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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短篇(与正文无关) ...

  •   壹年

      江南银装素裹的天地。
      殷红的血从剑尖滑落,滴在白雪地上,鲜艳刺目。年轻女子乌衣乌发跌坐于剑尖之下,苍白的面色衬得一双大眼乌黑如墨,仰头的姿势分外倔强。披着白色狐毛披风的紫衣男子收剑回鞘,幽幽叹息:“卿本明珠,奈何暗投。”琥珀色的眸子透出淡淡悲悯,仿若佛祖临世般慈悲。地上女子捂住肩头伤处,嫣红的血浸透她瓷白的指,柔弱的肩背挺得笔直:“杀我,或交出续命金丹。”清冷的声音比冰雪还寒,硬邦邦棱角分明。
      紫衣男子还未答话,身侧的小厮便怒目喝道:“邪教妖女!公子好心饶你性命,你别不知好歹得寸进尺!”手掌微扬,制住小厮未完的话,望着女子的眸如水般柔和:“续命金丹,恕不外借。”声音动听如三月春风拂面。“我不杀你。若你有本事,就来从我这里抢了去。”言罢,转身。雪花触上他如瀑的发,站不住脚般连串滑落。女子有一瞬间的愣神,待得他走出数步,才大声道:“易辛禾!今日你不杀我,他日,必定死于我手!”风雪中,他的声音带着内力传到她耳中,自信的笃定:“我等着。”女子修长的眉瞬时蹙起,眼中怒气氤氲。发上沾着零星白雪,美玉微暇。她摸索到不远处的弯刀,支撑着站起身。迎面的风灌进她口中,她再也忍不住的咳嗽两声,一缕鲜红的液体沿着嘴角划出蜿蜒的血线。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相见。彼时,她是邪教护法,为取金丹救主奋不顾身;而他,回春谷妙手仁心的易公子,剑术卓绝,举重若轻,却独独在她的倔强面前动了恻隐。

      **********
      八日后,浣纱小城。
      民巷中奔出的女子发丝凌乱,嘴角乌青,黑衣上的斑斑血迹散发出阵阵腥味,熏得街上行人纷纷驻足让行。女子身后跟着四人,均是青衣黑靴打扮。当先一名中年男子执剑喝道:“邪教妖女,哪里逃?”听到喝骂,女子回过头来,虽然狼狈却神色倨傲,冷冷地语气更是充满挑衅:“邪教。那么你是正道了?欺负孤身女子的名门正道,我还是头一次见。无涯庄,原是这样的名门正道!”中年男子恼羞成怒,脚下加劲。女子分神说话,又被追了半晌,内力早已不济。四人中走在最后的年轻男子被她的话激怒,抄起地上的小石子击向她脚踝。女子应身扑倒在青石街道,手肘磕在地上,火辣辣的疼。长长青丝被一把拽住,中年男子重重踩住她脊背,一手拖住她长发,迫她昂头。
      “邪教妖女,人人得而诛之!我无涯庄只不过做了所有江湖人都会做的事。”说这话的却是刚才抛石子的青年男子。女子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呻吟溢出唇角。黑白分明的眼望住他,如狼般凶狠。
      马蹄哒哒,车轮声响。一青色油壁马车顺着街道驰来,愈行愈近。女子清冷如同冰雪的声调一字一顿的响起:“要杀便杀,说什么漂亮话!”驰到近前,就快离去的马车中忽而传来低低的男声。
      小厮勒马,待得马车停稳,青布帘堪堪揭开一角。揭帘的手白皙修长,如上好的玉瓷。手腕上套着串佛珠,拇指大小的珠子衬着绛紫衣袍上的金丝银线,华贵非常。
      “易公子,”无涯庄的年轻男子诧异道,“您怎会在此?”马车上缓步行来的男子有温润如水的眼,乌黑如瀑的发,淡粉的唇勾出温柔的弧度:“路过而已。”似不经意的向颓倒在地的女子扫去一眼,“不知少庄主可否放了这位姑娘。”收回目光,望着男子诚恳道,“算我欠您一个人情。”扣住女子的中年男子喝道:“邪教妖女,岂能……”
      “倪叔!”少庄主打断他,“放开这位姑娘。回春谷易公子一诺千金,我怎能弃千金于不顾?”女子一得自由,便冷笑一声,讥讽道:“无涯庄的少庄主,今日竟为区区千金折腰,好笑啊好笑~~”语音未落,腰间一麻,失去了意识。

      **********
      青帐顶,素锦被,药香缭绕。
      “醒了?”女子蓦然睁眼。床前站着的男子换了淡紫色宽袍,飘逸如仙。“你叫什么名字?”他在床沿坐下。“为什么点我睡穴?”女子不答反问。易辛禾笑,眉间似化了一泓春水。“我想救你。”女子别过脸去,嘟囔:“多管闲事!”易辛禾不恼,孜孜不倦问:“你的名字?”
      女子面朝里沉默。屋内寂静,时间缓缓流逝。仿佛过了一昼夜,她终是不情愿的开口:“连璧。我叫连璧。”
      “连璧。”易辛禾无意识般重复,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连氏阿璧,我叫你阿璧可好?”
      连璧似是冷哼了声,才半撑起身道:“你这样做给谁看?我又不会感激你!”易辛禾充耳不闻,起身端起冒着热气的药碗,回到床边轻声道:“阿璧,喝药。”连璧冷眼望他,眼中尽是揣摩跟狐疑。他不恼,执意端着药,脸上是无懈可击的微笑。她终是一口饮尽。是毒,那就毒死她好了!
      他满意的走回桌边。袖间清冷的药香若有若无飘过她的鼻端。

      身上的伤痊愈,连璧去书房找易辛禾。他坐在宽大的的檀木书桌后,修长的指翻过一张泛黄的书页,午后阳光透过窗棂照着他侧脸,宁静而秀美。连璧驻足。被他眉间的静好震动了心弦,这样的宁静安好,是浑身戾气的她从来没有的。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说出口:“我要走。”
      他抬头,丝毫不奇怪她的出现。“为什么?”连璧被他问得一愣。为什么?这是他的回春谷,而她,是邪教妖女。正邪不两立,他妙手仁心救了她,她伤好了,要离开岂不是理所应当?“阿璧,”他唤她,声音如上好丝绒般润滑,“你想要续命金丹救人,还想要杀我。”他似是笑了笑,惹得阿璧对他怒目,“而我,既饶你又救你,自不会再杀你,你大可放心。既如此,要想最快达成目标,最好的方法,便是留在我身边。”
      他如溪水般清凉的眸子望着她,而她,被他话中的温柔蛊惑了:“好。我留下。”此时,她暂时忘却了莺尾昨夜传达的教主之命:毒之,取药。唯有易辛禾中了无药可解的毒,他才会取出续命金丹自救。而那瓶剧毒且无药可解的“鹤顶”,正安放在她袖中。

      **********
      留是留下了。自那日后,连璧却整日闭门不出。冬日的雪融化成水,迎春花迎风盛放。那扇沾了微尘的门扉终于开启,露出张美丽却不苟言笑的脸。连璧几乎是冲进了书房。她穿一袭合身的翠色长裙,腰间繁复的丝绦横七竖八敷衍的束着。“这是什么衣服?!我叫你买黑衣,黑衣!听不懂人话嘛!”霹雳啪啦一阵怒骂,骂得小厮相思对她瞠目。
      “这条长裙,挺好。”端坐的易辛禾搁笔,淡笑,“很适合你。”她横眉竖眼,头一回显了怒色:“是你要我留下的。既要留人,就要有留人的样子。这样的阴奉阳违,是你们回春谷的待客之道?”讥讽的语气,她一贯的风格。相思气急结巴:“你你,不知好歹!枉费我们公子这么多心思……”连璧比他镇定,婷婷立在屋中,道:“我本来就不知好歹。正邪正邪,你是正,我是邪,自然不能知道同样地好歹。”
      斗嘴间,易辛禾已漫步到她身边,修长的指抽开她腰间乱七八糟的结。连璧敏捷的后退,不客气的按住他放在她腰间的手,再次显了怒色:“这也是待客之道?”语调一如既往的清冷,相思却见她耳后可疑的暗红。
      她的手按在他手上,很用力。他丝毫没有挣扎,任她握着。语气中淡淡的宠溺:“阿璧,听话。我帮你把它系好。”她一阵烦躁,本能的拒绝他过分的亲昵。她挪开手直直立着,语气透着疏离:“不用了,我自己会系。不敢劳烦易公子。”易辛禾听出她语气中的距离,从善如流的松手,退后一步。
      连璧板着脸,语气生硬:“从明天起,给我找点事做。我不想欠你人情,你救了我,我帮你做事。人情还完,我就走了。”
      又要走。走这个字从她嘴里轻飘飘的吐出来,却在他心上砸了块巨石。他没有立场留她,除了她口中所谓的人情,可她说“人情还完,我就走了”,他几乎下意识的立刻接口:“既如此,你便来书房研磨吧。”觉察自己的紧张,他缓了语气解释,“每天都有好些医书整理,你正好帮得上忙。”
      连璧已经走到门口,闻言头也不回抛出个“好”字。匆匆的步伐踏出门槛,一步,两步,三步……他缓缓的声从门内传来:“阿璧,你穿艳色的衣裙,很好看。”匆忙的脚步一顿,她几乎狼狈的落荒而逃。

      次日,连璧去了书房。相思不高兴的撅嘴:“研磨铺纸,以前都是我做的事情。”易辛禾抬眼扬唇,温柔道:“相思,去厨房看看午饭好了没有?”满心不愿的相思嘀嘀咕咕的去了。屋内便只剩了她和他。
      她二话不说,敛袖研磨。他提笔写方,银钩铁画。她凝神于纸,一笔一划,一字一句,皆遒劲有力。真是奇怪又矛盾的人啊。江湖传言,回春谷易公子,妙手仁心,温文如玉,纵使泰山崩于前,亦可淡定自若。她望他侧脸,长眉入鬓,眸如点翠,鼻梁高挺,唇角微抿,这个俊俏的男子,从她看他的第一眼起,一直是这样柔软温暖的,仿佛带了月光,偶一回袖,便是如水的温柔。她想,挑剔如她,也不得不承认,江湖传闻,名副其实。至于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看看他的字,便知道,这个男子,有温润的外表,柔和的眉眼,却有颗坚定且刚强的心。

      “阿璧,”他唤。身边的人失神般望着他,没有反应。他不得提高声音:“阿璧。”她惊醒在他的呼唤里,道:“什么事?”
      他笑:“我没事。是你有事。”她低头,翠色的宽袖溅了点点墨汁,她停手,“我从没研过墨。”语气中有微微的羞赧。他停笔,代她研墨。连璧看着他娴熟的姿势,忽然蹦出奇怪的念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回春谷易公子,精医术,擅长剑,却连研磨这样的小事,也亲历亲为般熟练。他脸上染了落寞,却还在笑:“不会的事?大概不多。从小,我一个人住在谷里,做什么事都得自己来。相思,是后来才入谷的。”
      “你师父呢?”连璧问。
      他把墨块交还她手里,提笔写字,仿佛漫不经心:“他老人家常年在外游历,在谷中待的时间有限。”她不再说话,静静研墨。都是孤单的人啊,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自己,一个人。纵使千难万难,也只有一个人撑。

      她在他书房日复一日的待下来。学会了研磨,从最初的磕磕碰碰到轻巧娴熟;认得出简单的植物,从对草药一窍不通到勉强知晓;她知道他最喜欢的颜色是苍翠的绿,知道他最喜欢的茶是天山老君眉,知道他不喜欢甜食,却独独对绿豆情有独钟……所有相思知道的东西,她都知道。相思不知道的,她也知道。她知道,他和她一样害怕寂寞,和她一样害怕孤单,和她一样喜欢冬天的冰天雪地。他们,其实是一样的人。

      这样平静安详,互相依偎着取暖的日子,在她充斥暴力血腥的人生里,弥足珍贵。她迷恋上这样的日子,与世隔绝,单纯安然。没有邪教,没有侠义,没有江湖,没有争斗和算计。
      可时光,却如同指间的沙,越不舍,越留不住。

      当秋风吹落谷中树木的最后一片黄叶,谷外的消息也随着秋风传了进来。
      无涯庄老庄主和塞北歃血盟相斗之时,遭人暗算,生命垂危。少庄主云槡亲自求上回春谷。公子易应允出山相救。

      江南无涯庄,后花园。女童仰脸脆生生喝道:“妖女!贱人!坏蛋!大坏蛋!”悠然坐在秋千上摇晃的连璧嗤笑:“你不是要小鸟吗?我抓给你了。”她伸出略有薄茧的手掌,掌心中静静躺着一只幼鸟,嫩黄的羽毛,闭合了眼睑,了无生气。锦衣女童眼中溢了水汽:“讨厌!我讨厌你!你是大坏蛋!”连璧轻轻一扬手抛掉手中亡鸟,道:“你早说过了。”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不以为意,说完便不再看她,晃着秋千抬头望天。天空湛蓝,薄云变幻。她眼神空洞,带着迷茫,嘴角紧抿住的是无奈的忧伤。她要小鸟,她打下来给她。她没有错,她为何恶言相向。她不明白。真不明白。

      无趣的人,无趣的事,无趣的花园和无涯庄。连璧觉得,她有些想念回春谷了。那里有漫山遍野的草药,那里有潺潺流水的小溪,那里还有,温润如玉的公子辛禾。她走在回屋的小径上,却被迎面走来的云槡众人拦住。

      她握刀,对站在面前恶言相向的云槡:“你以为,我还会像那日一样,任你宰割?”云槡退后一步,身后的门徒以倪叔为首,尽数欺身上前。连璧眼神一暗,眸中是嗜血的阴狠。手中刀灵活如鹿,矫健如豹,凶狠如狼。断臂,碎指,半掌零落一地。云槡在众人哀嚎中执剑而上:“妖女!纳命来!”翠色衣裙浸满血污,她杀红了眼,辨不清眼前景。
      “住手!”随着大喝而来的是他古朴的剑鞘和温暖的掌。易辛禾一手架住云槡斩下的剑,一手抱她,柔声问:“阿璧,你可还好?”琥珀色如水的目光冲淡了她眼中戾气。
      云槡撤剑:“回春谷易公子,怎可一再不分正邪,袒护妖女?”冷冷地带着威严的语气隐隐显出无涯庄正道领袖的气派。老庄主命在旦夕,他理应为下一任正道统领。“不怕声名尽毁,为江湖人不齿?!”
      易辛禾眼神微闪,却还是镇定自如:“老庄主病情暂时稳定,明日,我便带阿璧回谷。至于我回春谷的名声,就不劳少庄主操心了。”阿璧偎在他怀中仰头看他。他嘴角边惯常的笑容不知何时隐去了,绷直的唇显出他浓浓的恼怒与强烈的不满。翩翩如玉的易公子,何曾有过这样的棱角?阿璧垂下眼睑,掩去泪光的同时,也遮去了种种复杂的情绪。她无意识的抱紧他,仿佛这样,便能够天长地久。

      **********
      屋檐上的风铃叮叮咚咚的响,琉璃瓦上反射了白色的月光。易辛禾静立在连璧屋外。灯影中摇曳出两人的身影,一高一矮。断断续续的谈话声随着风钻进他的耳。“教主说,易公子信任您……茶水中放……鹤顶之毒……将功折罪,他老人家不责您擅做主张之罪……”月光清冷,风铃凄凉,他第一次怨自己内力太强耳力太好。屋内久久没有动静。他再也站不住,收回手中药瓶,转身就走。

      一如往常,连璧沏茶。今日她穿了身鲜红的衣裙,上面绣大幅银色芍药。无声盛放的花朵,有和她相似的傲气。浓茶的清香弥漫,她双手置之于他案头。医书翻到最后一页,茶水的热气渐息。“鹤顶,生长于塞外极寒之地。入药无色无味,使人晕眩,体寒致死。无药可解。”他边说,边放下手中书卷。“阿璧,这种剧毒。你可曾听过?”
      连璧侧头看院中的梅。“易公子博闻强记,岂是我等俗人可比。”易辛禾眼中的光一点一点黯下去:“阿璧,你是这世间最最倔强最最孤傲的女子。你眼中的黑白,也许和世人不同,却最是执着。为了你眼中的白,即使明知会头破血流粉身碎骨,你也决计不肯放弃和退让。”连璧转头望他,面色苍白仿佛透明。“这世上,有没有一个人一件事能让你暂且放弃你眼中的白?”
      连璧移开目光,沉吟良久,答道:“我的心里,没有放弃这个词。说出的话,威胁也好,承诺也罢,我一直记得,从没有一刻忘记,总要做到了,才能安心。”易辛禾顺着她的目光看窗外的花蕊:“快一年了。阿璧,这是我认识你的第三百二十一天。我想,我终是高估了自己。”
      他凝视她的背影,深深的看,想要把这一幕刻在心上。手中茶端到唇边,一口饮尽。
      连璧回头,眼中含着千言万语,欲语还休。她掩在袖中的拳,不可抑制的颤抖。她克制不住向前一步。可已经迟了。他手中杯跌落在地,咕噜噜滚到她脚边,停下。

      他说:“阿璧,过来。过来我身边,我有东西给你。”水汽一下子蔓延进眼眶,她极力忍耐,忍得整个人都发了抖。药效很快,他努力抓她的手,原本温暖的指比她的还凉,带着潮湿的雾气。“阿璧,我腰间锦袋里的鎏金盒。你要的,你要的东西,在里面。”她要续命金丹,她要他的命,她要的,他都给她。
      连璧深吸口气,勉强止住颤抖。她的左手被他牢牢攥着,很用劲很用劲。“阿璧,世事轮回,皆有因果。我饶你救你,不过一时之念。此时想来,却知是命中注定。回春谷,我守了这么多年,早就累了,倦了,厌了。为了名声,我身不由己,做了许多后悔的事……”他伸手想拂上连璧的面,却在半途颓然放下,“阿璧,我后悔了。”
      连璧拉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面颊上,恢复了冷淡的语气:“后悔饶我救我留我护我,后悔喝下了我双手奉上的毒药?哼,我早知你会后悔。”她的眼神冰冷失望,满是恼恨和厌恶。
      “不,阿璧,不是后悔这些。这些,我都不后悔。”他琥珀色眸子如水的神采渐渐散去,仿佛干涸的溪流,生机渺茫,他神智不清,喃喃道,“我后悔的,是在你……”他的声音渐渐微弱,纤长的睫毛安静的垂下。连璧颊上的泪痕渐干,唇边的笑一点点绽开,和冬日的梅一齐盛放。把他失了力的手撤下,细心的拉好他衣衫的每一个褶皱。

      连璧起身,走到窗边。院里站了个年轻女子,黑衣黑发,一如当初的连璧。把续命金丹交给她,连璧道:“莺尾,回去吧。救活教主。”年轻女子抬头疑惑:“连护法,您不和属下同回?”
      红裙翻飞,连璧轻点足尖,落在最近的梅树顶。天空是暗色的灰,流云变幻下一树白梅傲放。她低头,红裙在风中猎猎,乌发飞扬,云般恣意。
      “不了。我想去趟江南。”

      **********
      小桥流水的江南,花红柳绿的江南。她和他相遇的,江南。
      银装素裹的天地,去年鲜艳的血色早已被一层层的白雪覆盖,再找不出一丝痕迹。她沿着旧路,追寻他们相遇的足迹。梅树,民居,小街,枯木……一步步,一幕幕,她夺药,他出剑,她不敌受伤,他剑下留情。终于,终于找到了。她疲惫的想,还可以再回来看一眼,看一眼他们恩怨纠葛开始的地方,真好,她还可以活着回来,再看一眼。
      大雪鹅毛般飘洒,纷纷扬扬却盖不住梅香。她执刀支撑住下滑的身体,任飞雪扑面。正邪不两立,正邪不两立啊。
      他说:“卿本明珠,奈何暗投。”他说:“我不杀你。”注定,从那时,缘起。
      他说:“放了这位姑娘。算我欠您一个人情。”他说:“救你,只不过一时之念。”便是这一时之念,不过是一时之念,就让她念念感怀。
      他说:“连氏阿璧,我叫你阿璧可好?”连氏阿璧,阿璧。这样温软亲昵的语气,她从不曾听过,一下子便软了心。
      他说:“留在我身边。”
      他说:“阿璧,听话。我帮你把它系好。”他的手放在她腰间,她的手按着他的,耳边淡淡的红。手指交缠,是他们最近的距离。
      他说:“阿璧,你穿艳色的衣裙,很好看。”
      他说:“从小,我一个人住在谷里,做什么事都得自己来。”
      他抱住她,叫云槡“住手!”
      他说:“阿璧,你可还好?”
      他亲自开方煮药,端到她床前:“阿璧,喝药。”他说:“饶你救你留你护你,喝下你双手奉上的毒药。这些,我都不后悔。我后悔的,是在你……”未说完的话,她却知道。他后悔在她的伤药里加了毒药“离殇”。每日一剂,直到伤愈。她不通医理,却独独对离殇敏感。
      她的母亲,便死于此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毒性深入骨髓,无药可医。他饶她,救她,留她,护她,乃情之所钟;他救她又害她,留她又疑她,是义之所在。正邪不两立。她是邪教妖女,他乃仁心侠士,从头至尾,都没变过。

      “饶你救你留你护你,喝下你双手奉上的毒药。这些,我都不后悔。”不后悔。飞雪逐渐模糊,她仿佛又看到了他温润的眼。眼中盛着满满的情意,他说,他不后悔。
      是啊,你不后悔。那我又怎能让自己后悔?她袖中的青瓷小瓶滑落在地。鹤顶,剧毒;有药“生离”,可伪之。生离无毒,却致人失忆。其前期症状与鹤顶无异,足可以假乱真骗过任何医者。
      生离死别,无论生离,还是死别,我又怎舍得让你承受这样刮心挖肺的痛苦?

      寒风瑟瑟,梅香阵阵。
      猎猎红衣委顿在地,连璧蜷缩在雪里,腹中巨疼,她知道,这是毒发的征兆。她安静的躺在雪地里,努力感受相遇的气息。她想:易辛禾,你错了。你没有高估自己。你高估了我,高估了我的黑白。其实,我没有那么忠心的。我听教主的话,供他趋势,为他卖命,只不过为了报恩,报他对我的救命之恩。而现在,一命抵一命,我的恩报了。
      我再也,再也不是邪教护法,再不是邪教妖女,再不是了!

      她咳嗽,唇边淌出嫣红的血。生命流逝,以雪花落地的速度。她却笑了,梅花般高傲倔强:我不喜欢欠人情,恩情也好,爱情也罢。你心甘情愿喝下我双手奉上的毒药,我便心甘情愿还你一杯“生离”,倾我一命换你一世安然。现在,你已经忘了吧?忘了你曾救过这样一个女子,她有着许多坏脾气,她有着满身尖刺和伶牙俐齿。她乌衣乌发,败在你的剑下。她口出狂言满含讥诮,从来不会温言软语,却甘心为你罔顾教主严命,留在回春谷。她喜欢黑色,却甘心为你换上朱红柳翠;她本是邪教妖女,却为你背出师门,再不回还;她叫阿璧,你的阿璧……这一切的一切,我都记得,可你,却已悉数忘却。
      不过不要紧,这正是我要的。
      我不喜欢欠人情,恩情也好,爱情也罢。
      在相遇整整一年的今天,我们终于可以两不相欠!
      我的离殇,你的生离,在这风雨飘摇的壹年时光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短篇(与正文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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