愈想愈不对劲,她起身便要向他的居所去。刚起身,便见君溟墨板着张脸徐行而来。

      尚未等她开口责问,他便先淡然道:“走罢。”面色如着了霜一般冷。

      “棺材脸,不先吃些早点吗?”看到他那无由冰冷的神色,她也忘了责问,只是惯性问了一句。

      他不答话,只是继续道:“走罢。”兀自向小树林里去。

      “诶,你这是怎么了?”她拍了拍裙上的纤尘,追着他而去了。

      他走得极快,她一路小跑方追上他。他犹是紧抿唇线,一语不发。她看着也不知所以,只能追着他去。

      未有三两步,两人便行至小树林中。他隐没于广袖中的手伸了出来,淡然道:“拔剑罢。”

      她不知他何故如此,但犹是依他所言,扬剑出鞘,将剑鞘抛与他。才接过剑鞘,他掂量了两下,便一声不吭地袭向她,破开了春分冷冽的空气,阴风直向她逼来。

      铿——剑与鞘相抵,赤燎霹雳。早知他不太对劲,她已有防备,顺利接下了这一击。然而他并未因此停手,换了个方向又横劈向她软肋处,不中则再击,剑风凛冽,她心头一寒,硬生生接下了他所有的进攻。

      又是一道赤影横斜,她挥剑抵却,剑尖却是走空了。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变剑轨,绕过剑尖,直刺向她毫无防备的心脏处。分明是一柄短剑鞘,却在他手中舞如长刀,剑影惊尘。

      纵是习剑大半年,连老教主亦称赞她长进如飞,毕竟是不可与君溟墨同日而量的。刹那光阴,她甚至来不及想被击中后的痛楚,那剑鞘便已幽然而至,又顿于她的胸前。

      剑鞘停后,她竟惊出了一身冷汗。分明只是演习罢了,又只是剑鞘,而方才那剑光交错间,仿佛确是一场恶斗,如今想来她犹有余悸。

      他收回剑鞘,面色因剧烈运动而稍添了润色。默然不语,他向道旁走了两步,斜倚于树干。而她则坐于一棵青梅树下歇息,低喘着气。若非他手下留情,这番剑如流风般的比试下来,早是体力不支了。

      他望了望青空,虽有些冷,于春风也未尝不是常见天气。也无风雨也无晴,只是浮云遮蔽了半壁穹窿耳。两人沉默了半晌,他方启声道:“氿泉要走了。”

      她一怔,心里着实未料到。虽则君氿泉与日影日渐交好,也恢复了少时关系,她却不知两人是要走的。只是再一细想,便觉是了,两人也不过是二十岁的年纪,怎会在这偏寂山谷中安度一生?

      既是必然之事,那便如何也不能阻止了,她想了想,只能安慰道:“那要不你跟他一起去?反正月影也当是跟着日影的,氿泉再由你这个哥哥跟着,也未尝不可。”

      他的神色更是低落了,如骤雨昙天,沉声道:“氿泉希望我不要跟去。”

      她不知君氿泉这是整的哪出,兄弟俩素来同生共死,未曾有龃龉不合时,怎地偏在这关节眼上闹了矛盾?她百思不得其解。

      尚未等她解出些端倪,他便自嘲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太不称职罢?我原便以为氿泉当是怨我的。”

      她不出声,他便接着吐苦水:“氿泉本是开朗的。然在暗月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诫他莫重感情,像我们这样的人,是没有天日的。其实日影之事我早知原委,只是觉得不告诉他更好。既然不可相守,又何必徒添苦恼?可终是我错了呵,我们不可能一辈子做杀手,如若无人解放我们,那么迟早有一日,我们会自我放逐。或生或死,总不愿再深埋地下。”稍顿了顿,他微微笑道:“所幸氿泉还是寻得他所愿,而我何如,早不重要了罢。”

      她嗅了嗅袖裾,满盈青梅酸涩的气息,一如他微微一笑。“或许,他有他的想法罢,总有些事不如你所见这般,却又不能言说。”她抬头道。

      他皱了皱眉,望着她不语,似是从未见过她一般,目光生疏而又深沉。半晌,他方抖了抖剑鞘上的微尘,挥舞之道:“起来,我们再过几招。”

      火铜与乌金劈裂交错,剑光与凉风俱起。

      “这日子是愈来愈暖了呵,林子里的梅子也绿了些。”江千雪备了晚饭,对刚习剑归来的两人寒暄道,脸上满是笑容。

      她将短剑丢于一旁,坐于竹椅上喘息,上气不接下气道:“何止是暖了些,一活动起来,整个人皆是热腾腾的。”言罢,她一把抓过江千雪刚煮的青梅茶,牛饮起来。却是一股酸涩顿时涌上喉头,呛得她直咳嗽。

      “前辈,这梅子还未熟呢,怎地摘得这么早?”她放下了茶杯问道。

      江千雪的笑容褪了些,首微垂,曼声道:“氿泉那小子好这一口,明日便要走了,今晚不喝上一些,怕是以后不易尝到山里纯正的青梅茶了。”

      闻言,她尴尬地笑了笑,发觉君溟墨的脸色更深沉了些,只得小酌那涩口青梅茶。

      老教主近日不知忙于何事,鲜少同桌聚餐,而君氿泉、日影、月影三人似是怕染上伤离情怀般,也不露面了。春分的夜晚来得不早不晚,只剩沉霖、君溟墨、江千雪三人围着大壶的青梅茶低头默食,竹屋里回荡着晚风拍墙之声,以及浓郁的酸梅味儿。

      “要不,你去问问他?”晚饭用罢,江千雪去收拾碗碟了,游云居里只剩沉霖与君溟墨二人。见他面色低沉如故,她便直言道。

      他轻叹了一声,说道:“既然是他不愿说的,又何必再问呢?只是我想,他能有什么不愿说的?这些年来,他嘴上不说,但心里颇有些积怨,如今日影也回来了,便也是时候摆脱我了。”

      她轻呵了一声,刚想说既是亲生兄弟,又一同出生入死多年,不会如是薄情的。然竹扉吱呀一声开了,春夜料峭的晚风夺门而入,紧接着便是一袭白裳。君氿泉半立于门畔,朔风遒劲,他的面色显得更为苍白。

      “哥,我想……”君氿泉似有些犹豫,然而又比其兄君溟墨来得坦然:“我们下盘棋罢。”他并不直说或许以后鲜少有此机会了,只是在座的皆已明了。

      “好,那便依你所言。”君溟墨一抖乌衣,站起来说道。两人对视的那一霎,微微笑了。

      竹扉敞开,君溟墨便见竹下已设了棋枰,春夜难得的月色里,黑白分明。两人落落入座,黑白两色一时随风漫染了竹林。

      她则想着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打算先回房去了。放开手中握着的茶杯,她方记起江千雪煮了这一大壶涩人的青梅茶,为的是谁。转念一想,便提着茶壶与茶杯向不远处的小竹林步去了。

      竹林吊月,洒下柔柔清辉,沿着月光的方向步去,她似听见两人在林中说着什么。青梅茶微涌,撞着壶壁扑通扑通,她听得不太清楚,只得走近些,却不知自己为何如此鬼鬼祟祟。

      “哥,我其实并不怨你。在暗月里的那些岁月,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的。你维护我,希望我明白世事,这些我都明白,也理解。”

      “那么,你为何不愿我同你一齐离开?月影可以,为何偏偏我不行?”她听见几步开外执黑子的手微微颤抖,落子沉重。

      “我以为,你是更愿意留在这儿的。”

      “侍奉师父吗?有江千雪在,恐怕也不需我这个徒弟时时在身旁。”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蓦然是一阵沉默,她听见君氿泉敲着棋子,有些犹豫。

      “哥,我以为你明白我的意思的。”

      这回又换成了君溟墨的沉默,而她这个旁听者也不是傻子,略一思索便知君氿泉的弦外之意了。不禁握紧了壶柄,或许对这种事接触得不多,她显得格外迟钝。

      “哥,你这算是默认了吗?”她久未听见棋子落定的声音了,这沉默让人觉得有些可怖。

      “我……”

      哐当——她太过专注于两人的谈话,有一只蚊子在她抓着壶柄的手上叮了好一会儿,她才注意到。蓦然心虚,她手中的茶壶便摔在了地上。一整壶青梅茶倾泻而出,酸涩的气息顿时充盈了清夜的竹林。

      兄弟二人显然不甚惊讶于她的到来,这么近的距离,其实只要偏头细看,便知隔墙有耳,更何况那一大壶酸涩呛人的青梅茶早泄露了她的秘密。

      她拾起仅剩的一小壶青梅茶,走到两人面前,尴尬一笑:“前辈为你煮了些青梅茶,我想还是莫辜负她的心意为好,便擅自拿来了,我……没别的意思。”

      君氿泉微微一笑,似乎早知她隔林偷听,故意引出他哥哥的一番真心话,虽然被打断了,但就其犹犹豫豫的态度而已,薄胜于无。她虽不擅谈情说爱,但察言观色还是不在话下的,君氿泉的这一笑,她便对这一切了然于心了,而想必君溟墨亦然。

      “既然是前辈准备的,那我便尝些罢。”君氿泉拿过茶杯,刚要倒一些,又摇头道:“唉,这茶水倒了些显得更酸了,我还是回屋添些热水罢。”言罢,君氿泉提了茶壶与茶杯,留下一盘残局便嘴角含笑地离开了。

      这一刻,她方觉日影的到来果使这个生冷怪异的君氿泉变了不少,至少,学会了诓套他哥哥的话了。

      风有些涩,她捏袖掩面打了个喷嚏。

      他显得有些拘谨,犹是坐于一旁,说道:“春夜里冷,还是早些回屋罢。”边说边收起了棋子。

      她挥了挥手道:“不碍事,就是青梅茶约略刺鼻罢了。”言罢,她兀自坐于君氿泉原先坐的位置上,捻起了棋子:“不如我们下一盘?”

      “你?”他不禁失笑,这一笑,便彻底打破了青梅茶酸涩的气氛,转而有些沉稳了,如同四月熟透的梅子。

      她也是抬头一笑道:“怎么?棺材脸,少瞧不起人了,来这儿一年多,我也是有些长进的。”至少,她自己已是自诩武艺双全了。

      “妖女毕竟是妖女呵,那便当是给你下马威罢。”他收拾好了棋子,自行选了黑子,轻点于棋枰之上。

      她不动声色地跟了上去,自知比不过他心思缜密,只能依仗快棋取些胜算。而今夜,他亦显得有些浮躁,两人衣袂交错,互不相让。

      局势愈逼愈紧,眼见着她的半壁河山便要失手,她却蓦然道:“棺材脸,你还是随你弟弟出去见见世面罢。”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落子的瞬间有一丝迟疑。

      她依然故我,于棋枰上力挽狂澜,而又曼声道:“年轻人嘛,总是该出去闯闯的,既然已经风平浪静了,何不开始新的生活?”稍顿了顿,她又补了句:“前辈常这么说。”

      “你很希望我离开这儿?”他说出这话时,连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敲定一字,从中局挽回了偏角的劣势,不动声色道:“下棋便讲究一个全盘,总是着眼于一隅,自以为找到了根据点,可是会失掉大局的呵。何必如此急躁?我不过是个门外汉,输了可不光彩。”

      他皱了皱眉,低头落子不语。无何,便又逆转了局势,盘上白子渐稀零,以至于最后全军覆没。

      她轻吐了一口气,笑道:“其实只要稍顾全局,便会发现先前固守的那一隅是多么微小了。”

      他却说道:“即便是你明知这么下封不住我的攻势,意欲力挽狂澜,也无法改变要输了的事实,可你不也没为输了而沮丧失落吗?”稍顿了顿,他又道:“再让你下一次,恐怕也是方才的走法罢?”

      她沉默了,似乎听出了他话中的坚决。一切来得太突然,一如春季的夜幕,悄无声息地降落下来,不讲一些情面。

      纵然那夜两人只是谈论了一番棋艺,她却发现来到山谷的这一年了,成长的并不仅是她的武艺、棋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却把青梅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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