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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下 ...

  •   近几年,不少著名的本土和境外拍卖行都将预展摆在了上海。
      对于上海,解雨臣并不讨厌,只是对于旧时的上海,更多还是从师傅口中得知的。
      大马路是南京路,二马路是九江路,三马路是汉口路,四马路是福州路,五马路是广东路,六马路是北海路。望平街,大世界,城隍庙,保安司徒庙,静安寺。大光明电影院,功德林素菜馆,杏花楼,龙华庙会。青帮一条线,洪门一大片。
      照师傅的说法,四马路确是块神奇的地方。东段集中开设了不少书局报馆新闻出版业,还有好几家西餐馆,那时候叫“番菜馆”。西段则是非常有名的“老四马路”。那儿有药店、旅社、澡堂、戏院、书场、烟馆,但更多的是温柔乡。书寓、长三堂子,其中以会乐里最为有名气有规模。大小先生、幺二、清倌人,不尽人间瑶琳。过去最高等是书寓,“人家人”必须能唱完整套带说白的曲子才可以挂书寓的牌子,且只卖艺不卖身,不能住夜。长三次于书寓一等,牌子上只能写某某人寓,但却可以叫局,可以住夜。叫局的谓之“堂局”,住夜的谓之“住局”。叫一个局是三块洋钿,住一夜也是三块钱。后来书寓同长三几乎就是合二为一的,渐渐就没有了那么明确的分别。最早,开脸梳正头的浑倌人出局坐轿子,梳着刘海的清倌人是没有轿子乘的,出局时只能坐在龟奴的肩上招摇过市,坊间称为“掮车”。后来就都改成了有电灯的包车,由龟奴拉着。但凡出局,包车上只坐一个人是绝无仅有的,或者大小先生,或者先生倌人,两人同坐一车。
      四马路上的女子以才貌双全而著名,她们大多经过教坊#调#教#,普遍在#十#二#三#岁,甚至#八#九#岁时就被送进去接#受#教#养#。个个#天#生#丽#质不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弹#唱#表#演的#功#夫更是不在话下,且都通晓古文诗词,因此颇能博得文人官仕的青睐。每年,海上各家报纸上都会公开评选上海皇后、名花、状元、花国大总统。这个行业最是需要报纸来做广告吹捧,如此才能买卖兴隆。于是,年年参赛者络绎不绝,个个都希冀自己能争到个艳名。自然而然就诞生了不少类似“王韬与陆小芬”的风流传说。不过,在这其中,多数故事都是以惨淡结局收场。
      时人皆知红爷貌如宋玉,技惊南北,爱妻亡故后浪荡不羁常宿风月,当年小花园的冠芳玉当选为“大总统”的盛况他就有亲见过。对于海上繁花,师傅也自有些评断。他说当时女子,在那样的环境之下还能当得“骨气”二字的居然不在少数,也是极有意思的。解雨臣长年出入社交场,点头见面的闺秀#尤#物#没有一百也有几十,但对于师傅所说的那样一种风月依旧是觉得遥远。
      每每提及四马路上的华总会茶楼和天蝉逸夫,师傅总会有些神采飞扬的意味。许是因得梨园本性,每次路过这家老戏院的门口,解雨臣总要在临街的整墙大水牌前长久驻足仰视。

      秋季场解氏采取了一贯低调的态度,并没有参与几宗大规模的知名拍卖会。也是看见了有董其昌的册页现世,解雨臣才会亲自跑得这一趟上海。
      吸取了在香港时的教训,这次他选择独自出行。在高度现代化的地方衣食住行都是方便的,一张信用卡跑遍东西南北整座城市完全不是问题。区别于香港的拥挤和偶尔沙漠般的荒芜人文,上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还算得上是刚柔并进。“斑斓而妖孽的大都会”,解雨臣曾经在网上看到过这样一个形容性短语,说虽不得贴切却也能够让人低头会心一笑。这样的冒险,这样的物质,又岂止是这一片地一座城能够尽囊括了去。记得师傅说过,以前人提及上海用的最多是“遍地黄金”。而所谓的黄金,其实是那些从四面八方涌向这里的人们闪烁着的梦想吧。
      预展是西泠牵的头,展品分为两个板块,近代名人手迹和明清名家丹青。书画向来是解氏众多经营范围里相对较为薄弱的一个门类,解雨臣各人也只是略知些皮毛,走马观花而已。但即使看不懂笔法布局构架,对于气质好的东西,自内心深处他还是有说不出的喜欢。
      场地借在市区一家老牌宾馆,旧时的法租界。梧桐夹道,车流静湍。旁边一家挨着一家,沿街开有小小的咖啡馆和酒吧,据说现在官方有不少国宾接待时常也会选在那里。

      册页的展柜前果然人头攒动,大家笔法饱受追捧毋庸置疑。世人挂在嘴边的“烟云流润”解雨臣并没有看出多少来,但撇不开一股子浓浓的书生狂傲倒是真的扑面而来。只是比起明清的苍枯遒劲之风,解雨臣似乎还是更偏爱宋元花鸟的精致清雅。
      看过明清,解雨臣转身之间便被一幅字吸引。盖“沙门月臂”钤印。不是别人,正是弘一大师李叔同。
      开我迷云,空生宴坐,不厌而帝。释云:善说般若,大音希声,非此之谓乎?颁曰:不音之音,名曰至音。沉沉寂寂,吼动乾坤。无叩而鸣,古人所箴。学道之士,默以养真。楩梓在山千岁而巨材成室,干将铸冶九载。落款是壬申三月,如来藏院一日书。
      应是赠予友人之作。
      弘一大师最善书法。早年书信笔墨一任五陵年少,贵气逼人。及至出家后又学六朝写经,反倒入了朴拙圆满的大境。
      或许人之一生当是如此,浮华散尽之后,终归尘土,自来向去,惟缘而已。否则,何来最后“悲欣交集”的绝笔。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花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是大师病危圆寂前留给子弟刘质平手书中的一偈。”那人一如香江畔那夜,黑衣墨镜。
      解雨臣微怔,只因为那人所吟最后两句。华枝春满,天心月圆。
      “解少。”那人微笑,务须他回答,“真是荣幸,我们又见面了。”
      “幸会。”解雨臣不可置否,因为对于这个只见过两面自觉暗熟却素昧平生得近乎有些轻浮的人他不知道改如何作答。
      “不打扰解少雅兴了,择日再会。”凭空出现,莫名辞别,墨镜下的嘴角从头到尾都保持在微笑的上扬角度。真是奇怪的人。
      “解董,请您留步。”出得展厅,一位穿着深色制服的工作人员走上前叫住他。
      黄花梨拜盒,百宝螺钿嵌鸿雁传书。起开抽板,雕版梅竹淡彩水印笺。还是那笔字迹,些许伽罗香。
      一组套票。《临川四梦》,一戏一折。多出了一张请柬。
      与天蝉逸夫齐名的舞台,贵宾席在第六排,左右皆是无人。
      台上走过,都是新晋演员,四百年青春之梦,当真是如此。
      “逞军容出塞荣华。这其间有喝不倒的灞陵桥接着阳关路。后拥前呼。百忙裏陡的个雕鞍住。旌旗日暖散春寒。酒湿胡沙泪不乾。花裏端详人一刻。明朝相忆路漫漫。”阳关折柳,小玉送李益,当时的他们还不知道其后将会面对的是多少坎坷辛酸。
      “知怎生情怅然,知怎生泪暗悬?软咍咍刚扶到画栏偏,报堂上夫人稳便。少不得楼上花枝也则是照独眠。”丽娘游园,湖山依旧,何处寻他生。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君心是坦途;黄河之水能覆舟,若比君心是安流。”淳于生醉卧古槐旁,梦虽醒,酒尚温,情未灭,一曲梵音忉利天。
      “大丈夫当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列鼎而食,选声而听,使宗族茂盛而家用肥饶,然后可以言得意也。”卢生昼寝洞宾枕,黄粱未熟,幡然醒,羽化红尘渡。
      难怪王季重如斯评断“《紫钗记》,侠也;《牡丹亭》,情也;《南柯记》,佛也;《邯郸记》,仙也”,六道轮回,缘生情灭,尽在临川玉茗堂下。庄生晓梦迷蝴蝶,究竟,谁入谁梦中。

      散场时候,有车停在戏院偏门。司机是个沉默的人,载着他一路无言,可是在举手投足间轻易就能够看出平时稳妥的行事风格。
      市区原法国俱乐部旧址,几经辗转,荣辱不惊,独自矗立在无限风光和飘摇的岁月中,九一年年初归入日本知名饭店财团旗下,由是,一切皆定。
      山里。这样的名字,于闹市中。
      和式包间,京都怀石,人均消费在四位数居中。
      八寸、强肴、酒盗……食材全部空运,穷工极制,碟碗盘函,满满当当摆上一桌。
      清水烧,美浓烧,伊万里,琉球硝子,东京银器,唐草,春樱……美食必以美具相配,一贯地严谨到了神经质的审美追求,但依然不得不为此折服。
      漆筷握在手中,反而踟蹰。
      与季节相遇,与人相遇。只是,在时光之后,在与人相遇之后,自己拥有的还是自己。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
      “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
      纸门被拉开,缓步而来的人在自己对面坐下。
      递过来的冷酒,握着酒杯的手指上有明显的伤痕。
      解雨臣接过酒杯。
      那人缓缓摘下墨镜,眉宇间尽是笑意,如他想象中一般英挺。
      解雨臣瞥了眼那人手边,是一只锦缎长匣。
      “卿本佳人。”一语双关。
      “祖训难违。”那人一挑眉,为自己倒了杯酒。
      “两场戏,一局饭,这个人情不知先生要雨臣怎么还?”解雨臣端着酒杯犹豫片刻,还是放下。现在登台少了,但是在嗓子和美食间还是应该要以前者为重。
      “道上都叫我黑瞎子,解少若是不知回去问问老九门里的人就是。”仿佛谈论天气般极随意的语气。
      “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想知道你是谁。”解雨臣抬眼,直直地看向那人的双眼。
      那人与他对视良久,道,“我叫金毓川。”
      “金先生。”解雨臣起身,伸出右手,“您好,我是解雨臣。”
      男人亦欠身伸手来,与他轻轻一握后却没有放开,“解少方才说要还我人情?”
      “君子一言。”解雨臣颔首。
      “我在丰台开外有个院子,蒙解少不弃,自当倒履相迎。”这一刻,说话的人坐回对席把一碟渍物推到他面前,眼底清澈无比。
      “我等你的请柬。”解雨臣微笑。

      一听“黑瞎子”三个字,家里几个长辈的老脸顿时就拉长了三分。不过解雨臣自然选择无视。其他也没什么,只在知道那人是满族时全部明了。
      爱新觉罗,清朝皇室姓氏。满语“爱新”是族名,意思为“金”。以太祖努尔哈赤祖先最初居住的地方“觉罗”作为姓氏,“爱新觉罗”这一姓氏的含义是,如金子般高贵神圣的觉罗族。
      然后才终于彻底理解,那人之所以如此,真的是因为世世代代的责任。金氏遗族,子孙万代,必须追回圆明园九州清宴中所有流散的宝物。
      圆明园,颐和园,热河行宫,现今他们一族还拥有什么。听起来到底有些荒谬的职责,却不能不说不在情理之中。每个庞大的家族的背后,必有一些坚守才能够支撑起属于自己的东西。

      开春时候又收到一份快递,只有一张机票,目的地北京。
      解雨臣才下得飞机就吃了好大一阵尘沙,待低头钻进陆虎后难免一番暗叹。京师风物,帝都气派,果真非同一般。
      公主坟,王爷坟,张万坟……乍眼看来有些吓人,不过,俯仰汗青,哪朝哪代不是在白骨堆上开国。
      博古斋,琉璃厂,潘家园……去了几个曾经在行内闻名的老地方走马观花,不是没有真东西,只是不怎么“真”罢了。现今的摊主过客个个都好似在博物馆上班天生了副火眼金睛一般,倨傲得不行。不过再想来也是情有可原,市场的推动首当其冲,再有,毕竟时代已经不同。
      和几个生意场上的熟人在恭王府边上吃了两天商务宴席,出得环内,然后,就见到了山。
      云居寺,潭柘寺。不似城区那些不知重新粉刷过多少遍的景点,尤见古意。
      倘若真有来生,倒也甘愿做一只栖于木上的蝉,听一夏晨钟暮鼓。
      山中别居,不全照清制院落营建。或者,可能根据主人家喜好重新做了修葺。
      大堂总是要有些气派的。黄花梨长案,六张紫檀南官帽,明清气度今人到底不能仿尽。
      堂后是个小厅。一角放着黄花梨圆几,摆冬青釉小儒冠炉,黄铜竹节香道具。哥窑鼓形罐,储沉香。盖微阖,径庭星洲,应是惠安一系。
      案上有琴,红漆蛇腹断。琴边一支九节湘妃竹箫。
      以指拂弦,金石铿锵。宋时旧物,风华难当。
      厅后有园,立小亭一,六角翼檐,上覆翠色琉璃瓦。
      围亭植牡丹一片,花开全盛。珧黄、魏紫、二乔、夜光白。
      真是人间好时节。解雨臣信步拾级,指尖所触只些许微尘而已,“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杆。”
      “可惜徒见名花倾国,无有君王带笑。”人语渐近。
      解雨臣微挑唇角,“你是满清旧族,天潢贵胄,凤子龙孙,也算得半个君王。”
      “何如此解语花也。”那人亦莞尔,有意拿出个段子来续话。
      对于自己艺名的出处解雨臣又怎会不知。
      露天茶席,当年的云南金钩,龙泉紫金胚葵口杯。
      那人取出一份锦缎装裱的册页放到他面前微笑。
      翻开,宋本绢画,工笔荷花,落宣和方印。千年丹青。
      如他玲珑心思,怎须多言。
      《开元天宝遗事》载,帝与妃子共赏太液池千叶莲,指妃子与左右曰,何如此解语花也。
      心细碎一颤,因为动容。
      这些年解家要洗白,解雨臣的行事作风较之上几代当家已经大改。加之家业摆在桌面上,门徒八千不敢说,许多细枝末节必是用不着他亲力亲为的。但回头看,过往莽莽,怎能视而不见。小时候师傅常玩笑,说其实做得这行都是尸山血海死人堆里进出,水火不惧,神鬼不亲。开始不觉得,后来不得不承认,因为大道理上无非就是如此。从来都不觉得孤独,因为走到哪里莫不是山呼海应被簇着拥着,但终究还是知道自己和他人的不同。
      寂寞。只是寂寞。仅此而已。
      “雨臣。”右肩被人握住,略带试探地。
      无言,彼此都在等待。
      末了,那人呼吸蓦地一重。
      颈侧一热。被从背后紧紧地拥抱住,鼻息落在皮肤之上。他吻了自己,小心翼翼,慎而行矣,以猛虎轻嗅蔷薇之态。
      抬起头,夜空如墨,朗朗群星伴月,冷冷地看着人世间。

      夜半,解雨臣醒来披衣走到院中。玉兰满庭,不记流年。
      惊春谁似我。客途中,都不问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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