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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风威冷伏在地上,青草于和风中拂动,扫上他面颊,有些微微的麻痒。六月的骄阳胜火,晒得他头皮发烫。而此时他心中的躁热,却似是比那酷日还要灼烈几分。
      他直直盯着二百步远处的华城。坚城如一个久历战乱的老将,满身的伤痕虽已补上了又补,却总归留下累累瘿瘤。轩昂坚毅如旧,可那掩也掩不尽的伤疲却让人不由的思忖:“这城会毁于那一次战事之中?”
      华城的城墙是前朝覆亡前十五年所筑,算是那位昏庸的未帝在位时唯一说得上来的政绩。当时的骠骑将军立下大功方得朝迁允可拨款重修此城,他曾放言:“吾当筑百年无人可破之城!”可是贪官墨吏上下克扣百般刁难,他周旋其间耗思劳神终于呕血而亡。弥留之际,他留下遗言:“华城若是得守,我朝或能再有三五十年安宁,你们……一定要……一定要……”
      他的儿子和部将终于全他遗志建成此城,也终于承他事业战死于此城上。他们一门的英烈忠义没能给这个朽没的皇朝延命,只能将一腔喷涌的热血一段残折的铁枪裹挟着未世忠良的壮烈藏进史书中,供后人闲来指点江山喟叹兴亡。
      而此时,距华城的初次失守已过去了三十年。三十年来江山几度变主,城池数番换旗,而这城墙上也不知不觉添上一道道的杀戳痕迹。人生离乱易老,连这无生的石头也过快的衰弱了,以至于不过三四十个春秋,华城却已支离破碎。筑城的那位将军若是能知晓这一切,也许就不至于为了这些石头糯浆倾尽余生心血。
      此时城头旆旌微动,“典”字大旗上染了些污迹硝烟,显得无精打采。钉子般站立的守军们在烈日暴晒中依旧纹丝不动,他们手中的刀枪反射出刺目的白光。墙面上干涸的血迹引来大群绿蝇聚而不散。城头蒸气氲氤,似有热汤欲沸,堞墙突嵯如牙,好似一张大嘴不堪酷暑正在呼呼的喘着热气。
      “城里定然热的很了!”风威冷忧心如焚,想到:“往这年时辰都要接表妹到乡下住几日的。”他手搭凉蓬虎目瞪得老大,恨不能看透眼前青石。这处是东门,进门过三义街,上了靖安大道,经钟楼,再拐进利民巷,倒数第五个门洞里生着一株老槐树。此时定然有一个娴美的女子坐在绿荫里头静静地做着女红。
      风威冷什么希奇古怪的念头都想过了,依旧没能寻出半个偷进城里的法子。他不由的长叹一声躺倒在地。“这才两月有余,怎的南汉军就已兵临城下?”眼前是缓缓起伏的草坡,一带银波在其间蜿蜒。暴雨时节洪波汹涌的河水此时却清浅温婉,若不是水面上犹有银鳞闪现,便似静卧在那里一般。
      数千马匹被十余个军士驱赶着往河水里跳去,赤黄青白的皮毛经水一浸愈发显得光鲜,马嘶水声一时热闹得十分不堪。看那兵丁号衣,却是南汉军。另有四五骑越群上岸,骑上乘者手中马鞭高扬,似在指点着什么。风威冷留心一看,他们好象正对着城头议论。那当先一骑之人虽只着葛衣青巾,背影却显得十分魁梧,这人忽然回头往风威冷这边扫了一眼。风威冷觉得那目光有如雪晨孤星一般亮得冷心,这大太阳底下,却让他通体清凉了一刻。
      那葛衣骑者与风威冷之间隔着百步之遥,当中又有两三个缓坡起伏,他显是没有发觉风威冷,便又转过身去,与边上的人谈说。风威冷不由“嘘”的抽了一口凉气,心道:“这人好厉害的眼神,必定是南汉军中的要紧人物,偷窥城防来了。嘿嘿,他胆子也不小,南汉军营帐尚在三里之外,此处距东门却不过百步,若是被城上的人发觉了,遣一支精骑冲出,立马就能擒了他去。”虽说这般想,风威冷却丝毫没有兴致给城头守军报警传信。天下大乱几十年,士民百姓早已没了什么臣属之心,不论那家打来,照旧庸租绢调便是。
      风威冷也不再多留心那几人的动静,拔了一根甜草含在嘴里。回想起两月前出城之时,表妹就送他至此处,那时草地上正绽放着星星点点的野花,阳光和熙,河上清风徐徐送来花草幽香。表妹低着头,面颊经太阳一晒愈发红艳,头发总成一条粗辫子贴着面颊垂到胸前,泛着乌油油的亮光。风威冷很想把那辫子攥到手里把玩一下,却正见表妹转过眼来,睫毛忽闪,深又黑的双眸便正正的看向了他。风威冷只能吐了吐舌头,把手收了回去。
      记得表妹道:“冷哥,你这一去得多少时日?北方听说又要起战火了。”她眼神很是忧郁,日光虽亮却也驱不去她面上的那一重阴霓。风威冷挥了挥手,不经心的道:“没事,从金鸡关到这儿有十来重关城,那里就这么容易便打到华城来。我这一去不过个把月,回来后咱们再收拾一下避开不迟。”“可……唉!”表妹走开几步,遥望着他将去的方位,良久才道:“这一趟非去不可么?”
      表妹是风威冷长舅之女,自幼指腹为婚的。三年前北疆鏖兵,舅母死于乱军之中,舅舅带着弱女千里投亲,方至华城也一病不起。风威冷父母亡得早,家中虽算殷实却颇冷清,表妹一到,空屋里顿时便现出些暖意来,他几乎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未婚妻子。风威冷柔声哄她道:“朋友所托,不去不成的,待回来,你的孝服也除了,那时我二人便……”这话没说完,表妹就已跺了脚跑开,大声向他啐道:“走吧走吧,没一点正经!”风威冷要是这个,不由的哈哈大笑了几声。那时的笑声仿佛还在河上飘荡,可眼下这情形,却让他再也笑不出来。
      “嗖嗖!”,几声锐响从风威冷头上掠过,风威冷不由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几点火星在河岸燃了起来,这时马匹多已上岸啃草,受这惊吓不由的起了一阵骚动。火箭接带射过来,看不见火点唯见白烟漫天,端的是声势骇人,虽有不少落入河中熄去,大半却还是撞进了草地上。不多时岸边已是烈焰熊熊,烟尘大作,燃起一道火墙。这火箭之中定然有硝璜火油之属,若不然便是天干物燥火势也不能如此之快。风威冷不由的跳起来,身下草地突然振动,再抬头望去,只见东门吊桥已下,一标人马已从中驰了出来。
      当头一骑马赤衣绛,骑者伏在马背上,发色铜红,长矛也漆成朱色。人马一体似方从万军阵中厮杀而出已被鲜血染透,又好似一朵火焰被架于箭上疾射而出。
      “红孩儿!”风威冷不由在喉咙里叫了一声,他曾在数月前见过这员驻守华城的典家名将一面。那是此人出猎,被他遥遥看到了。记得红孩儿那时正一箭三出,射中了两只两兔,一头麂子,他当时看得连连咋舌。
      红孩儿长矛所向,果然是那葛衣人。葛衣人一伙见状已拔马掉头奔去。这一动风威冷方发觉葛衣人来看似冒险,其实也不然。本来他们所立处正是一带高坡,□□亦是良驹,这一跑起来,他们下坡,红孩儿上坡,当要快过红孩儿不少。只消占了这点先机,他们就能逃回南汉大营。可方才下坡,葛衣人们便被马匹阻住。让火光吓怕了的马匹四处乱窜拥挤于河边,惊叫嘶鸣之声响成一片。烟火中但见马脚鬃毛偶现,只隔着这百余步,竟看不清那处的情形。葛衣人见状大声呼喝几句,便往北边奔来。
      而这一耽搁,却已被红孩儿追上了,只见红孩儿挺矛疾刺,赤矛化作一道血色的闪光横空击出,口中大喝,如乍见惊雷。他这么一刺一喝,分明是朗朗睛空骄阳刺目却也不由的让人觉得乾坤变色风云忽起。那葛衣人也不回头,只就手一挥,一道黑乎乎的事物敲在长矛上,居然举重若轻的卸开了这一招,可那黑色事物也“砰!”一声断开。
      葛衣人手中握着的只有四五寸的一截,而另外的一断却已落在地上,原来是柄乌铁短鞭。耀夺人目的光芒再闪,而葛衣人手中却已无兵刃与之相抗。“果然是南海朱砂铁所锻的长矛!”风威冷想起红孩儿手上那长矛的种种传说,看来葛衣人这下是难逃一死了。
      葛衣人的扈从挥刀往红孩儿左肘攻去,红孩儿看也不看的收肘,枪杆从腋下倒出,击在扈从臂上。扈从惨呼一声便从马上落下,落马之时却反手抱住了马的前脚,口中大叫:“大帅,快跑!”红孩儿大怒,提缰而起,马蹄重重踏下,那扈从的脑袋一下子平扁,红的白的浆液泼了一地,在正午的烈日下看去,鲜艳得刺目。
      这一幕没有发出丝毫响动,便是皮球被踩破也要“啪!”的响一声吧?风威冷虽也经过战乱,可从未如此之近的目睹杀伐,不由得有些胆寒,心中暗祷他们快些离去。好在葛衣人他们本是要往东逃奔大营,他的位置偏北,一时也不至于被卷进去。
      突然又有蹄声骤响,风威冷远眺,只见南边沿着河岸扯出一彪人马。葛衣人被这新军一逼,不得不往风威冷这厢奔来。
      风威冷忍不住欲拔剑在手,却又想到:“不成,若是我拔了剑出来,这两边的人必然都要误以为我于他们不利,还是盼着他们不留心我才好。”两边蹄声如鼓,遥遥相应,骑尘滚滚,化作两条长龙合围,一步步将葛衣人套进袋中。
      草间觅食的雀鸟拍翅惊飞,“吱呀”乱叫。打磨得锃亮的刀刃如镜,将阳光折射成令人心悸的煞芒,那是断绝一应生机的霸道气焰。逃掠的小生灵为这无形的杀魄折去了双翼,哀呤不绝萎顿于青草之间,辗落于铁蹄之下。
      口袋渐渐收紧,此时唯有的出口正是风威冷所倚的缓坡。
      红孩子追在最前,矛头力劲破空之声纵然于千马奔腾中依然听得分明。葛衣人逃在前面,后头护卫的随从又有一人被长矛挑落下马来。红孩儿抽矛,热腾腾的血水顺着矛杆淌,那矛身的色泽更见鲜艳。葛衣人身边只余下两人,马匹竭力狂奔,几乎是正对着风威冷而来。
      就在葛衣人距风威冷不足十步之时,从南边围过来的头名骑军已经踏到了风威冷的跟前。方才风威冷伪装得极好,骑军直到这时才发觉战场之上有这么个人在。
      风威冷不得已支臂将跃,其实还存着一两分侥幸,用近乎哀求的目光看着那骑上之人,心中不停的道:“放了我吧放了我吧,你们要杀的人又不是我。”那骑者头盔之后的眼光死寂,没有一丝动容。风威冷心口狂跳,喉头发干。那骑者一瞬后移开目光,就在风威冷觉得他好象放过自已之时,便见金星四散,眼角的余光已经瞥到尖利如一线的枪刃。“铛!铛铛!”风威冷几步跃开,身上淋漓的大汗这一刻已变得冰凉。
      风威冷方发觉剑已在手。多年的苦练使得他不必思绪就断然拔剑,终于救了自已的性命。
      
      马上骑者愕然提着手上断折的枪杆,方才风威冷所藏草丛中躺着金灿灿的枪尖。至此风威冷心知已不能善了,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趁旁的兵士尚未能围上来时快些逃走。于是宝剑一出直劈那骑者胯下骏马,骑者明知无用也不能不挥枪杆去挡。谁知风威冷剑尖骤然一抬,已没入了骑者小腹,左手扯了枪杆便将那骑者拉下马来。马匹长嘶一高抬前蹄欲走,风威冷那里能容,抓了笼头翻身腾起,那马儿加力奔走,他一下子没能骑上,从鞍上滑了下来。
      风威冷气恨,右手抓紧了笼头,左手成拳狠狠的打在马头上,马吃痛跑得略慢,风威冷便要度跃上,这时却觉得身后骤然一热,如有一根烧红了的棍子烙上来般痛不可挡。他反手出剑,与袭来之物一接,顿觉浑身力气都被吸进去了,手臂空荡荡的,难受的想要将剑扔掉。他身下的马匹被这巨力一压,于狂奔之中硬生生的矮下半尺,倒是正好容他跳了上去。马匹惨叫连声,蹄子刨起草屑泥粒四散飞溅。
      风威冷惊魂未定拨转马头回身,未容他看清眼前之人,便又是一股锐力迫面,破开了马前的草叶灰尘,四下里的气息都似被这一招抽尽了,让风威冷几乎喘不过气来。这本是一念间发生的事,却又好似十分漫长,风威冷再也见不到烈阳草地雄兵,只有无声无色的旋风,以及风眼之中那一点红斑。
      风威冷的思绪在这一刻变得异样宁定,宝剑越来越重,那红斑在他眼中渐渐扩大,直至占满了整个眼界。风威冷猛的往后一仰,上身近乎平躺着倒在鞍上。朱矛贴着他的胸口直冲到鼻端,灼热的气势好似滚油一路泼到他的肌肤上。风威冷侧身下鞍,宝剑蓄势已久长击而出,手上传来清楚的滞碍感,风威冷晓得他已经伤了对手。
      果然那长矛收了回来,可对手变招已经来不及。风威冷一剑得手,更不相让,“刷刷刷”一连刺出十余剑,那人长矛被格在外圈,人又骑在马上,无法相避,只能怒吼一声,跳下马去。
      风威冷这才定神,看清了马下之人红袍红发,居然就是红孩儿。他不由一惊,接着是后怕。突然身子一塌,马匹如烂泥一般瘫了下去,想是方才双方力量都由坐骑受了,因此不堪再骑。风威冷素性一不做二不休,跃上了红孩儿的马。红孩儿在地上打个滚跳起来,风威冷见他执矛将刺,疾忙扯了缰绳往北边逃去。
      “这位壮士,快些助我!”风威冷只见葛衣人孤身一人边打边逃,随从自然是伤亡迨尽。他身上血迹斑斑,虽然神情尚不见狼狈,可情势已然十分危贻。而两厢骑军如铁钳已将收拢,中间只余下两三个马身的豁口。这等情形之下,风威冷便是不欲相助亦自不能。他宝剑冲入骑军中,凛凛剑光倏忽来去,酷暑之时犹是冷气兢肤,只十多个回合,便有十余人落下马来。
      红孩儿在典军中素被敬为天人,方才人人亲见红孩儿为他所败,当下军士都起了畏却之意,便由着风威冷杀出一条血路冲了出去。那葛衣人得此良机,那里肯放过,也自紧跟着脱围奔走。
      “高平晗你这王八蛋,你往那里跑!”风威冷听得红孩儿在身后暴跳如雷叫骂不休,自然是换了坐骑追上来了。高平晗叫道:、壮士请将鞍上之箭借来一用!”风威冷低头一看,果然鞍侧挂了一把朱漆长弓,他摘下连同箭筒一起扔给高平晗。高平晗右手接弓,左手接筒,夹于右腋下,然后弓交左手,右手取出四支长箭搭于弦上。好似瞄也未瞄就满弓射出。远远的只见四点火星倾刻没去,后面已是传来三声惨叫。射红孩儿那一箭虽说落空,他却也不能不下鞍闪避,这么缓上一缓,他们之间便又拉开了二三十步间距。
      风威冷回眼看了跟在身侧的葛衣人,不由有些惊讶,没想到这人箭术居然如此高明。突然想起来:“高平晗?是此次南汉军的副帅?”心里这样想着,便不由问出了口。
      葛衣人一边疾驰一边答道:“正是高某,多谢壮士相救!”风威冷不由的多看了他两眼,只见他四十上下,褐面微须,一双眼睛湛然有神,纵是于此逃离之际也不失沉着气度,倒是有些大将风度。
      后面也有箭支陆续射来,只不过都不如这弓射得远,大都在马后一两步处跌下,便是有几箭射至,力道已衰,两人轻松击落。听得红孩儿怒叫,象是又拉断了一张弓。风威冷骑着的红孩儿座骑自然是神骏非凡,高平晗的却也不遑多让,两马脚力远胜追兵,再跑上一二程,便把典军越甩越远。
      风威冷来此之前在城外农家借宿,便欲往北边奔去。高平晗却叫道:“壮士走错了,这是往北去。”风威冷道:“没有错,我便住在那边。”高平晗愕然道:“难道壮士不随高某回营?”这回轮到风威冷吃惊了,他道:“为何我要跟你去?”
      高平晗疾道:“壮士若将后头的追兵引到家中,岂不是累得家室邻里都要受害?”风威冷一听也是,虽说他只是借宿旁人家中,可是给东家带来祸事也不好,便随了高平晗往东边拐去。典军依旧在一里开外穷追不舍,他们绕了好大一圈方寻到地方过了河。风威冷不由有些生疑,想道:“这里已打了有一会了,怎的南汉军中全然没有出援?”
      过了河便是一片幽深深的林子,风威冷见林中似有白光闪过,他一挡高平晗道:“不好,前面有埋伏!”却见高平晗面有喜色,不由一怔,旋又明白过来。想道:“是了是了,这自然是他的人马。”果然林中已有人影晃动,好似要迎出来,高平晗却挥了挥手,里面顿时肃然无声。
      高平晗一拉马缰站定了,风威冷道:“大帅要在此处伏击典军么?恕小人不便相与,告辞了!”他想这人为了引敌军大将出来居然以身为饵固然有胆量,只是不惜手下性命却未免令人齿冷。他忘不了方才那名扈从脑浆涂地之惨状。再者高平晗分明占着有利形势却这般行险,也不是什么大将风范。他不惯作伪,这不以为然的神色自是流露了出来。
      高平晗向他深望了一下,那目光幽深,风威冷不免觉得自已的想法已被他看了个明白。果然他道:“今日探敌情遇伏实是出忽意料,壮士未免多心了。”
      风威冷冷笑了一声道:“难道高大帅未曾想过会在那处遇伏?他们即用火箭当是有备而待,高大帅不是头一回去吧?”高平晗一笑道:“石壮士于军旅之事并不生疏呀!”
      风威冷怔了一下,这些话其实是脱口而出。他幼承家训从未与闻过兵书战策,只不过身在这战火连绵的年月,自然会有些见闻。他答道:“小人不过以常情推测,大帅即有重兵在此,在下告辞!”高平晗苦笑了一下,掂须向河岸上看去,对岸骑尘大作已渐渐逼来。河水清浅映出燥尘四起,蹄声刃鸣隐隐可闻。好似一张宽幕将要揭开,台上金戈铁马的大戏即将开演。
      “重兵?”高平晗再度苦笑,道:“壮士或者不信,这林中至多不过百骑!”风威冷一惊道:“当真?”高平晗点头道:“那是高某的亲兵侍卫,只有百人!”“可……你不是南汉军的副帅么?大军军营不就在此左近么?”
      风威冷大是不解,又有些慌乱,道:“既如此,为何大帅不快些逃走,却留在此处等他们来?”高平晗突然哈哈一笑,这一笑,那将要下水的典军前锋都迟疑了一下。他道:“今日,高某就要以这百骑击败两千敌军,壮士请在林中歇息,不过两刻钟,高某定然归来!”
      风威冷见他豪情勃发,也不由受了一点感动,只是想起家训,还是拱了拱手,道:“那小人静侯佳音。”高平晗见他这么说倒是有一点意外,于是道:“若壮士视高某必败,不妨先行离去,高某总是能阻他们片刻。”其实这念头风威冷倒不是没有,只是被他说了出来,却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小人不能参战自有缘故,大帅得胜之时小人自然道出请罪。”
      两人说话间,只见一骑涉水逼近,骑上红衣似一朵火烧云映于水中,极快的飘了过来。风威冷驱马入林,只见二三十骑静穆而立有如雕像。风威冷心道:“人都道如有人马藏于林中,必见飞鸟不安,怎的这里分明有人我方才来时却未见鸟鸣?”他正这般想,就听得高平晗撮指于口吹出一声哨音,哨音清越尖锐惊得四下里飞鸟乍起。
      典军中显是犹豫了一会,红孩儿转了身去大声呵斥,后军方才跟上,只是这么一停一行队例便有些散乱。典军过河有半,风威冷本以为高平晗会半渡击之,可他却纹丝不动,于是典军便不复方才小心,一拥而过。
      正在全军过河之后,高平晗再度吹哨,音调却与方才不同,甚是悠扬宛转,猛然间林子中众声巨喝,方才静如死物般的人马突然活了,冲出林子。风威冷这才发觉共有五次埋伏,突然从林子五处杀出,不过百人却好似有数千骑同时跃起的声势。
      人马倾刻冲撞到一处。风威冷遥遥只见尘头大作,两军呼喝,刀枪齐举,不时有一溜溜血色随着寒光溅出。这时已将黄昏,日头西斜,风尘似被血水染尽了现出些哀悸的薄红。对着此情此景,风威冷猛然解得何谓红尘何谓乱离。他想起家中担惊受怕的表妹,此刻不知是否也坐在这样的一片红尘之中,默然遥望城头一轮残阳将落,于是知道一日又过,而她所盼的人却还没有归来。风威冷一时觉得眼眶温热。
      典军虽然人多势众,却是久奔疲惫之师,追至此处已知距南汉军不远,本有惧伏之心。又被高平晗以哨声三番五次戏弄,早成惊弓之鸟。高平晗的亲兵虽不多,却是真正的精兵良将,四下里冲杀一番,典军的阵脚便已动摇。那红孩儿虽说号称百人敌,却也不能当真以一人之力尽杀这百名骑军。他明知此时高平晗手中兵力不多,却无法令士卒齐心求战,终于不得不着他们先退,自已率了三五百精卫守殿后。
      乱兵一去,典军应付的反倒自如起来。只是河西岸此时却又多出一支人马,典军慌乱中那里辨得出多少,顿时狼奔豕突溃不成军,有的往东跑有的往西蹿,军中有人以北方口音大声喝叫:“不好了,中理伏了……”这么一来,连红孩儿身边的精兵也开始动摇。他终于也不得不加入了溃逃的乱军之中。
      南汉军掩杀一阵归来,力胜后的军士们已没有力气欢呼高歌,只是任由马匹摇晃着缓缓踱步,长长的鬃毛于风中拂动。他们身后遥遥高城显得极是单薄,仿佛一道色浓如墨的剪影嵌于血色黄昏之中。风威冷出林下马,向高平晗行礼道:“今日得见大帅神威,真令小人大开眼界!”高平晗依然精神抖擞,道:“今日被迫一战,赢得侥幸,若是再有一次只怕你就等不到我们回来了。”
      风威冷听出他话中有话,却也不追问,见他无意下马,自已也便上了马匹随在他身侧。一行人进了林子,默然行军,不过小半时辰便见前面火光通明,号令清晰,树木一稀,眼前是壕沟鹿砦帐篷齐例。
      那些兵丁见高晗平归来虽依旧干着自已的活,可目光中却都有了些欣然之色。有些年轻的,不免遥遥的敬上一礼,高平晗亦在马上远远含笑颔首。风威冷心道:“看来他还是挺受部下爱戴的。”
      当下开了寨门,自有人过来料理马匹。那马夫一见风威冷的红马就大惊,拍了又拍,看了又看,大叫起来:“看啦,这是红鬼,红鬼被大帅俘过来了!”无事的兵士顿时聚了拢来。笑声闹声响起一片。高平晗拉了风威冷的手大声道:“红鬼不是本帅的,是这位小英雄的!”四下里静了一静,风威冷见这么多双陌生的眼睛盯着自已,好生不自在。过了一会,方有人欢呼起来。风威冷觉得不好,想到:“他们只怕以为我是新投入高大帅麾下的人,这可真是误会。”
      猛然人群散开,十余人簇拥着一名衣饰华贵的男子走了过来。这男子大约三十余岁,肤色白净天庭饱满,双目有如鹰隼,火把红光映在他眸子上,一点锐光跃动,有择人而噬之感。
      高平晗趋前行了军礼,道:“见过西王!”
      那西王万分欣悦的一笑,忙就手扶了他起来,左看右看好一会方叹道:“好在大帅平安回来,要不然小王的罪过可是大了。”便后挽了高平晗的手向着身后之人道:“小王方道靖国元帅定能平安回来,可是未曾说错吧?”
      他身后的人看服色都是将军,分明的分成两拨。他这话是对着右边的那五六人说的,这些人见到高平晗时神情十分激动,纷纷上前伏地,人人都是面色涨红。高平晗却不扶他们,反而冷然问:“你们方才怎的对西王无礼?”
      西王在一边笑道:“没什么没什么,方才几位将军忧虑大帅安危要出动大军往城边搜寻。是小王道外头并无探子来报,说是等等看,不免让几位将军疑心小王不对大帅失敬。这个……也是几位对大帅的一片爱忱之心,那是不可深责的。”
      高平晗听了面色一整,喝道:“你们几个自去给西王赔罪!”然后转身冲着西王再深施一礼道:“这几个莽夫又那里懂得军阵之事了?敌情未明战机不获而草草出兵,岂有不败之理!”
      那几名将军转而跪到西王面前,西王却不能不扶,于是两下里礼让一番,这一节便算揭过。风威冷冷眼旁观,今日诸多不解之事也就明白了五六分。这西王是南汉皇帝次子,此次出征乃是主帅,而以高平晗为副帅。想来南汉皇帝虽以举贤任能著名,可倒底还是放心自家儿子些。却又不知这正帅副帅间有些什么不睦之处,居然到了这等水火不容的境地,勾连敌军害起自家人来。想是高平晗倒底瞧出些端倪方在那处伏下一支亲兵,才得能险胜而还。
      高平晗送了西王至寨门口,西王再三说留步,倒底还是送出了一箭之地。西王带来的将军们落在后头,高平晗和西王在前面走得极近。清爽的夜风拂来,二人发丝翻飞混成一体,半明的天色勾出他们鼻唇侧影,看上去絮语不休相谈甚欢。风威冷不由颤粟了一下,几乎要觉得自已方才的疑心太重了些。
      这边那几个将军已过来相询,一同归来的士兵们已快口快言的说了这是大帅的救命恩人。这下还了得,一个又一个上来拉手拍肩,当中一个高呼:“快快去大帅帐中偷来那坛千烽雪,今日无论如何都得狂饮一日。大帅若是要罚,便让他明日把老子的头砍了!”众人狂笑,拥了风威冷进得大帐。
      待到高平晗进帐时,风威冷已被灌下了三四杯酒。
      高平晗见了帐中情形摇头道:“你们这群猢狲,自已人恶形恶状倒也罢了,莫要吓怀了风兄弟。”便有人哈哈笑道:“那又有何不同,石老弟早一日晓得了,便早一日与我等同流岂不是好!”风威冷听了这话,觉得不可再这么糊里糊涂下去,于是放了杯子,起身道:“大帅,各位将军……”高平晗却打断了他,挑了帘子向外道:“拿进来!”
      便有两人走了进来,手中各托着一只木盘,上头蒙着红布。高平晗坐到主位上,先挑开一只盘子,只见三十根黄澄澄的金条在朱漆盘子里熠熠生辉。高平晗向风威冷抱了拳道:“这三十两金子,算是谢过风兄弟救命之恩。”
      风威冷泰然自若的行了一礼道:"在下拜受了!"
      高平晗又揭开一盘,顿时金光大盛,只见那一盘中密密摆满了金条,一时却也数不出数目。他道:“这是三百两金子,若风兄弟愿跟从本帅共创一番大事业,那这金子便算是送于兄弟安家之用。”
      帐中顿时一静,唯听得火把烧得毕剥作响。众人尽注目于风威冷身上。
      风威冷却默然了一刻不曾发言。
      当下有性急的忙端了酒上前道:“我们大帅用兵是不说了,赏罚分明与兄弟们同甘共苦那是天下再也寻不出第二个的。兄弟还犹豫什么,快些干了这杯酒,从此后富贵共享生死一命!”
      “正是正是……”四下里顿时一片催促之声。
      风威冷却叹了口气,起身从腰间解下佩剑,双手捧了放在高平晗面前道:“此仍小人家传宝剑,请大帅鉴赏!”
      高平晗不解其意,但还是取过剑来。笑道:“今日看风兄弟这剑竟能与红孩儿的朱枪匹敌,那自然是吹毛断……”剑方出鞘三寸,他便不自觉的闭了嘴。满座半醉之人都不由的脑子一醒,只见高平晗执剑在手,远远拿着,竟有些畏惧的样子。
      帐中十余只牛油火把烧得正烈,人影幢幢尽映于帐壁之上,可长剑的影子却淡得几乎分辨不出。那剑脊上略泛起金色,愈往两侧色泽愈淡。虽说是静静的被握在手中,锋刃处却似极轻微的颤抖不已,有如蝉翼一般。
      “当真是好剑!”高平晗收剑入鞘道。他看了一眼那剑鞘,却只是寻常素木所削,连漆皮也未蒙上一块,随口道:“这等剑室只怕是盛不起此剑吧?”
      风威冷当下深施一礼道:“此剑太过锋利,骤拔时极易裂开剑鞘——今日午后便是如此了。因此,这只木鞘乃小人于林中等侯时随手削成,尚未及镌上剑名。”
      他一边说一边拔剑在手,“刷刷”几下木屑分飞。
      他取剑刻字极是娴熟,众人尚未看出他写的是何字便见剑已归鞘,“啪!”的一下拍于高平晗案上。
      “大帅请看!”
      高平晗见那上面端端正正的刻着两个正楷,念出声来:“庶人?”不由十分讶异,问道:“如此宝剑,何以称为庶人剑?”
      风威冷收剑回位上座下,道:“这是家祖所佩之剑。我家先祖仗此剑从军,战功赫赫彪炳青史……”
      “且慢!”高平晗打断他道:“莫非风兄弟的祖上竟是……”他说出一个名字来,在座之人无不惊讶出声,那人实是他们心中军神一般人物。
      风威冷点头,抚剑锷不无感慨道:“家祖晚年深恨平生所为。曾言一世杀戮空自造就一已功名,却害尽天下百姓。因此临终前让后人对此剑发誓,石风家子孙决不可从戎为官,干预兴亡之事。躬耕便可传家,习剑只为防身。若违此誓,石家列祖列宗于地下永不得安寝!”
      他站了起来,再施一礼道:“因此,大帅青眼各位将军盛情,小人都只得辜负了!”
      此言一出,帐中一片叹息。高平晗也不由苦笑了一下道:“即如此本帅自是不便相强,就算是本帅无此福份罢了。来来来,大家喝酒喝酒,今夜不醉无归……”
      话虽如此,到底是扫了兴致,这下面的酒也就喝得不是十分热闹。
      高平晗有了三分薄醉,摇摇晃晃至帐门前挑了帘子,清风吹进来,众人面上都骤然一爽。他那如此冷厉的眼神此时却有些朦胧茫然,突然道:“风兄弟尊寓何处,明日让两个亲兵护送你回去。”
      这话却触动了风威冷的愁肠,他重重放下杯子道:“正是在那……华城之中!”
      “喔?”高平晗问道:“那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吗?”他放下帘子大步回到座位上。此时火把将残,他的目光于暗帐中凝亮如星。以至于风威冷觉得方才那刻的朦胧只是他一时眼误。
      风威冷多日担忧积于胸中,又是酒后之人,经此一问便将前事合盘托出。他发愁道:“小人倒盼着大帅早日取下华城,在下也就可以与表妹团聚。唉,若是早知大帅的本领,小子必然不会离去。”
      “早日取下……”高平晗把玩着手中杯盏道:“只怕是不能呢!今日的情形……”他倒底没说下去,只是叹了一声。
      一旁已醉得差不多了的将军们可没这么谨慎,骂着骂着便把西王的祖宗十八代都问侯了个遍,也不管西王的祖宗正是南汉帝室。高平晗却也不怎么阻拦,由着他们口沫伴着酒气肆意了好一会,方淡淡的说了句:“行了!”帐子里顿时就静了下来,连醉语梦呓都不再有闻。
      风威冷有些疑问,便也趁着酒劲问了出来:“在下觉得那西王也不似酒囊饭袋一般人物,如何这般分不出个轻重缓急来?便是有什么嫌隙那也当是秋后算帐,那有城池未下先算计自已人的?”
      高平晗好一会没有作声,他似在思忖着什么,风威冷忙道:“小人只是随口问问,若是军务……”
      “也没什么好瞒的!”高平晗平平常常的道:“只不过皇帝眼下重病在床。太子在榻旁伺侯汤药。西王若是除了高某,大军尽数落入他掌中,给太子扣上个弑父纂逆的罪名,岂不是……轻而易举?”
      这话显然连帐子里高平晗的亲信将领也是头一回听说,本是东倒西歪丑态百出的却一下子全都坐正了。风威冷觉得这些话自已不该打听,可是关系到华城之事,又如何忍得住不弄个明白?
      有将领喃喃道:“难怪难怪,先前这混蛋尚象个人样,一路打下来还算顺利,谁知一到华城就变脸,我呸!”
      高平晗道:“只有两种情形可早日收兵!”
      风威冷精神一振,问道:“什么情形?”
      高平晗道缓缓站起身来,道:“于西王而言,要么,设计取了高某的性命,那么南汉七成军力在他手中,他自可为所欲为。要么,是可以速取华城挟初胜余威返京与太子争位。我估算他今日害高某不成,明日或者就会催高某开战。只是,若攻势受挫,他定会长时围困。他奉的是当今皇帝的圣旨,华城不下,便是太子既位也不能强召他回去。他在外一日,太子便无奈何他一日,而他也终有机会夺高某军权。”
      风威冷心头一沉:“这华城之围看来竟是不是短日可解了。”
      高平晗似已猜中了他的心思,道:“总之就是看风兄弟的运气了,若是可以快些攻下来,那自没什么妨碍。可是围得时日一久,城中断水缺粮你妹子可就得受点罪了!”
      一听到“断水缺粮”这几个字,风威冷心便突突的跳。他明白晓得缺水断粮后,何止是受点罪!近几年孤城被围杀女子战俘为食的事听也听过不少了。只是一想到这会发生在表妹身上,就不由得浑身颤抖。
      高平晗又道:“风兄弟还是留在军中罢。能助我一臂之力便也是助你自已;城池若破,乱军入城总是有一番闹的,你跟着最早入城的队伍进去,守在家人身旁也安心些。”
      风威冷虽然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可觉得这话真是合情合理,于是便也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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