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三年后（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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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杨康只觉得有什么冰凉湿润的东西贴在自己脸上，浑身血脉里乱窜的热气竟被这股沁凉压下些许，然而片刻间，又似反噬般涌了回来，不由地他心惊，喉咙眼一口腥咸的鲜血突地呕出，他仿佛黏在一起的眼皮也猛地分开，双眼一闭一合间万千前事涌上心头。
杨康稍稍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现在的处境。他正躺在靠窗的塌上，身上盖着一片破毡子，毡子上落着一块浸湿的破布巾，应该是刚刚贴在他脸上冰凉湿润的东西。月光透过破烂的窗纸明晃晃地映在地上，床榻之外的一切也都是破破烂烂，落了很厚的尘土，角落里还结着蛛丝，唯有堂屋中间的桌上放着满满一盆清水，一个少年背对着他哗啦哗啦地浸着手里另一块破布巾。
原来，他生受了欧阳锋一掌，竟还没死。
杨康心中一沉，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怨怼，连带着颤声咳了起来，用手一捂，满手的鲜血。
听见他的动静，少年回过头，问他：“你醒了？”
杨康借着月光看去，见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人，身上衣衫褴褛，两颊满是污垢，眼睛却亮亮的，手里拿着块湿布巾向他走来。
杨康不知此人的身份，先是警觉，继而在心中一晒，不过是个少年，如何害得了他？更何况他现在的模样，又何惧别人害他。
于是杨康便对这少年笑了笑，问他：“你是谁？”
少年眼珠转了一圈，走到他跟前，只将那块布巾塞进他手里，答道：“我？我自然是救了你的人——你的恩公罢了。”
杨康也不和这少年计较，偏过头隔着破烂的窗户纸向外看了一眼，小院的围墙倒了半拉，墙外是破败的村庄。
杨康重新将视线投向少年，少年也正好奇地上下打量他，似有一肚子的话想问，那双眼睛里透着和他少年时一样的聪慧机敏。杨康的声音不禁和软下来，又问他：“这是哪里，恩公总能告诉我吧？”
少年讨了他一个便宜，也就答得痛快：“牛家村。”
杨康心中一凛，牛家村虽然贫苦，倒也不至于如此破败，难道在自己昏睡时，发生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事情？
他心中惦记着念慈和那尚在襁褓的孩儿，就又试探着问那少年：“这牛家村里，可有……怎么如此破败？”
少年不在意地答了一句：“早年一场瘟疫，人都死光了。”
杨康急得一把扯住少年领口，手上使了劲儿将他拽到自己眼前：“你说什么？！”
“我说这牛家村的人，早就死光了！”
“我怎么不知道……”杨康话说到一半，突然察觉有异，他虽然挨了欧阳锋一掌，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但一场瘟疫又怎么可能是区区几天发生的事情？若是真有瘟疫，他又如何活了下来？杨康脑内一团乱麻，堪堪地松了手，嚅喏了半天，才问：“今天是什么时候？”
少年因他刚才的强力恨恨地撇过脸，不看他。
杨康苦着一张脸，他曾年少傲气，从不肯低人一头，然而此刻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小兄弟，方才……是我错了。”
少年悄悄觑他一眼，终是哼了一声，整好衣领，不怎么情愿地答他：“嘉熙元年七月初五。”
杨康从未听过这个年号，也不敢露出疑惑表情，只是又问他：“我一时想不起，嘉定十七年到现在是多久了？”
少年掐指算了算，答道“十三年吧。”
杨康如遭雷劈，没想到他所担忧的竟成了事实！……现在早不是他所知道的时日了，虽然不知道是何机缘，但他确实是睡了整整十三年。杨康来不及细想，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牛家村里有个姓杨的人家，女主人姓穆的，家里有个男孩子，你可知道他们现在如何了？”
少年神色怪异地盯着他，半晌才接了一句：“你问这个干吗？”
“他们……是我的旧相识。”
少年听了这话，突然恼了，朝杨康怒道：“若是旧相识，怎么不早来！他们家人早没了！”
直听见这句话，杨康才真是万念俱灰，心如死水。几天前，他还曾想过一定要死在郭靖的双戟之下，不为别的，只为让他记他一辈子，永远忘不了！但当他心灰意冷，一路颠簸回到牛家村，看到小院里穆念慈抱着的孩子时，他才终于有些明白为什么郭靖让他回来，他还有一个等着他回来的念慈，还有一个从没抱过的孩子。他从摇篮中抱出那个小小的婴孩儿，他张着眼睛看他，小嘴微微嘟起来，杨康只觉得，这就是他的一切了，这就是这世间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虽然只有几天，但那是爹娘死后，他最好的日子。
他满以为自己的死能了解一切，让他们母子二人过上平安的日子，他也想过那孩儿既然留给大哥起了名字他就一定会妥善地照顾好他们母子，没想到……一切会是这般模样……
他总以为经历了所有的一切，他早该对一切泰然处之，却不知这丧子之痛竟像是要了他的命！
杨康只觉得痛楚难当，手中下意识攥住的布巾几乎要捏得粉碎，一股腥味从他喉咙口直冲上来，哇得吐出了一口血。
少年见他这样也急了，拿起毡子上的布巾往他通红的嘴唇上擦去。杨康愣愣地呆在那儿，宛如木偶，任由少年摆弄。
少年低着头又气又悔，犹豫着想将真相告诉这个路边拾来的人，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等他再抬起头，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只看见杨康脸上淌下两行泪。那双汪在水气里的黑眼珠全无神采，断了线的珠子似地掉着眼泪。少年心中也涌起一股莫名的酸楚，差点哭了起来。
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这静谧的夜里，谁也不曾说话，不曾互望，却又是正想着一件相同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十三年后（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