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我来思》眼角一滴朱砂痣

3、下

　　又不知抱了多久，商子洛将尸体放开，站起身来对左右说：“埋了吧。”
　　“皇上……”
　　“死都死了，留在这里发臭么？埋了吧。”
　　对了，他刚才来之前是在干什么来着？似乎是在批一个要紧的奏折，他答应过他爹，要做一个明君，明君是不该沉溺儿女私情的，他该回去继续批奏折。
　　房间里所有人看着商子洛面无表情，转身一步一步往出迈，忽而顿住，噗通一声栽在地上。
　　再睁开眼，四周漆黑一片，想不起自己在做什么，更想不起自己是个人。
　　太安静。
　　忽然，他想到了什么，眼睛眨了一下，视线渐渐清晰，前方两只丑陋的鬼一前一后夹着一个人，姿态窈窕如轻柳，一身白衣，羸弱可怜。
　　他忍不住喉头一哽，大喊一声：“花颜。”
　　女子回过头来，惊讶表情一闪而过。
　　“商子洛？你真的死了啊！”
　　她左右那两只鬼淡淡看了他一眼，其中一人说：“他阳寿未尽。”
　　“欸？”
　　花颜疑惑的看他，商子洛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狠心一咬牙，“我什么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是当初救我的那只狐。”
　　本就死得糊涂，此刻见他这样说话，更糊涂了：他知道她是那只狐又怎样？
　　商子洛深情款款：“花颜，我不知道你是她，如今我知道了，我爱你，自你救了我开始就一直爱你，这一世你已经死了，没有办法，我想和你一起转世，我们来生在一起，可好？”
　　花颜脑子有点不够用。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快回去。”小鬼催促，手中不知祭出了什么，商子洛脑子嗡一声，但还是坚持着喊：“花颜你听到了没？我爱你，我们来生……”心口一疼，倒吸一口冷气，国师的手正摁在他的心口上。
　　“醒了？”
　　商子洛脸色闪过各种表情，最终归于宁静。
　　“醒了。”
　　“国师，可有什么方法，可以让人转生为妖？”继要他为他寻找心上人之后，商子洛再向他家竹马君提出一个令他头疼的问题。
　　国师面无表情：“陛下自重。”修仙啊求长生他可以理解，做妖？谢谢。
　　“国师，别这么小气嘛，告诉朕。”
　　国师眼角一跳：“陛下，你要点脸，你的宠妃把人家害死，人家恨不得你去死，你还好意思做妖等着她转世与你在一起？”
　　商子洛微微一笑，目似点漆：“朕最后悔的便是从前太过矜持。”
　　国师心灵疲惫，他很后悔自己泄露天机，告知商子洛何为因果，当做一直未寻到狐妖的补偿。
　　花颜转世成人，固然失了长寿与法术，但也因此得了一个可以轮回的魂魄。此生若不圆满，来生便会受些补偿，他与花颜今世有牵扯，来世亦会纠缠。他想他可以减一分伤心，他却在这里纠结什么今生来生，纠结他才知道她爱他，才不要她让给别人，哪怕那个人，是他的来生。
　　好不容易摆脱纠缠出了门，一直守候在外的妖妃面色憔悴，再不复惊心动魄的美丽。
　　“他怎么样了？”
　　国师默默的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璎珞后退一步，苦笑：“我一直以为，他终会爱上我的。”
　　国师眼神复杂。
　　“她与他不过区区数面，不过寥寥数语，心意从未想通过。……一直以来陪在他身边的人是我啊，她凭什么？他又凭什么？”
　　红尘中痴心错付的女子又多一个。

　　人世沧桑。几多战火，几多别离，几多今朝变成昨日。帝王几经变换，人民几经水火，再说起黎国，那已经是六百七十一年前的事儿了。
　　商子洛自然无心管这样，他早已在太一的帮助下做了一只妖，狐妖，和花颜一样。他从成了妖之后只守着自己那一口山洞过活，心情不好啃几只野果，心情好捉几只山鸡，时不时去山下的小溪洗个澡，再回山洞外晒个太阳舔个毛。
　　做妖比做人好。
　　如今坐江山的这位皇帝性情格外偏激，坚信人生来为善，妖生来为恶，全国道教横行，妖怪轻易不敢出世。
　　直至一天，挽着双髻的道教小童送来书信一封：“我家掌教说，公子等的人已经转世，这次莫再错过了。”
　　六百七十一年，曾经的国师如今已是一教之主，褪去凡骨得道成仙指日可待，商子洛化作人形笑着接过书信：“谢了。”
　　藉着书信上面的地址寻去，是一个富贵人家，豆丁大的小女孩这一世的名字仍叫花颜，他到时家人正在为她准备抓周礼。
　　从此之后他时常来看她，看她从孩子一点点长大。十六年弹指飞过，期间也遇到些道士，不由分说就来收他，商子洛不胜其烦，好在道行够深，次次逃脱。
　　这样可不行，如若以后花颜跟了他，天天受迫害，还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么？还是做回人罢，做回人，与她正大光明的在一起。
　　狐妖想要做人需活剥一身狐皮，拆分筋骨，再毁去如同凡人心脏一般重要的内丹，生新肌，回复人形时的容貌。这个过程十分难熬。
　　花颜其实爱他，只是她从来没有说出口过，只有同样经历过剥皮拆骨滋味的妖才知道。
　　如果不是因为爱，这么疼，谁忍得下去？
　　好在自己知道了。
　　商子洛一边觉得疼，一边又忍不住开心。他这一生比起其他凡人来太过漫长，只靠这一点执念支撑着。
　　花颜，你等着我，等我成了人，就去认识你。
　　这一次，他一定会一开始便说喜欢，再不横生出其他误会错过。
　　春日，午后，花满枝头。
　　家中后院的石桌上竟然坐着一个陌生人，桌上一壶清酒，身后一树桃花，将他衬托得如同下凡谪仙。花颜忍不住靠近，那人听到脚步的声音抬起头看见她之后，立即站起身来。
　　“在下商子洛。”
　　花颜微微一笑：“听说商公子是来向我家提亲的，你要娶我？”
　　“是。”
　　“那请问商公子家中有多少积蓄，成亲时送多少彩礼？”
　　“……”
　　“可曾有姬妾？我进了门有多少姐妹，会不会因宅斗争宠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
　　“你翘辫子后我是否可以不要那没用的贞节牌坊，再嫁他人？”
　　“……”
　　“商公子怎么不说话？”
　　商子洛恨恨的看她，咬牙切齿：“花颜，你不要太过分。”
　　花颜嘁了一声：“这样你就受不了啦，你可知璎珞喂我毒药后我呕着血看你和她卿卿我我有多难受？”
　　商子洛眼眸霍然睁大。
　　“商子洛呐，你可真不要脸，惹下的风流债把我害得那么惨，还好意思跑过来说要娶我？做人渣到这种程度也挺不容易的。”
　　她怎么可能记得过往？
　　“可是偏偏呐，无论你做了什么，只知道你喜欢的人其实是我，我就怎么也生不起气来，只余下满心欢喜，所以……”
　　“所以如何？”他问。
　　花颜抱住他：“所以，我们讨论婚事前，先讨论一下上一回杯具的原因，这回可不能再那样了，冤死了……”
　　能有什么原因？不就是她死也不说自己就是当初救他的那只狐，他死也不说自己爱上当初那只救他的狐么？
　　他是为了保护她，自古凡人与精怪的结合便颇受争议，如若他公开她的身份，百官一个个不同意，跪死在朝堂要求国师收了她，他还能不收不成？
　　她亦是为了保护自己。为妖几百年，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来收她的道士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执着得疯魔，也见过人妖结合不得善终的例子，本来恩爱的夫妻得知另一方为异类，吓得腿脚发软鬼哭狼嚎求道士为之祛除，不过一二年，又娶一房新妻，凉薄得令人心寒。
　　“我觉得我的错比你的错少一点。”
　　“胡说，一半一半。”
　　“……呸，我不说你的错就是你的错，我的错还是你的错就算可以了，你竟然敢顶嘴！”
　　“我说的是事实。”
　　有人横眉冷竖：“商、子、洛！”
　　“……好吧，你犯下的错是可以理解的，女孩子要学会保护自己嘛，我的错都是自找的，行了吧？”
　　“嗯哼。”
　　自那一年，她将他从狐岐山中救起，爱过，痛过，伤心过，临死一刻心如死灰，却在地狱中听他说喜欢时忍不住将所有伤心忘记，巴巴的盼着轮回转世，等他实践他的诺言。
　　转眼六百九十二年，她和他终于在一起。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圆满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