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归诀》拾一悦

1、东归诀

　　（一）初生事

　　深沉迷茫的暮色之中，我独坐于某个角落，没有家人，没有朋友；不懂言语，不知喜悲。
　　面前的一切物事都显得零乱与破败，一如我灰暗的肤色般，让人难以喜爱——这是从我眼前常常出现的两个看守的表情中判断出来的。他们从不与我交谈、从不对我微笑，但却时不时地斜着眼睛对我上下打量，言尽嘲讽。
　　我知道，在他们的眼里，我不是同类，我面目可憎，因为他们是水命，而我，是他们口中的土命，土能克水。于是我默默地听着他们的埋怨，看着他们的脸色，却依然无法让平静无痕的心底里泛起一丝波纹。

　　这，是我五百年里一层不变的生活。而现在……
　　一缕缕温暖轻柔的阳光在我的面前随着水波轻轻荡漾，将四周那些数不清的宝石照得闪闪发亮，还有那些稀奇罕见的旷世珍宝、雕工精良的石刻屏风与琉璃台，都为这片小天地染上了一层奇异的色彩。
　　而这些，却都不是这片天地中最耀眼的地方。
　　在层层水波的流动之中，我看到了一片最灼目、最炫丽的金光，那么不可思议地洋溢在我的周遭，万丈四射。
　　短短数日前发生的事情，我却已不记得。想不起这事情的转变起因，想不起是何人洗去了我蒙尘的肤色，使得如今的我，金光闪闪，醉人心怀。
　　曾经的那两个看守，也已被换成了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对着我时总是轻声细语，笑靥如花。
　　她们对我说，其实我是金命，最能生水，对她们这一族类来说最好。于是，龙王才会突然将我转移，供奉在东海龙宫最温暖、最豪华的房间里，并亲自为我起了一个名字：定海神针。

　　（二）缘身劫

　　龙宫里的生活缓如东海深水，每天都在平静之中重复着昨日的一切动作。我依然不能言语，默默地看着龙女们的轻歌曼舞，看着虾兵蟹将们的把酒寻欢。有时，也要在龙王和他的朋友面前挺直腰杆，以安定海族们担忧四海颠覆山川之心，可实际上，我只是外表金灿华丽而已，我哪有那般大的能耐护佑东海与凡间的百姓？我唯一能做的只是静静地站立在那里，不说，不动。

　　而仅仅只是这样，我的名声却依然还是传了出去，莫名其妙地。天宫、阴间，魔界、妖族，越来越多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存在，某一天，他也知道了。
　　当他毫无预警地跳到我的面前时，我着实被吓了一跳。他的样貌实在很吓人，与龙宫里的那些神仙完全不同，那些金色的茸毛几乎遮住了他的整个人，只有一双眼睛还称得上是明亮有神，但即便他的嘴角挂满了笑意，我还是很想从他的视线中逃离。
　　而龙王惊慌失措的言语更是证明了我恐惧的直觉：他直闯龙宫竟然是为了我？

　　可是，我不想跟着他走，我想永远留在龙宫里，安静度日。但他很执着，在几番与龙王的讨要失败之后，他霸道地抢走了我，而整个龙宫之中，竟无一人能拦得住他。他的战斗力如此强悍，但却不是令我最吃惊的，让我最意外的是，他的言语竟然能控制我！我的身形在他轻柔的命令声中一点点变小，直至细如针般后，被他塞入了耳中！
　　我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片黑漆世界，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一根如摆设般的铁棍，从来都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自由伸缩，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宫被他搅得天翻地覆，临离去前，我听到了龙王愤怒又无奈的声音：孙悟空——！
　　那是他的名字……

　　（三）逆天战

　　他实在是一个狂妄的人，或许也是因为他有狂妄的资本，但我仍然厌恶着他所做的一切，我讨厌每天跟着他打打杀杀，斗来斗去，我想要过从前龙宫中的安宁日子，即使是被人嫌弃的那五百年，也好过跟在他身边的一刻。
　　只是他的法力高强，我用尽全力也无法逃脱。于是，看着他梦闯地府，添平无尽寿命；跟着他单挑天兵天将，战场所向无敌。
　　只是我不懂，既然他的道法如此厉害，为何还要执着地抓着我不放？

　　他有时也像个孩子，喜欢听别人说些好听的话，稍有不如意时便会怒发冲冠，即便那人是天凡鬼妖都敬畏的玉皇大帝，他也丝毫不放在眼里。有时，我会忍不住想要劝他忍耐，劝他平和淡定，可惜我不能言语，只能无奈地跟着他大闹天宫，由着他盗了仙丹、吃了蟠桃，眼睁睁地瞧着他投下一道无名焰火却不自知……
　　天上人间皆被他的狂妄无律搅得天翻地覆，可是却无一神将奈何得了他。只是，他不该狂妄地想要坐上玉帝的宝座，惹来一个他逃不掉的劫难……

　　（四）五百年

　　我一直以为他是棵快要枯萎的老树，所以才会被我的金命克死，于是紧紧揪着他的耳孔不肯出来，可是就连他都赢不了如来，又何况是我呢。
　　如来收了我，放我在他的身旁，日夜诵经想要洗去我这多日来的杀戮。祥和的佛经，弥漫的烟香，本是我一直想要回归的生活，但我突然发现，我竟时时刻刻想起他，忍不住担心他在五指山下的艰难岁月要如何度过，是否会生病、会饥饿，是否会寂寞、会难过？忍不住担心那沉重的大山是否终会压垮了他单薄的身子？
　　如来却说，石头本就是孕育他的地方，又岂会真的将他压垮？
　　于是我知道了他是一种叫猴子的动物，不是什么老树。

　　我以为这种错误的认知会让我失望，然后忘却，然后回到从前。只是，悠悠五百年里，佛经虽然让我身上的杀念散尽，可是却让我这冰冷的金命里多了一种不规律的跳动声。
　　那是担心，是怀念，是无法忘记的……想念。什么原因竟让我对那狂妄的猴子有了这种凡人才会有的感觉，我有些害怕，有些不知所措。但我仍盼着五百年后的重逢，只是，重逢却不是我预想中的情境……如来，果然神通广大……

　　（五）绕金箍

　　重出生天的他，浑然不知耳中的定海神针已被如来掉了包。只因神棒依然伸缩自如，威力无穷，实在真假难辨。
　　静坐在如来的身侧，一同看着他与唐僧的相遇，拜师，争执，矛盾……五百年的山底修行依然未能将他的一意孤行磨灭殆尽，于是，我以另一种方式、一种完全出乎我意料的方式，与他重逢。
　　法力无边的如来改变了我的模样，大慈大悲的观音将我安置在一顶漂亮的帽子里，当他被骗着戴上了花帽时，我才明白了如来与观音的用意。
　　那慈悲人口中的咒语，像是一炉炽热的天火，要将我燃成灰烬，我痛苦地扭曲着，却不曾想让他也头痛欲裂，生不如死。
　　幸好观音只是对他稍作惩处，念了几句，他便停了口。
　　我想与他相认，可惜却依然不懂言语。
　　而他，恨我异常……

　　（六）东归诀

　　或许是真的怕了那咒语的力量，或许是真的被唐僧感动，他渐渐地变了。不再似从前那般无法无天，那般任性妄为，他用自己的所有力量，与两个师弟保护着脆弱的唐僧一同去西天取经。
　　西天，如来在的地方。
　　他去过，我也去过。
　　但那是我非常不想回去的地方。

　　然而，他一难接着一难，一山接着一山，终于还是走到了雷音寺前……
　　那袅袅升起的檀香与不绝于耳的诵经声，平静中却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不安地想要向后退，可是这一次，他却浑然不知额上的痛楚，搀扶着唐僧坚定地踏入了雷音寺。
　　如来金言如玉，许他做了斗战胜佛。
　　我替他开心，开心得几乎要忽略掉那股不好的胁迫感，直到如来的眼神飘向观音，慈悲人心领神会，抬手挥拂间，我终于明白那不祥的预感来自于何处——
　　我还是选择相信他是棵黄不拉几、快要枯萎的老树，是我一直以为的木命……而我，却早已不是龙宫中的那个金命，在遇到他之后，我已为他改变，成了东海里那平凡的、四处可见的一滴水命。

　　我愿为他带去生机，带去新的修行与生活。
　　只是，我已看不到那新的一切，有关他的。
　　慈悲人的抬手挥拂间，我已从他的额上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