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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2月12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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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对我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我做出了一项重要的,扭转我今后整个人生旅程方向的决定。
不可否认我在乘火车前往伦敦时仍抱有一丝侥幸心态。本周的内阁会议将于周五进行,而今天刚刚周二,我尚有几天时间可以应对。如果我能在周四之前取得一份巨大的成就——唉,这不太现实,或者能在周四之前抓住首相的某个把柄——哪有那么巧的事。也许我可以尝试下伯纳德的主意?请各大日报的记者们大吃一顿,在媒体上给我增加舆论?不,那会被视为对首相权威的公然挑衅,没准会被总组织秘书当成我要阴谋夺权。维克.古尔德——他是个高大,粗暴,自以为是,而且有严重被害妄想症的家伙,他会毫不犹豫地把我开除出党,就像汉弗莱说的那样。
总之,我在尤斯顿火车站下了车,部里的公家汽车一如既往地在那里等我。“罗伊,今天天气不错嘛。”我拉开车门时努力一派轻松地招呼,然后我发现驾驶座上坐着的不是罗伊,而是个陌生的胖男人。
“我是您的新司机,大臣。”他说着客套话,模样看上去却令人心生厌恶。
“罗伊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换你来开车?”
他耸耸肩:“部里老爷们的吩咐呗,罗伊被调到环境部去当司机啦。”
我重重地仰在后座上,彻底死心了。没想到他们居然如此迫不及待地对付我,当初弗雷德也是这样被踢到上院的呀,我感到呼吸困难,手脚冰凉,整个身体都僵住了,仿佛一段被锯断的木头横放在车里。唉,也许我应该保持这种状态,以便适应今后的上院生活。
“您看上去不太舒服,大臣。”新司机漫不经心地说。
我从后视镜里看到我的脸,像死人一样惨白。
突然我对这个没出息的自己生气起来。詹姆斯.哈克。我对自己说,别为这件事情丢人现眼。没错,这是突如其来的飞来横祸,政治生涯就此终结,那又怎样?我没必要恋栈到茶饭不思,更不能哭哭啼啼,双腿绵软像滩烂泥巴一样被人拖出行政部的大门,当初我是如何进来的,周五我便如何昂首挺胸地走出去。
至少我要留住一名英国绅士的尊严。
走进行政部时我始终保持着庄重自持的精神状态,微笑着向每一个遇到的工作人员问好。很快就要对这一切说再见了,我失望地发现直到现在大部分人我还都不认识,或者虽然面熟却叫不出名字来。在这里工作这么多年了,汉弗莱把我绝缘得可真彻底。
我推开办公室的门,伯纳德在里面耐心地等候。
我匆匆浏览了一下日程,看来忠诚的私人秘书也确定了我将会下马的消息。这两天他没有做任何安排,我无事可做,除了原定于明天下午在特拉法尔加广场的演讲。时间多么会戏弄人啊,仅仅在一周之前,我端坐在这里,和弗兰克,汉弗莱,伯纳德讨论这个演讲事宜,仿佛这是人生中的头等大事。七天之后,它却成了我的收山之作。而我还没想好究竟要和听众们说些什么,那些不知会从哪里聚拢来,何种身份,何种年龄,何种阶层的听众,在我脑海深处若隐若现,仿佛笼罩在浓重的伦敦雾气里面。
突然我脑海中浮现一个念头。是的,这是我的最后一场战役,我就像已经被逼到悬崖峭壁边缘的困兽,在坠落之前最后一次露出牙齿威慑对手。仅仅这一次,让繁琐的手续,费解的语言,含糊不清的中心思想都见鬼去吧。我要对伦敦人民们清清楚楚地表明我的态度,我要大踏步地站出来,支持那些为了自己权利而搏斗的大学生们。反正马上就会一无所有,凭胸口跳动的心脏发誓,我要让人民看到,内阁中仍有正直存在。
[我们百感交集地看到,在哈克因彻底绝望而破罐破摔之后,他似乎第一次表露出政治家的素质——编者注]
这份讲演稿几乎是一挥而就。我唤过伯纳德,踌躇满志地让他将其校对后打印出来。
伯纳德审视着我的稿子。“哦,我没想到您居然会自己写。”他随随便便地说,立刻发觉这话中含有歧义。“我的意思是,汉弗莱爵士已经嘱咐我们为您起草一篇关于爱与和平的演讲稿了。”他连忙补充,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没有为他的大胆而生气,这个天真甚至有些幼稚的年轻人多好呀。我慈祥,同时坚定不移地告诉他,我将在集会上说我想说的话——自入住行政部以来,这将会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大脑发言。
“汉弗莱爵士不会同意的。”他真是个死脑筋。我告诉他汉弗莱爵士管不了那么多啦,让他见鬼去吧。将他打发走后,我开始构思我的辞呈。
我再一次起身走向窗口,凝视着窗外一成不变的景色。这间小小的办公室似乎被时间的巨手遗忘了,几十年光阴流逝未曾给它带来任何变化,冬去春来,草木更替,而我一直坐在这间屋子的办公桌后面,常任秘书站在我一边,私人秘书站在我的另一边,三个人为了各种各样的事情团团打转,最终却总能取得一致意见。
也许上帝已经对我足够眷顾,能够一直走到三十年后。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我早早辞世,汉弗莱住进了老年精神错乱病院,只剩下孤独的小伯纳德,但他也离开了行政部去颐养天年,我们像散落在人间的豌豆一样各自沿循命运的轨迹前行,偶然的相聚后是永久的别离——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梦啊。
突然门被打开,汉弗莱——满脸憔悴,面色无光,然而眉头紧皱,咬着嘴唇,仿佛一个彻夜未眠刚刚做出两难抉择的人——冲了进来,伯纳德紧随其后。
“您在干什么?”他劈头盖脸地问,随即目光落上桌上文件,“您在写辞呈——对啦,这就是您发疯的原因,居然想把这种东西——”他挥舞了下手中的稿纸,我认出来,那是我刚刚写就的演讲稿,“读给群众听!您还嫌乱子惹得不够大呀!”
他在屋子里急匆匆地来回踱步,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片刻之后,他再次开口,那个文官模范的汉弗莱又回来了:“我必须恳求您,大臣,在做出轻率决定前全盘考虑一下可能带来的后果,我认为您这样的举动有失坦率,有损国家利益……这是原则问题!”
唷,汉弗莱跟我讲起原则来了,这可真够新鲜。
然而还有更新鲜的呢,他又来来回回地走了几步,终于下定了决心,拉开椅子坐下。“大臣。”他开口说,“我必须向您坦白一件事——”
我背上一冷,这个词语太熟悉了:“你不是又要告诉我三十年前你捅过什么娄子吧,汉弗莱?”
他愠怒地做个手势:“不,是有关内阁改组的事情,确切点说,有关您如何在人事变动中立于不败之地。”
我迷惑地看着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在暗示什么?
突然,阳光洒满了我的全身——汉弗莱,他在给我希望!他有办法!
活力重新回到了我的身体,就那么一眨眼的功夫,我感到精力充沛,未来的事情不再棘手。是的,有汉弗莱在,我还怕什么呢。
不过我得承认,他说的话确实我闻所未闻:“政府的高级文官中有一种处理问题的特殊手段,我们一般称它为‘踢人而不踢球’。”
“踢人而不踢球?”我重复着。“踢人而不踢球。”伯纳德跟着说,显然他也没听说过这个词,接着他恍然大悟:“我想汉弗莱爵士说的是中国男足的比赛战术,大臣。”
“不——伯纳德,你先出去。”汉弗莱的表情看上去快咬人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我们俩。汉弗莱将双手搭在眉间,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才接着说:“踢人而不踢球——是只有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才会用的选择,指当一位……呃……政治家提出一项荒唐,离谱,无法实现的议案,又固执己见不肯接受他人意见时,文官为了维护政府稳定所采取的一种迂回的应对方式。”
我仔细地听着,我知道汉弗莱正在让我接触到文官之道的核心,虽然还没听懂他的话到底什么含义。
他痛苦地犹豫了一会儿。
“我们会把那个人干掉。”他坦白说。
“汉弗莱!”我呼吸都停滞了,但随即我发觉理解错了他的话,“你是说文官们会想方设法让这个大臣丢官?”哎呀,他点了点头。我发慌了,坐在我面前的是个什么人呀!“你不会说我这次被踹是你们干的好事吧。”
汉弗莱被针扎了一样抬起头,他的脸色因受冤屈而发白了。“您完全说错了,大臣!”他激动地争辩。“我们将其反其道而行之,保住您的位置!”
他向我详细说明了他的计划,一切如此简单!既然现在我不可能在几天内做出什么成绩——即使做出来,首相也不会买账,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我成为内阁里绝不能少的重要人士,而这一条的实现途径是……
“您可以成为一个少数派代表。即某种少数,弱势群体在政府部门内的唯一代表,您的存在证明英国政府公平全面,没有侵犯某些少数人士的权益。如果您的地位遭到动摇——比如下台,就意味着白厅对这一团体的公然践踏,整个群体都会为您遭受到的不公感同身受,提出抗议,从而施加强烈影响。”
我请求他举个例子。“您可以成为女权主义在政府内的代表。”他向我建议,“您将代表英国的妇女,在内阁中占有一席之地。”
这是个不错的想法。我告诉他我当然可以,我曾经为女权激烈斗争过,甚至要求女性在高级文官中占有四分之一定额呢。
“您还惦记那事儿啊。”他无力地说,“不,没那么简单,如果嘴上说说就可以,内阁里到处都是少数派代表了。”
接着他告诉我,用一种让我瞠目结舌的方式——我必须是一名女性才可以成为妇女代表。
“你是说,让我去做变性手术?”我叫了起来。
他含含糊糊地挥手:“一刀解决,非常顺利。我们会宣称您从来都是女性,致力于推翻这个社会严重的男权歧视,改头换面进入白厅。现在您羽翼已丰,终于可以在众人面前恢复女儿身了。”
我对他严厉地表明态度:这纯属一派胡言,我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他和往常一样,对我的激烈态度立刻退缩。“嗳,我也不认为这是最佳选择。”他附和地说,“毕竟内阁中已经出现了一位女大臣。”
紧接着他提出了第二条建议:成为少数民族的代表。
这个听上去没那么胡闹,但他立即又补充说明,我必须像迈克尔.杰克逊一样做全身换肤手术,变成一个黑人,或者华裔人种,而行政部,意料之中,会给我出具一份我体内本来就流淌百分之多少其他族裔血液的证明。
“这招能骗住谁呀。”我说,“谁也不会一早上起来换个祖先——倒是可以换个宗教信仰。”我灵机一动,“汉弗莱,如果我立刻宣称我是□□——”
他大吃一惊,立刻强硬地反对:“您怎么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比起换肤来也不那么馊,对不对?”我说,“裹上头巾就行,你在库姆兰时的打扮也让我认不出来呀。”
他略略平静了下:“不,大臣,这条路绝不可行。”他斩钉截铁地说,“自从本拉登死后,就没人给这个团体撑腰了,美国倒有可能以此为借口轰了威斯敏斯特。”
这个建议被否决后他提出了第三条方案:成为残疾人的代言人。显而易见,我要想获得这个头衔就得先对自己下手,半瘫,全瘫,目不能视,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卸掉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
“鼻不能闻怎么样?”我怀着极大的希望问。
“如果鼻炎患者也可以领取残疾人保障金,这个社会该是多么可怕啊。”他无情地回答。
这条路也走进了死胡同,我泄气地等着他是否还有别的建议。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的,还有最后一个办法……”他吞吞吐吐地说,“您可以成为同性恋群体在政府中的利益保障人。”
看来我只剩下这个选项了,是不是?但随着汉弗莱的分析,我发现这是唯一合理的选择。我单身一人,而且没有再婚的打算,年轻漂亮的小姐也不能吸引我的兴趣。说白了,当你活到我这个年龄,性向与否已经不再是个重要的问题——既然早就做好过清道夫般禁欲生活的准备,被传只能对男人或女人动心,又有什么分别?
汉弗莱稍稍放松了下,他的嘴角微微露出一抹笑容:“您确定了吗?”
“是的。”我坚定地说,紧接着想到了刚才那几条匪夷所思的要求。“呃,我需要干点啥——”我迟疑地说,“我的意思是,为了证明我的新身份,我要做些什么事?”
“您什么也不必干,大臣。”他回答道,“剩下的事我来处理,您如果不介意的话,今天下午我将会去伦敦几个著名的同性恋酒吧去找他们的负责人谈一下。”
“谈一下什么?”
他宽容地笑笑:“当然是让他们配合您的新身份呀,我相信有很多圈内人士愿意出面证明您经常和他们中的某些发生关系,鉴于您本身是位要人,我们甚至不需要提供太多筹码就可以做到。”
哎哟,他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恐惧地向后紧紧靠住椅背。我可不愿意被人当成随意滥交的老流氓呀,而且还是和那些家伙!穿着皮衣,戴着耳钉,男女莫辨,头发五颜六色仿佛公鸡和鹦鹉的杂交!不,打死我也不要和他们扯上任何联系,想都不要想。
“那么就只有另一个办法了。”他略一沉吟,“我马上去试着说服伯纳德——”
“伯纳德?”我惊奇地问。
“伯纳德,或者您喜欢的话,比尔,卡特赖特,威瑟尔……随您挑选。无论您选择了他们中的哪一个或者全部,我都会尽力说服其向公众承认由于您的逼迫,不得不长期与您保持着地下关系。鉴于我手里还有一两个空缺的光国职位,同时掌管部内文官的人事提拔……”
我打断了他的话。这是什么意思?我从老流氓升级成老混蛋啦。他们不能——我的意思是——不能承认是自愿的吗?
“这可太强人所难了,大臣。”汉弗莱一口回绝,“您倒是替他们着想下,这些先生们都家有妻室,伯纳德还有个丈母娘。即使他们对您的忠心已经到了愿意放弃尊严给您打掩护的地步,您总不能逼人连名誉一并放弃吧。对公众承认自己是个骗婚出柜的双料人渣?不。这个逼人太甚了,我做不到这一点。”
这话说得合情合理,但是我丝毫没有让步。我坚定不移地重申我的立场:既不能当流氓,也不能当混蛋。我一世节操要以如此没谱的方式付之东流吗?这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您倒是理智一些呀!”他有些急躁了,“您自己衡量哪种方式更合算:道德上名誉扫地,还是政治上生命终结!”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我有些退缩,小心翼翼地问他能否有第三条路可走。
“我想不出别的办法,大臣。”他无可奈何地摊开手。
看来是无路可行了,我怀着深深的遗憾和颓废,像个喜鹊一样唠唠叨叨地抱怨起来。为什么临到老还得晚节不保呢,哎呀,这两条方式哪条都够我吃一壶的,都没什么好名声!要是上帝能及时赐给我一个合适的伴侣该多好呀。没什么特殊要求,只要能骗过人就行!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是单身,和我年龄相当,不能是泛泛之交,为人正直,最好跟我在同一阶层,要有一定的学识修养,容貌也得说得过去……可我到哪找这么一个人出来呢?
我站起身,抱着头,嘴里发出一系列毫无意义的声音。我绞尽脑汁回忆自己所有的朋友,同事,邻居,找啊找啊,直到这个人选忽然闪现在我的脑海……
我如获至宝地喊出他的名字。
“汉弗莱!”
“有何吩咐,大臣?”他显然没明白我的意思。
“不,我不是吩咐你!”我激动地冲到他面前,用力之猛以至于差点没刹住车。他微微瑟缩了下。我更加确定了,一开始为什么没想到?这就是我未来伴侣的不二人选!我单膝跪地,直视着他迷茫不解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发问:“汉弗莱.阿普尔比爵士,你愿意帮我一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