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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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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支舞后,闾丘俭略带醉意,起身离席,举杯而起,止住了琴师们,大殿内顿然又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太后也是不解其意。
闾丘俭走到苏渐离桌前,欠身道:“丘俭常闻,燕北苏渐离,人中翘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在下有一曲谱,常习却不精,每有困惑却无人可解,今日在下斗胆献丑,求先生听我之声,赐教一二。”
苏渐离慌忙起身:“不敢不敢,闾先生言重了,苏某能听闾先生抚琴,荣幸之至。”
闾丘俭转身,叫起一名琴师,顾自坐下,双手向上抖了抖,宽大的衣袖顺势滑落至手肘,他双手先压住琴面,突然十指扣动,迸发出暴烈的琴韵,仿佛雷霆惊天,黄沙滚地。在场的贵族公卿都为之一怔,只见他双手大开大合,拨动的琴弦跳跃着迸发出激烈的音色,他面色凝重,也在对和着飘出来的曲声。
慢慢的,闾丘俭的琴声开始变得缓和,双手平缓了下来,他轻轻抚动,像激流涌过石滩,逐渐声色潺潺,宾客们面容开始慢慢舒展。而后那绵绵的流水又如落下九尺悬崖,闾丘俭曲调再转,变得飘忽不定,像风中不断起伏的火焰,一股神秘荒凉的气息在连绵不断的琴声中加剧。
闾丘俭的手又开始慢慢加快了速度,急促之声又起,琴弦间迸发出比最初更暴烈的节奏,但所有不同的是,这次不若雷霆万钧,而是呼啸而来的万马奔腾,嘈杂中的呼啸声,扬鞭声,马蹄声,呐喊声,草原之景油然而现。
苏渐离静静地听着,手还是平放在案头,跟着韵律轻轻击案而和,慢慢的,雄壮之声渐消,如黄昏唱晚,琴者依马而立,天际雁过嘶鸣,乐声不断地回旋着,它们汇到了一起,如同两个即将消逝的鬼魅互相纠缠着,渐渐弱了,淡了,终于消失。
闾丘俭琴声停下,大殿内突然安静下来,尔后,一声击掌划破了安静,苏渐离站起来,抚掌道:“苏某在东朝时,亦曾常常听闻《军前调》,但都因曲谱不全,多是残缺之音,或是后人自编自改,时而还有东朝靡靡之声入内。渐离以为世上再无完整的《军前调》,今日所闻闾先生弹奏,真乃当世绝唱。”
闾丘俭有些诧异,他擦擦额头上已经渗出的汗滴:“没想到苏先生竟也知道《军前调》,没错,此曲正是我北荒数百年前由摩溪汗王所创《军前调》,我闾氏世代为琴,传至今日,也只留下了《军前调》的正本,副本是永远不可能再重见天日了,即便如此,世人知道此曲谱之人还是少之又少,苏先生既然听出这是完整的《军前调》,必是知晓全曲,闾丘俭敢问先生指点一二。”
苏渐离泯了一口酒,笑道:“我闻摩溪汗以牧民三百起兵于努胡图,当时家园被焚烧,牛羊被驱赶,大家都在为失去太阳神眷顾而绝望时,摩溪汗仗剑而起,一呼百应,气势颇为壮烈,民间多有传言,摩溪汗每在大战过后的夜晚,独自抚琴,其音暴烈,仇烈无比,仿若有吞并山河之势,亲者振奋,敌者胆寒。闾先生在时隔数百年后,仍能仿出如此音色已经殊为不易。全本曲调应为急,缓,转,暴,收,唱晚,愚以为闾先生弹奏几近完美,只在转音一节略有瑕疵。先生在转音一节,未尽全力,音调没有完全放缓,便开始进入暴音一节,感觉太过急促了些,如若先生神情放缓,尽力弹奏转音一节,想来必是完美之曲,苏渐离拙见,还望闾先生不要太过计较。”
“苏先生高才,一听便知,丘俭每每弹到转音一节,就会被曲中暗含的气势吞没,由不得自己的意识,惭愧不已。”
高台之上的女主甚是满意,公卿贵族,内监侍女们都不知道有多久没有见过端木太后如此高兴了,那张冷艳的脸没有因为时间的洗刷而变得苍老,只是因为一种威仪,更是一种恐怖震慑着所有的人,没有谁敢正视那张美丽的脸,可今日太后在高台之上,却是别样风姿,这种笑和以往的笑是不同的,有牧草沐浴阳光之感,这和她以前每每流露出的阴冷,尖酸的笑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侍女们深刻的记得,休伦部在对楼烦部的统一北荒,建立城邦的最后一战,太后下达活埋十五万俘虏的诛杀令时,嘴角边露出阴冷的笑。
太后频频举杯,与宾客们示意欢饮,时而抚掌叫好,时而哈哈大笑,这让在场的贵族公卿们唏嘘不已,如果有人是头一次见到这般美丽的太后,断然不会想到,她会和杀人有任何联系。
片刻,从殿外又走进一名琴师和一名舞姬,走到殿中,向女主施礼,然后转向两侧的贵宾们,之后琴师挥手,撤下了其他的歌者与舞者,然后琴师坐下,舞者翩然而动。
闾丘俭悄声对苏渐离说道:“此琴师名叫莫知谷,东朝名家莫黎之后,先生可知此人?”
“久闻莫家之名,却无缘得见,莫家以精通音律扬名于东朝,各诸侯,皇族都愿意花重金相邀,而只要师出莫家,便一定大受欢迎,而莫氏名家更是代代相传。却早年听闻莫家不知何故卷入帝都皇储之争,因而得罪了皇家,被降下重罪,然后就再也没有莫家音讯,不想今日见到莫家后人,天籁之音不绝,世人之幸也。”
“先生所言极是,可惜这位莫先生,却不能言语,到我北荒时已然是哑巴了。”
“天妒英才。”
“先生可知舞者之名?”
“渐离不知,还请先生赐教。”
“此女名叫曲无声。”闾丘俭指着舞者说道,只见她一袭烈烈红衣,手中一缕长绢,时而如剑锋所指,时而如溪流在手。曲无声步履轻盈,如同一片红叶飘在寒芒中,应和着莫知谷越来越高亢的琴声,转调之际,飘飘的长袖拂起,如同带起大山转动,之后又如盘旋的红色飞燕。
“南云北曲!苏某怎敢不识曲无声,与我东朝云如霜齐名,号称当世妖娆,其名已经响彻东朝,蒙国公曾言道,如若云曲二人得其一,此生无憾。”
闾丘俭哈哈大笑。
高台之上,女主向苏渐离举杯道:“苏先生看我北荒歌舞如何?”
苏渐离答道:“久闻北荒歌舞雄健,慷慨激昂,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那先生可知此曲?”
“久闻北荒曲奏中最富盛名者便是《破马曲》,而舞中最美者为《飞天舞》,故东朝民谣有说:生为所求飞天舞,死亦尝闻破马歌,渐离今日能得莫先生弹奏《破马曲》,受宠若惊,莫氏之名已不必多言;而舞者更有当时妖娆之一曲无声,渐离三生之幸也。然而,于《飞天舞》而言,渐离却另有耳闻。”
“哦?愿闻其详。”
“曲无声之《飞天舞》虽美,却不是此舞之极高境界,东朝有童谣言道:‘京侯击石筑,黛曼飞天舞,息人吟长调,荒原奏箕鼓。’此乃世间四绝,说的是:东朝京国公所创之石筑击舞曲;息国民间长调;北荒朔荒原的箕鼓弹奏和苏摩娅•黛曼,也就是紫海蕊的飞天舞。久闻太后当年所跳飞天舞,世间无人能及,传闻北荒各公侯,只因此皆令女儿习舞,传至东朝,模仿者更不计其数。但只有紫海蕊的飞天舞,才是极高境界!”
此语一出,宾客皆愕然,紫海蕊之名已经久未有人敢再提起,本来北荒中名字原本不是尊卑之分的关键,是女主掌政以来推行东朝礼教,才慢慢开始注重,更重要的是,紫海蕊这个名字更多的会让北荒的公卿们联想到杀戮和残暴,随之而来的就是一阵不寒而栗。而苏渐离却敢如此公然提起,宾客们面面相觑,似乎等待着女主的勃然大怒。
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女主将一盏酒一饮而尽,大笑道:“苏先生取笑了,这些年忧心国事,早已忘却当年闺中愿景,不觉年岁已大,还如何得与当年一般,容颜消失,两鬓斑白,早已舞不动了。”
“太后说笑了,东朝坊间传言,娘娘如花蕊,常人得见,延寿十年。”
“哈哈哈。”太后大笑,“想东朝竟多有我北荒传闻。”
“是。”
“哀家常闻苏先生也是精通音律,东朝之翘楚,不仅胸怀经天纬地之才,定国安邦之策,也是琴曲,书画名家,苏先生今日可愿意为哀家奏一曲东朝音律么?”
“太后谬赞了,既然太后想听,苏渐离便斗胆献丑了。”
苏渐离走到莫知谷身边的一张琴案,与他并肩坐下,他对着莫知谷笑了笑,莫知谷也对他报以点头示意。然后,苏渐离抖开长袖,与白天在赤寰宫一袭黑衣不同,雪白丝质的长袍,凸显出苏渐离的贵气,这个年轻的白衣贵公子眉宇间的从容,手势的高雅,都有逼人于无形的气质,这也绝非一般的公卿子弟可以模仿得来的。
他放手弹奏,音调在他手中缓缓流出,有别于刚才所有的北荒高亢之音,这是一种委婉的旋律,但却暗含刚强之气。众人都在静静地听着,不觉就被琴声陶醉,然后便听见苏渐离和曲而唱道:
“山岚拂叶兮柳依依,夕阳微涩兮落霞光;晚来虽是风习习,晖退后寒起,华灯重重兮,灭残烛;滴水何曾劳人记,聚也如寄,散也如寄;花休舞时叶落,残叶尽时雪飞;散漫天如尘埃兮,终一去不回;年年落英看遍,岁岁缤纷不同;虽是昨日繁华,也曾万紫千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