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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第一百零七章 双影燕归来(三) ...

  •   面对沉霖的质问,君溟墨先是一怔,而后怒目相视道:“好心救你这妖女,你反倒得寸进尺了,真是好心没好报,妖女救不得!”

      沉霖的神色如青冥,先时犹晴朗可人,一转眼便又投下一片阴霾。她并未反驳君溟墨什么,只是兀自苦笑着向后退去,走开几步,又转身奔向山下。

      江千雪一旁看着,忙扯过君溟墨道:“愣什么,还不快追呀!她又不会轻功,万一再摔下去怎生好!”

      君溟墨犹豫了片刻,还是追了过去,未几步便追上了。他一把扳过她的肩头,怒瞪着她道:“你倒是说话呀,此一时彼一时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师父追问起来,我可担不起!”

      她默默看着他,思绪却分明不在眼前,不知魂儿飘向了哪重天外。

      他又重重摇了摇她的肩膀,她方回过神来,瞳中渐渐印入他的身影,浮起一片如返潮般的墨色。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我想,学轻功。”

      他瞪大了眼,恨不得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好让她清醒一些,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整的哪一出。倒是江千雪见事多,只是在一旁摊手摇头道:“情者,惑也,祸也。”

      他听不明白,拧着眉望向江千雪,江千雪也望着他,直摆手道:“我可不收徒弟,这事不是什么好差事,要也是你揽下。”

      “明知不是什么好差事,凭什么是我揽下?”他凶巴巴地回道,一双黑如漆夜的墨瞳盯着江千雪看,虽无恶意,却也无好脾气。

      江千雪便缓缓笑开了,说道:“你说她若是闹到君贤那儿去,君贤会不依她吗?我又不乐意教,这苦差事不是你揽下,莫不是你弟弟?毕竟是做哥哥的,总不能让弟弟劳烦罢?”

      他犹是干瞪着江千雪,却也是无可奈何,回头看向沉霖,她一副无悲无喜,刚刚回魂的模样,劝也不是劝,骂也骂不得,直教人哭笑不得,无可奈何。最终,他只得勉强应承下来,心里还是老大不愿意的。

      江千雪望了望天色,曼声道:“年轻人不能总跟我们这些老人呆一块儿,久了就没人情味儿了……”

      她初时以为江千雪在推脱教以轻功之事,后来才明白,江千雪是想让君溟墨回归天然。虽然嘴上说着讨厌这个没礼貌的棺材脸,心里还是希望他能多与同辈人来往的。或许是出于长辈人的关心,又许是爱屋及乌罢了。

      翌日清晨,沉霖早早起了床,既是与君溟墨期为日始,又是头一日,便不会迟到。她将长发绾成一束后盘起,着一身白雪灵便轻衣,收短剑于怀中,便出屋向游云居去了。

      两屋间不过三丈余距离,日影、月影所居之朝云居与暮云居还再远些,水云居与游云居间隔有一片竹篁,稀稀疏疏,竹叶细小,透过竹篁望去,便可见朝云居门前光景。而她不过随意一瞥,便见着日影与君氿泉立于朝云居门前,不知作甚。

      遥隔四丈余,她于竹水的一片朦胧青光中瞥见了两人情态。不知两人是因着何事逢于朝云居前,君氿泉所居之白云居距此犹有五六丈,按理说来不会路经朝云居。只是从两人平淡神色中,约略猜出些端倪。

      两人久别重逢,显得极是静默,不时垂首无言,或抿唇轻描淡写二句,全不似故人重逢。她立于原地看了一会儿,那两人便不欢而散了。五六年隔阂并非朝夕,释怀畅然又岂会如是轻易?然她觉得两人重修于好之日必不远矣,再念及自身,不免有些怅然。

      正黯淡之际,便听得一声清冷,寒煞竹间碧叶,顿成飘零:“杵在这儿作甚?不是昨日还缠着要教轻功吗?”语气好不客气,她不看也知是君溟墨那厮。

      听他这一讽刺,她霎时来了精神,伤情别怀早抛诸脑后,惟欲摩拳擦掌,一展身手。

      他早在游云居了布置了早点,只待她享用了。虽然嘴上说老大不乐意,然心里也并不十分抗拒,她当时只道是他为人认真,凡事不做便休,若要做便定要做到最好。后来也始终不知更深含义。

      匆匆用过早点,两人便拣了块阴凉僻静之地开始了修习之旅。

      不可避免地,初学者总要先蹲马步。她缓缓下蹲,面色窘然,分明不悦于这个不甚高雅的姿势,也不悦于此时还是他在身边看着。

      他倒是难得地未冷嘲热讽一番,只是冷笑着指指点点,长袖劈于她姿势不对的地方,丝毫不留情面。她头一回见识到这个棺材脸的苛刻,想想又是自己提出要学的,便只好咬紧牙关,扎稳了马步。

      风过云翳散,日转花影移,江千雪捻过一片青竹叶叼于嘴中,抱臂看着五六丈开外的两个年轻人,不禁笑自双脸生,连竹叶亦颤颤如有感。

      “不行了,让我休息下罢。”她抬眼望着君溟墨,虽是请求,也未有讨饶之色。

      他却冷笑一声拂袖道:“当初也不知是谁人硬要学的,眼下可好,嫌累嫌烦,定力全无,还没半天呢便说不行了。”

      她蹲了将近半个时辰的马步,早已是腰酸背疼腿抽筋,便是当年大学军训,也未有这般疲累酸软。本想意思意思蹲个半盏茶功夫,便可直奔主题,却不料这一蹲便是半个时辰,连请个歇也碰冷脸。她瘪着嘴保持姿势,比起劳累些,更不愿为他所讥笑。

      已过朝食,日头渐高,几滴热汗自她额间滑下,如寒蝉褪翼,剥落片片晶莹。她颤着齿咬唇,唇色约略青紫,指甲微鲜血色,半个时辰过去了,她还逞强站着,眼前却分明朦胧了。

      他面向她看了一会儿,轻叹一声,无奈摇头道:“还是先休息一下罢,就这身子板也练轻功,真当这练轻功如吃饭了?”

      她放下双臂,直起身子,走了两步活动活动腿骨,再瞥一眼君溟墨,便一声不吭地,昏倒了。

      他先是楞了一下,而后蹲下身去探她的鼻息,均匀有律。无何,他才觉自己有些不对劲,看着人晕了不去扶,却去探鼻息,看来自己也被这日头蒙昏了。他甩甩脑袋,便扶起她,驮在背上,向水云居迈去。

      江千雪隔着老远重重叹息一声,折了半根竹枝,自言自语道:“还真是块做棺材的木头。”便又踏着箭步向水云居去了。

      沉霖迷迷糊糊昏倒过去后,便索性睡着了,本来便起得有些早,兼之劳累过度,一睡便是好几个时辰。梦境里一切景象皆走马观花而过,抓不住刹那,也留不住恒久,只是看着人来人往,潮起潮落,一晃神便过去了。

      其实她也不确定是否梦着了什么,只是醒时有些惆怅。昏时不过日禺,醒来便作日夕。刚上灯时分,檐下吊着几盏纸龛,隔纸朦胧,星星灯火跳荡着橘色的光辉,似是在水津上灯节的那个夜晚,夜半潮来,浮灯息影,惟见新月茕白。

      一天的光阴便如是流去了,她觉得莫名的烦躁,掀开被子起身。桌上置有一盏满满的清茶,她摸了摸,不知何时放的,已经凉透。茶壶盖上还凝有一层初夏熏夜的微露,蓦然划过壶身,如夏夜陨星。她饮下一口冷茶,脑子里清醒了几分,如何体力不支晕倒的,又为何回到了水云居,皆涌上了脑海。

      而后她自嘲一笑,在这个尚武的年代里,有勇无谋是一介匹夫,有谋无勇却惟有身死人手。依仗比他人超出的二十余年经历,她方能化险为夷至今。倘若还要在这尘世浊浪里沉浮,无一技傍身怎可?学轻功,不过是为自己留一条后路罢了。

      她推开竹扉,向深垂的夜幕里走去,身后竹扉轻合,灯龛幽咽,瘦竹无语,凉夜如水,水如长天。

      待她走近游云居旁,方见君溟墨。此时,他正与弟弟氿泉闲坐对弈,高竹吊月,清辉洒满棋枰,个中黑白分明,落子声脆。两人黑衣者执黑子,白衣者则执白子,幽幽月华中,白衣入月,胜雪三分,黑衣入夜,浓墨为之。如同烂柯者所观之弈般,百年已逝。

      她蹑着步子走近,不出声叨扰,只是一旁看着。两人落子轻盈稳当,面目肃然,仿佛一子错而全盘输,一招过则无可悔也。她并不甚懂棋艺,只是从旁看着,一任月华流淌,时光荏苒。

      子愈围愈多,愈走愈疾,满盘黑白交错,若白蛇黑蟒,正吐着毒信相互纠缠,彼此虎视眈眈,伺机而动。君溟墨一子定于西南,君氿泉淡眉一挑,反守之东南隅。几番对峙观望,棋子渐入天元之位,如龙蛇奔走,凤凰翔翥。君溟墨敲定一子后,君氿泉不再动作,冥思苦想。半晌后,君氿泉终是摊手轻笑道:“是我输了。”

      君溟墨也展露难得的笑颜,兄弟二人相视一笑,她见着这场景,方恍惚觉察他们毕竟只是少年,那些深埋于骨髓里的笑意尚未泯灭,他们还懂得如何展颜,如何对望。月光似是一缕轻烟,柔柔软软绕过三人身侧,入夜初寒中还透着半分轻暖。

      道是观棋不语,如今胜负已定,她便指着中盘看似散乱的棋局问道:“我不甚懂棋势,不过若是往这儿填几个子,不是可以解围了吗?”

      君氿泉含笑解答道:“我输的并不在中盘这三两子间,哥哥落子西南处,我便察觉了他要从外围收全盘入囊中,我尝欲守之东南,反用其道。不过终是差了一步,守不住这全盘局势。纵是可在中盘挽回些许,然全局已是大势去矣。”

      君溟墨亦是微微笑道:“氿泉,其实你棋艺并不在我之下,只是有些后知后觉,不能防患于未然之中,方欠一着夺势。若能抢占先机,及早看清当下局势,着眼于全盘而不拘泥小节细谨,我也未必是你的对手。”

      君氿泉若有所思,半晌,方起身道:“入夜了,兄长也请早些休息,我先行告辞了。”话语蓦然拘束起来,白衣轻影飘飘然而去,融入竹篁之中,有若游烟,萦绕其间。

      望着君氿泉离去的背影,她摇摇头道:“真不知你们两人在打什么哑谜,”稍顿了顿,又道:“莫说这话中话了,便是这表明棋语,也不知所指为何。”

      君溟墨低眼曼声道:“有些事,非当事者不可知其中味,旁人又何需多问呢?”边说着,他边将棋子拨入白石钵中。

      她反问道:“既是旁人不需多问,你又为何掺和其中呢?”

      他沉默了片刻,仰头遥望月里宫阙,那声音也仿佛自天边而来,非出自他之口:“我也不过是借棋而语,个中详细,还需他自己去体味。祸福旦夕,做哥哥的不能为之避免,但愿能引之出迷途。”

      看他难得认真的模样,她却是扑哧一声笑了,以手遮掩,笑声漏过指间,惊回天边浮云。

      他拧了拧眉问道:“笑什么?”

      她只是摇摇头,也望向那轮满月,吐了一口气,嘴边却弯起了半边新月,轻声道:“我只是笑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偏去对弟弟说教。你说你活了这二十年,可曾看得如他那么清,敢去面对现实?”

      他沉默了,低头摆弄着收好的棋子,苍白修长的手指划过棋盘的纵横线,似是描绘着一个又一个十字岔口。

      既然他不语,她便接着说道:“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只是师父吩咐了便照做,或许会衍生一些自己的想法,却不脱离别人的支使。可氿泉知道,他只是犹豫,为三两子举棋不定。你却是全盘依着他人的支使着子,看似着眼全盘,实则纵是赢了,也不过是为他人作嫁衣裳,一场空欢喜。其实,赢的人是氿泉,不是你。”

      他缓缓抬头看她,她眼里跳荡着无边的月色,也印入了一袭乌衣。缓缓地,他唇边裂开一道青山阙,中填芳草落英无数,曼声道:“其实这盘棋里,你才是看得最分明的那个罢?”

      两人对笑不语,曝露于一片澄澈流光中。树影婆娑,晚风渐起,袂扬袖舞,泠风盈袖。她一绾耳边乱发,如烟似幻,恍若欲驭风而去般飘渺。他则是一笼广袖寒露,低眉敛目,心事如旧阶新苔,润露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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