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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图穷匕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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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出于与灾民同甘共苦的决心,一方面出于对真实性别的掩蔽,叶莺苦辞了打算指派给他的任何下人,只一个人住在驿馆二楼一个并不奢华的房间,好在也有军士住在一楼,有时夜里甚至隐约能听到他们的呼噜声,倒不用担心急病什么的没人知道。
这会儿人静了,他提一盏清灯,进了自己房间,简单挂上门,用火折子点上两根蜡烛,宽下外袍,对着铜镜开始卸妆。
他拔下一只钗子,咬在嘴里,将黑发一绺绺分开,镜中便也显出一位佳人形貌,乌云如瀑,两颊酡红。
从刚才回驿馆的路上他就一直在想龙胆最后的话什么意思。也许喝了酒,脑筋不太清醒,想来想去,不明就里,只觉得有淡淡的凉意渗上心头。
罢了,横竖明天就要回京城,不想那么多了,早些休息为是。
想着,他站起身,这时,门上却响起极剧烈一阵拍打。
“谁?”叶莺惊回头,问。
“郡主,郡主……”是项杰的声音,明显带了酒气。
他来干什么?叶莺想起,虽说这次号称是跟项杰出来,但实际只有白天寥寥时间跟他有交集,有几次他想请自己喝酒,都被自己以苏龙胆先约了拒绝——倒也不是谎话,苏龙胆确实约了。
“是二将军么?”叶莺打起精神,应道,“什么事?”
“郡主,你至今还没有婚约,不着急吗?”门外传来一阵磔磔的笑声。
“二将军,这会儿天晚了,不方便,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叶莺听他醉的厉害,正色喊道。
“好郡主,你不开门,我可进去了,”随着不怀好意的笑声,木门摇晃起来,嘎吱嘎吱地响。
叶莺愣了愣,然后一身寒毛全倒竖起来。这男人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荒唐!荒诞!荒谬!
但如此荒唐的事情,现在正迫在眉睫地发生。门晃得越发厉害,那个简单的挂钩已经有些变形,项杰的一只手甚至都半伸进来,摸索挂点。
“滚出去!”叶莺扑上去顶住门,“侵犯郡主是何等大罪,难道你不知道!?”
“在下真的仰慕郡主嘛,只要成了郡马,谁在乎咱们第一次什么时候睡的?”
“痴心妄想!你速离去,不然明日还京,就不怕我表奏皇上?”
“好郡主,你指望六岁小鬼给你做主哩,”外头项杰大笑,一面扑通扑通的撞门。
这一语,倒也点醒梦中人。
皇帝的身边是谁?是项毅!派他来的是谁?也是项毅!
这里动静闹成这样,连一个上来看看情况的人都没有,会是什么原因?
先帝的公主们都年长,现在都已嫁了,唯剩他一个适龄单身的“郡主”,加上是被天下痛惜的宁王的女儿,娶来的话,对项氏一族会是多重的一个筹码?
木门支持不住,发出断裂的声音。叶莺不得已退开两步,对方毕竟军人出身,比他的力气大上很多。
这时,他突然发现手边的佩剑:青色鲨皮剑鞘,在暗夜里也有隐隐的光,正是方才苏龙胆留给他的。
……
门终于咚地一声被撞开了,跌跌撞撞进来的人,映在叶莺眼睛里,而在铜镜中,他也看到自己的影像:一缕寒水刀光架在白皙的脖颈,沉声道:“你敢再前一步,我便血溅三尺!”
对面的人犹豫了,这让叶莺更确定他根本是借酒装疯。
“郡主,你这是何必呢,开个玩笑嘛,”项杰摆着手,开始嬉皮笑脸。
“你出不出去!”叶莺大吼,将刀刃再向里靠了靠,那刃是如此锋利,以至于已经有鲜红流下来。
“别,别,我走,开个玩笑……何必当真……”
叶莺看着项杰的背影下楼,带点三步一回头的劲儿,最终归于黑暗,天边却已经起了鱼肚白。
整个驿馆,还是死一般的沉寂。
他终于跪在地上,刀也锵啷一声丢下,几点血珠伴着几乎低不可闻的一句粗话飞出:太他妈的……恶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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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莺回京第一件事,是去找阿九。阿九就站在台阶上等他,第一句话是,“莺子,你没出事吧?”
“怎么这么问?”叶莺怔一怔,他确实正想要告诉阿九出的事情,但是如果他先问,那说明着什么?
“来,屋里说。”
叶狄回到屋里,将门窗都关好,虽然府里都是老家人,也全都支开去了。
叶莺先讲他这一月的经历,叶狄后说国宴上闹出的丑闻。以及,还有最新的一个消息,东海王叶彤,抗旨不尊,反抗今上,朝廷将派兵征讨。
“我原先也觉得,管他谁攀上高枝,只要我们能平静生活就好,”阿九苦笑,声音有些发颤,“可如今这个,只怕是想把树锯倒换一棵的人……”
空旷的屋中,只有他们两个,他捅破这层窗户纸,倒如释重负。
“我就说……我就说……这段日子太好了,好得蜜里调油,万事如意,像做梦一样,”叶莺将手放在桌案上,垂着头,“原来,是一个网子,里头不放上上好饵料,怎能让鱼儿满心松懈。”
“现在,他慢慢开始收口了……而最痛苦的是,我们就算知道,竟然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的意思,他没有说出来,但相信叶莺都明白。因为大家都看到了那么残酷的实景展示,后党也好,太监也好,都被风卷残云般杀个磬净,所谓什么权势浮华,在刀剑面前不堪一击。项毅现在数万人都已经来到长乐,长乐各处要地、禁军、以及天宁天赐关都在他掌握之中。而自己的手里,有什么能跟这股力量抗衡的 ?
许久,叶莺抬起眼睛,“阿九,我们走吧。”
“走?走去哪里?”
“山高水长,隐姓埋名,总能平安过一辈子的。”
阿九坐下来,也很久,才说:“莺子,你走吧。”
“别赌气。”
“不,我是认真的,”阿九看着对方的眼睛,语气并不激动,甚至带点笑容,但突然说出很多话,“我都仔细想过了。从民家回城时,那些黑老虎盘查得非常严,简直想把我祖宗八代都问清楚。我编了谎给他,但我真想告诉他们:我爹是大烨皇帝,我爷爷是大烨皇帝,我爷爷的爷爷是大烨的皇帝,我祖宗八代都是大烨皇帝!”
“对于卢家,还有另一些普通百姓,也许项毅是解救他们于水火的青天神使,但对于我,他是那个闯进我家,逼死我爹,残杀我兄弟,夺走我家传家之宝的恶霸……这些,你让我忍吗?”
“你知道我爹临终前说了什么?他大叫:大烨到底没有亡在他的手上,”阿九垂下头,“那个十年不上朝的家伙,说大烨到底没有亡在他的手上……”
“我是大烨人,是叶家的血脉,是大烨皇帝的儿子,我不会离开长乐,我要呆在这里,直到那些入侵者被赶走,或者我的身体裂成五块……”
阿九一口气说到这里,有些微喘。片刻,停顿了一下,却换上最柔软的神色:“但是,叶莺,你不一样,你只是叶家的养女——而且,不是真正的养‘女’,我知道你一直为此痛苦,这一点上,宁王,甚至我,都是亏负你的……你走吧,天高地远,换回真正的身份,找个淡淡的女人,长命百岁,也未可知。”
他说完这些,定定看着叶莺,直到对方也笑起来,“阿九,你说什么傻话,你不走,我走去哪里?”
“我再说一遍,我是认真的。我留下来,也不过铁心赴死罢了。项毅现在如日中天,猛如狮虎。而我,只是一个序齿靠后、不结党羽、手无兵权、少受恩宠的皇子,要想阻止他,不过螳臂当车,粉身碎骨而已。所以莺子,你走吧,留下来只有给我陪葬。”
叶莺抬起头,眼睛甚为明亮,“那我要走了,你不是连个陪葬的人都没了?”
“你……”这话倒把阿九噎得一梗。
“我要走了,将来我死,也没有陪葬的人了……”叶莺轻轻笑着,“我的亲生父母兄弟早就湮没人海,从小就只有父王和你。就算父王为了他的哀思,让我成了这个样子,但现在离开这个样子,我也不知该怎么活,我女装的时候,是个足以乱真的美人,男装的时候,却只是个无法矫正的娘娘腔——虽然你们不说,我自己也知道。所以……别逼我走了,就算要裂成五块也好,十块也好,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这句话,一屋子悄无声息,唯有金炉上一段香灰,燃着燃着不堪自身的重量,轻轻折下来一截,最后一点火星在灰烬里一闪,灭了。
缓了缓,叶莺表情又活泼起来,“放心,蝼蚁尚且贪生,我们就算有死志,又何必枉死无益,只要能对付得了项毅,不就皆大欢喜了吗?”
“但是你想怎么对付他?”大概因为叶莺说的太轻松,阿九有些急怒,“这是一只老虎,放出笼子,关回去就难了。现在他手握重兵,占据京城,满朝文武,无不唯唯诺诺,唯他马首是瞻。如果他是个蠢蛋,做些天怒人怨的事,可能倒还好办些,早晚自掘坟墓,然而他又偏偏不是,只怕越拖,天下将会越习惯他,对我们越糟。”
“你刚说这些,都是实情,”叶莺点头,“这些主意,只怕都是他的谋士出给他的。的确,若我是那谋士,也会告诉他,站在那个六岁的孩子身后,忍耐下去,一面挟天子以令诸侯,占据天下大义名分,一面实施德政,收买百姓人心,另一面一个个地对付大烨皇子宗室、一家家肃清有威胁的诸侯,大约过不了几年,小皇帝就会‘禅让’于他。”
“但是,听我说,”叶莺顿了顿,突然仰起头来,眼中带着一抹狡黠,以及阿九从未见过的冷厉,“我们的生机,有且只有一个:依我看,项毅这个人,不善于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