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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第一百零三章 酌酒脍鲤鲂(二) ...

  •   是日,天和气清,风色轻暖,百鸟声碎,日头当空,花影重重。已是四月最末一日,这片世外桃源犹是烂漫光景,屏山低翠幕,镜空转白苏,一片青阳浅金漫上竹屋檐头,轻暖侵入屋中,侵入屋中人心里。

      沉霖懒洋洋翻了个身,日头渐高,她却还不想起床,卷了被子窝在床上,伤口已愈合结痂,性子却是愈来愈散漫了。

      恰时响起一阵叩门之声,她明知是君溟墨按时送药而来,却犹是不愿应答,蒙了被子便当做不闻,衾外万物皆与我无干。

      见屋内主人不应,那叩门声便急促起来,她分明可以想象君溟墨那眉头紧锁的模样,还是权当耳边风。已习惯了赖在床上,睡得天昏地暗任它风雨皆无阻,小小叩门之声,怎叫得动她多半月来生成的惰性?

      门外蓦然停却了声息,她以为是君溟墨懒得再理她,兀自去了。哪知只是片刻沉默,那柴扉便轰然洞开了。肇事者怒上眉尖,聚如波涛,虽则如是,手中端着的药碗犹是平静,不洒点滴。

      她这才翻了个身,睡眼朦胧而望,乜斜着眼懒懒一声道:“你来了啊,把药放下便好,下次不必如此声张,反正我会按时喝的。”言罢,她又倒头便睡了。

      君溟墨按捺住心中不悦,沉着声道:“你当这是使唤奴才?呼之则来,驱之则取?这药你爱喝不喝我也不管,若非师父硬要我来,我才懒得进你这屋呢。”又低声埋怨一句:“省得沾染了邪气。”

      这话她也就是初时听来上火,经了他多半月的毒舌洗礼,早已是听得耳朵起茧,全然无觉了。不过他这一怨,倒是给她提了个醒,这妖孽还欠着自己一餐海味呢,如是想来,她便来了精神,坐起身来,揉揉睡眼,伸伸懒腰,盘算着如何将他这一承诺发挥到极致。

      君溟墨见了她那久睡初醒模样,云鬓垂堕,睡眼稀松,衣衫不整,仪态全无,惟一尚可称道之处,恐怕便惟娇憨可人耳。是以,他背过身去,低声教训道:“真是不知礼数,这样子成何体统……”

      她不同于君溟墨,脑里并无那些三五之德、成规教矩,衣衫不整是于君溟墨而言,至于她,觉得穿着长衣入睡已十分保守,并无半点不妥之处。掂量着自己睡相也尚算佳,火车、飞机里人来人往,谁没睡着的时候?不过是点睡相,看了又何妨?如是想着,她便不禁要与君溟墨驳上几句了:“思无邪者,虽美人相傍,犹坐怀不乱。而念有杂者,虽衣冠齐整,却如隔无物。”

      听了她的辩论,他便是觉得有些道理,也定要反驳几句:“思与不思因人而异,然礼数之道无异。岂可因见者虑纯而肆其行?”

      她心有不甘,又道:“礼数之道亦因人而异,其羌羯与夏凉之礼同乎?礼之意不在其表,而在于其心,岂可因所见断其礼数?”

      他便是一声嗤笑:“生小出野里,自是与我等礼道不同,亦无怪。”

      她顺着他的话接过:“是啊,生小出野里,自好山野味,不知你前些日子所许诺可还当真?”

      说了半天,她不过是想换个口味而已,他脸一沉,有种兀自较真半日,对方却是毫不在意的不悦感。

      见他不答话,以为他是想以沉默宣告拒绝了,她便道:“方才不知这谁人道是礼数森严,与我这乡野丫头不出一辙。想来许人之诺不可违,也算是礼数之重罢……”

      “好了,允你便是了,真是麻烦……”他拧着眉打断了她的话。

      她犹未厌,曼声道:“那不知何时……”

      “当下,你可满意了?”未及她那慢调子拖完,他便了却了她的愿。

      有了他这句话,她便满怀着作弄得逞的欢心下了床。在山谷寂地里的日子,她只能依靠着与君溟墨“斗智斗勇”聊以娱乐,一解闷气,亦可保持心锋之锐,不失戒备之心。

      君溟墨便先行去备了渔具,她独留屋中,揽镜慵妆。屋外鹊啼枝头,她亦是喜上眉梢。多日苦药相傍,口腹淡涩,虽则偶遣君溟墨做些甜点调味,终是不及鱼肉之甘,酒醴之馨。今者得饱尝山野生鱼,岂有不乐而表于形色之理哉?

      待君溟墨归,她已邀来江千雪同往。对此,君溟墨只是无语相对,并不表示反感抑或叵耐。

      此时已近日上三竿时分,日当中谷,遍洒烈辉,绝壁之泉清气蒸蒸,愈是日毒,愈是凉爽。

      她见君溟墨行至泉边下游处便坐下调竿了,方诧异道:“咦?这不是一眼活泉吗?还有野鱼中生?”下游处泉水堆叠,已深不见底,看不清此间活物。

      他瞥了她一眼,摆弄着手中的鱼竿道:“这山中天地什么没有?泉上有日晖铺照,则水暖宜鱼,久而生之,何奇之有?”他想想她那诧异模样,便忆起多半月前她曾擅自来此沐浴,便冷哼一声道:“也不知哪来的狂徒,不问来由便入泉沐浴,真是糟蹋了这清泉。”

      他话中带刺,她自是不甘示弱,便反唇相讥道:“道是水至清则无鱼,沾染些世俗之尘未尝是坏事。只是某些自认清高者苛求妄取,以为浮世可无尘埃,实则不过自欺耳。”

      他将鱼线掷出,静坐不语,难得不驳她这番话,或也觉有几分道理罢。她兀自摇了摇头,隔了几寸距离,与他齐肩,江千雪则依她而坐,笑看两人斗嘴。

      泉水清冽,一望见底,其中游鱼时隐时现,乍明乍昏。她细细看去,只见鲤鱼、鲫鱼、草鱼、鲢鱼……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竞相潜跃,琉鳞熠熠。

      其中有一种小鱼,通身雪白,有着近乎墨绿的瞳,飘着细长的银须,似是皇宫里穿南珠幕帘的银针丝,细腻柔软,飘扬隽秀。它于浅溪里恣意畅游,浮起时不过掠影,便又潜入深潭之中,让人捉摸不出踪迹。

      她甚是好奇,指着一条恰摆尾腾浪,旋即又沉入幽暗之中的银鱼,问道:“那种银色的是什么鱼?”

      他淡淡启声,似是一泓冽泉:“我也不甚清楚,来此之前并未见过这种鱼。师父名之曰游银,以其游踪难寻,又通体银白而得。此鱼最是狡猾,从不上钩,师父倒说是在这深山里养出了灵性。”

      她随意应了一声,目光随着游银而去,亦随其踪迹而愈渐迷离,沉入那如冰凌堆砌的深潭中。激越而含糊,恍惚间似回到了一年前那个同样让人意兴纷飞的初晨。

      薄若寒蝉之翼的日光下,是谁的笑声荡起水花飞跃,静鸢惊回?时光沿着清潭回溯,潜至那幽深的暗流之中,记忆的漩涡倒转,她的思绪淹没于一阵阵回忆的浪潮之中。回忆汹涌而令人窒息,却又忍不住向更深处游弋。

      那时叫不出名字的鱼儿裹着一身赤银,似是帝都宫廷巧女引锦州之蚕丝倾心织起的一束流纨,滑软柔腻,不堪一握,便自指尖溜走,一如此间流年,稍纵即逝。

      而那时赤如烽火的木棉,那时湛如淮水的长天,那时金如晚霞的花田,以及那时,笑如鹤鸣,一气冲天的少年,朱颜皓齿,乌瞳锋眉,乃至一挽袖,一甩发,她皆从不曾忘,却害怕记起。

      虚浮于潭光水色里的回忆明明灭灭,她无语而坐,心中蓦然腾起一片凄凉。在世十七载,除却避患逃生,何曾有过一丝追求?她已经活了几十年了,虽然还是少女模样,却已看尽了这世间生杀炎凉,再也不复初时那般激情。十五年的安逸生活消磨了她的斗志,而后两年的争逐却是彻底熄灭了她的怒火。过早地透支心虑,也让她提早进入了追求平和的心境。

      她忽然想,自己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若说是要将一切曾伤害过她的人踩在脚底,纵声大笑。她却又忽然没了如此深沉的恨意,纵然是如教主这等十恶不赦之徒,到最后也落得非死即伤的下场。这些人,即便没有她,也终究会衰颓,老去,被他人踩在脚下,然后凄凉死去,自己又何必非要多添一脚?

      自己的人生,何必为那些不相干的人而空度流年?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自然而然地放下仇恨,放下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往。只是在淡漠的岁月里,渐渐消褪了恨意,而自己不曾问心自知耳。心境登然开阔起来,那些黑暗的过往亦随着深山隐居的生活而淡去。

      一声清灵自泉中飞出,君溟墨低声道:“上钩了。”顺着鱼线望去,一条鲤鱼鳞光浮动,于青阳里看去,甚是逼眼。

      见她默不作声,眼神诉说着她的思绪分明已游离出窍,他便推了推她,闷声问道:“怎么?嫌慢啊?”

      她方回过神来,不紧不慢,侧首望着他,笑了起来。他不禁一怔,认识她并不长,见过她计上心头的狡黠之笑,见过她恶作剧得逞的欣然之笑,见过她刻意讨巧的撒娇之笑,却从未见过她眼下的如此笑颜,仿佛重生一般,看见了自由,看见了希望。他一直以为,她活着便是要作乱的,这一刻,他却失神了,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扑朔迷离,不仅是身世,还有那如幽潭般深不见底的心。

      “再看,鱼可要跑了。”她言笑晏晏,指着那挣扎的鲤鱼说道。

      他一愣,旋即转过头去,脸色阴阴地收回鱼线,满是失态被揭穿后的不悦。她却是捉着了这点死缠不放,拖长了调子道:“没想到你这棺材脸也有失神的时候啊,我还以为你的表情只有冷笑与拧眉这两种呢。”

      江千雪沉默许久,一见她开了数落君溟墨的先例,便也话多了起来:“丫头,你这话可就说得不对了,他还有一种表情就是面无表情!”

      她作恍然大悟状道:“那可是,而且这个表情还占据了多数时候。”

      他正忍无可忍,想辩驳两句,她却又转移了话题:“这鱼还挺大的,烧起来定有一番滋味。”言罢,看着他静坐持竿,搔了搔头道:“就是太慢了。”

      他皱着眉回道:“钓鱼本是件讲耐心之事,怎能操之过急?你若不愿等,便自个儿一边去,我还不愿一个妖女在身边聒噪呢。”

      听多了之后,她对“妖女”一词也不甚反感了。只是佯叹道:“想当初,我于羌羯一林后小溪里捕鱼,没半天便是十条八条了,哪像某些人,手生还偏不承认,死鸭子嘴硬。”

      他阴着脸驳道:“捕鱼与钓鱼不同,钓鱼讲究的是心性平和,意多不在鱼。而捕鱼则是急功近利,为鱼而捕。”

      她学他阴沉的模样,蹙眉道:“我们本便是等鱼下腹,你还玩什么心性沉稳?虽说这泉水有些深,但以你这棺材脸的水性,捉它三五条晌午加餐,当是不成问题罢?”

      却正是出乎她的意料,他沉默了半晌,不动如山,方犹犹豫豫开了口:“我不谙泅水。”

      她瞪大了眼,旋即与江千雪一同爆发出急促的笑声,惊起泉边水鸟别岸。他面上罩着的黑气愈来愈浓,生杀场里进出二十载,何曾有人敢当面如是讥笑他?换做平时,那人早成他掌下孤魂了。可如今不同,这两个女子与他师父关系非凡,得罪不起,又避不得,只得忍耐。

      她也是见好就收,喘着气停止了大笑。泉边的水鸟悉数被她们的笑声惊跑,唯独一只犹在乱石里闲步,她指着那只水鸟道:“你们说,那只水鸟一直赖在水边不走,可是这泉中有它钟爱之鱼?”

      她这说法新奇,江千雪先发表了意见:“我想那水鸟定是鸟中之王,不为外物所动,真别有一番豪情。至于池鱼,莫不是我们捉来的这条鲤鱼?”言罢,兀自大笑起来。

      而他则是嗤之以鼻道;“鸟便是鸟,鱼便是鱼,何来情仇之说?谬载。”

      她本只是想起飞鸟与游鱼的故事,心血来潮一问耳,见他这一说,便来气了:“你既知鱼鸟本无情,怎不道善恶非天生?整日里喊我妖女,也不道出个所以然来,莫不是心里有鬼?”

      被她如是反问,他沉默了,唇锋紧抿,乌瞳含光,幽如波澜。江千雪坐看两人,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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