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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遥远的时光 ...

  •   一

      这是十月里一个平常的日子。
      桂芝坐在窗前,就着昏暗的灯光,给她的孩子改衣裳。那条裤子本来是今年入春才给他做的,小孩子贪长,现在已经成了吊腿儿的了。她把裤角放下来,重新缝一缝,还能凑合着穿一个秋天。
      那个孩子大约有七八岁,长的眉清目秀,胖墩墩的很讨人喜欢。他趴在桌子上,小手儿拿着蜡笔,安安静静地画他的画。从大致的轮廓来看,他画的是他自己的家:一间小小的房子,窗口里有一盏灯,向外射着整齐的光;门前是一条大道,路旁种了两棵高大挺拔的树——其实他家门外只有两棵干巴巴的小树苗,春天新栽的。他发挥了想象给它们添枝加叶,增加了身高,恐怕是二十年后的景象了。他向外望了望,突然对他妈妈说:“妈妈——”
      “嗯?”
      “你看今天的月亮多好看哪!”他随即在树梢上头画了一个圆圈儿,代表月亮。
      桂芝抬起头来,见那月亮半圆不圆地吊在暗蓝的天幕上,发着森森的白光,斜刺里像一道锐利阴冷的眼光,直照到人的脸上来。她看了一眼,心里想到:怕是要到中秋节了吧。
      她扭过头去看墙上的挂历,心里就有一股酸涩慢慢地漾上来、漾上来,渐渐淹没了她……
      家宝今年七岁了,那么她离开家,也已经十年了。

      二

      那一年的秋天特别的美。北山上的野菊花开了,漫山遍野的淡淡的香气。
      桂芝那一年十九岁。有一天她突然心血来潮,跟父母说,她要去南方。
      她说我都十九了,我不能老呆在家里,我要到外面去看看。
      她的父母起初并没在意,桂芝一向是个少言寡语而顺从的孩子。他们说你还小,不知道一个人出门在外有多难。可是后来他们发现她的固执的态度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意料——她开始默默地一点一点收拾她的东西,甚至连针线这样细小的东西也不放过。他们知道桂芝这两年攒了一些钱,这让他们感到担心。
      家里渐渐形成了这样的局面:她的父母努力想要劝说她,恩威并施,可她总是说:“不管怎样,我得出去看看!”这让老两口儿强烈地体会到了“儿大不由娘”的无奈,她母亲跟在她后面说:“唉,这是中了什么邪啦?!”另一方面她弟弟说:“姐,你放心吧,不用惦记爸妈,家里有我哪。”她心里一宽,笑着对他说:“明年菊花开的时候,我就回来。”
      最后她父母也拿她没有办法。只得由她去了。但是她母亲说:“你姨夫早些年去过上海,对那边熟悉些,我去问问你华姨,看能不能让他送你去一路上有个照应,家里也放心。”华姨是母亲的表妹,两家经常往来,关系很好。所以当天晚上桂芝的母亲就去和华姨商量。
      桂芝坐在窗前等她母亲回来。外面是雪白的月亮地。院子里被照得明晃晃的,她看到一只黑猫迅捷地跳上墙头,又跳到邻居家的园子里去了。那天的月亮格外的圆而白,像一块打磨过了的软玉,周围稀疏的伴着几颗星星,发出淡黄而神秘的光芒。在桂芝的印象里,从来没有哪一个晚上会像那天一样充满了宁静与祥和,她的心里盛满了淡淡的喜悦和忧伤。
      母亲回来的时候已经十点多了。桂芝看到她进了院子,就推门迎了出去,问道:“妈,华姨怎么说?”她母亲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还能怎么说?你华姨心眼儿好,她说明天让你姨夫把手边的事情料理一下,后天你们就能走了。”
      桂芝心里一下子充满了莫名的兴奋,她紧走了两步,又立即停住脚,转身对着月亮,仿佛只有它能体会她此刻的心情。
      她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转身一推门,就听见她母亲长长的叹气声。她轻手轻脚回到自己的房间,欢喜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深深的怅惘。

      三

      桂芝走的那天大家有点儿手忙脚乱。她父亲一大早儿就到火车站去买票了,她母亲忙着给她准备路上的干粮,华姨一家三口儿也过来了,几乎没拿什么东西。倒是桂芝好像得了健忘症,有很多东西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装起来了,要不停地打开兜子检查。实际上直到出门的时候,她还不能确定是否已经准备就绪。
      等他们赶到车站的时候,火车已经来了,站台上乱轰轰的挤满了人。她甚至来不及和她父母说句道别的话,就随着人流挤上了火车。上车的一刹那,她回头匆匆瞥了一眼,所有送行的人都挤到了车门口,她看到母亲在抹眼睛,见她回头又冲她说了句什么,但是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听不清了。
      多年以后桂芝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依然是一片混乱。面目模糊的人群和分辨不清的声音,唯一让她记忆深刻的,只有隔天晚上她母亲的那声叹息。她有的时候觉得命运一定是在这里打了伏笔,这些年来每当不如意的时候,那声音就会在她的耳边响起:“唉——”拖着长声。无穷无尽的烦恼与无奈,便从这里滑向了尘埃。

      四

      他们从这里乘火车到省城,又再转车开往上海,一共用了两天的时间。旅途劳顿冲淡了桂芝的那一点兴奋。疲倦压得她睁不开眼睛。当桂芝随着下车的人群走出车站的时候,她惊讶地发现她紧紧跟随的人并不是她姨夫——他手里提着的两个兜子显然不是她的。她惊慌失措地去拉那个人的胳膊:转过来一张陌生的脸。
      桂芝从前和母亲一起到商店里去,总会遇到这样情景:她走着走着发现跟错了人,回头四顾,就会看到母亲在某个柜台前挑选衣服或者遇到熟人在那里攀谈。可是现在她离家几千里远,即使想到人就在附近,也没有那时的从容心情,随便回过头去就可以寻到那人的身影。
      出站口的人群已经陆续的散尽,天色也大亮了。桂芝绕了几个圈子依旧找不到人,没由得站在那里发了会儿怔。几个拎着大包不包的乡下女人路过她身边,叽叽呱呱讲着不知哪里的方言,她下意识地远远随在她们身后,沿着马路走了下去。
      闸北区到处是这种狭窄的马路,两边一律是小旅店和小饭馆。桂芝胡乱吃了口饭,心不在焉地继续走,最后竟在街边拐角的小饭馆儿里找到了一份服务员的工作。虽说钱给的少,但总算包吃包住,有了着落。
      她料想她姨夫找不见她,终归是要回去的。于是写了封平安信给家里。她万万没有想到事情会是那样的结局,等着她的是如此大的代价,招架都还来不及。她家里回信说她姨夫还没有回家,一个多月了音信皆无。华姨因为这件事到她家里又哭又闹,让他们交出人来。她的父母责怪她当初一意孤行,现在弄到这种局面,叫她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她弟弟不久又写信说,华姨现在大概是疯了,一个人的时候总叨咕着:“这是上哪儿去了呢?”缝人便问:“你看没看到我们家大成?他往哪边走了?”……她的孩子已经不上学了,在家看着她。
      这所有的一切,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永远地压在了桂芝的心上。

      五

      后来桂芝嫁给了店里的厨师,又有了家宝。然而这么多年了,她始终不曾回过一次家。每次她想起这些,都止不住的心酸。也许正是因为她一时的任性,改变了两个家庭这许多人的命运,使华姨一家竟走到了这样的境地,好好的一家人,因此而破败了。然而隔了这许多经年的时光,她从现在的日子往回眺望,仿佛隔了纱一样的雾霭,隐隐约约地看不分明。只好对着那遥远的时光的虚空,说了一声:“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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