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果》笼袖堂主

3、（三）谢橘初

　　如果杨镖头不提其此人，梁冬来也许真的以为自己忘记了。
　　外边果真下起雨来，先是斜风细雨，渐渐越下越紧，等伙计来喊他值哨时，那雨已下得如瓢泼一般。
　　梁冬来不记得是怎样结束了这段对话，但杨镖头说了，该怎么办，他要有个答复。
　　那是十七岁上的事。与往常一样，他跟着大师兄和杨大哥走镖，半途上遇着一群喝醉的匪人，不知天高地厚便要劫镖。大师兄好劝歹劝了半天也弄不走他们，只好抄家伙挡风（将对方赶跑）。本来这事儿就完结了，偏偏梁冬来眼力好，在乱草堆里瞟见一辆旧车，上去掀开帘子一看，里面竟绑着个楚楚可人的姑娘。细问之下，原来是扬州府江都谢家的名门闺秀谢橘初。想来那群匪人刚劫了人，喝得昏天黑地之时，又遇上镖行，才如此狂妄嚣张罢。因还在路上，大师兄和其他镖师都不便中途离队，便遣了还不是正经镖师的梁冬来送那姑娘回府。谁知三百多里路，两人便结下了露水姻缘。
　　在梁冬来印象里，是因为那女人投怀送抱，他才会克制不住自己。谢姑娘出身名门，身娇体弱，不会骑马；梁冬来只好将她抱在马上，快马加鞭地往扬州赶去。
　　要说姿色，谢姑娘并不是没有。她做梦也没想到，夜半睡得好好的，竟会莫名其妙被一群匪徒五花大绑了，嘴里塞了布，推进了车里。名门闺秀，娇生惯养的，哪里受过如此待遇，只到车帘子一掀，露出一张温文尔雅的脸来，继而松了绑，叫人好生送她回家，她都如在云里雾里，吓得迷迷糊糊的。只到梁冬来叫她上马，她才稍稍清醒些许，明白是遇见了好心的江湖人，于是举着袖子掩了脸，抽抽噎噎哭起来，娇声道：“我不会骑马。”
　　梁冬来在镖局里混惯了，从来只见过流血流汗不流泪的硬汉子，哪里承得了她这么一哭，还以为自己哪里言行不周，慌忙道：“梁某鲁钝，不知何处冒犯了小姐。小姐若是不会骑，可与小生同乘一马否？”谢姑娘只是哭，她从未见过江湖人，也不知道该如何与他们讲话；同乘一马是件尴尬且羞怯的事，只是也没有别的办法，她便放了袖子，微微点点头。梁冬来道一声“冒犯了！”将她拦腰抱上马去。
　　谢姑娘一路很安静，本就白皙的脸皮，因为受了惊吓更加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又因为羞涩，双颊泛着浓郁的绯红。她年方及笄，待字深闺，闲时无聊也听人说书，讲江湖传奇，武林轶事，对江湖人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比如说英俊潇洒，神出鬼没，义薄云天，比如说唰地一拔剑，便可使千军万马退避三舍，还比如说英雄救美，笑傲江湖之后归隐田园等等。不幸的是，她所遇到的，正好是一个有一双淡淡的长眉，一对又深又长的小眼，鼻梁细挺，唇薄声柔，有点书生气的江湖人，而且恰好佩剑，恰好又救了她。除了有点书生气之外，一切都符合她对江湖人的臆想。
　　梁冬来不知道她会是那么想象自己的，虽然他的确对女人感到新鲜，并且尽量周详地照顾她。在日暮前他找到了一间客栈，然后住了进去。谢姑娘颠簸了几个时辰，早已腰酸背痛，只差没昏死过去；梁冬来安置她住下，便问她想吃什么，结果听到了一堆根本不知所云的菜名。在这小城里跑了许多路，累得屁颠屁颠的，方才勉勉强强完成了任务，交给厨房做了送到谢姑娘房里。他生平第一次知道女人是这样麻烦，大叹走了十几年的镖，这是最累的一次了。稍微晚一点时，他胡乱吃了些，听着街上传来各种欢声笑语，热闹异常，才想起今天正是元宵猜灯谜的时候，心想好容易得闲，何不出去逛逛，却又为谢姑娘挂心，不知晚上她吃得如何，过会儿又想她一千金小姐，往常这时候应该是和家人共度佳节的罢，便心生可怜。种种思绪纠结在一起，他既闹心，又觉得今日之事颇是可爱。在这之前，除了街上来来往往的女人之外，他只见过镖局里的大姐大妈大嫂和阿婆，和师门里少数几个女同门，然而她们话都很少，性格也颇刚强。唯独谢姑娘说话也娇声娇气，举止也柔弱可人，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令人好不心碎。
　　“谢姑娘，不知晚饭吃得如何？”梁冬来终是耐不住性子，隔着门问道。随即听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谢姑娘应道：“挺好的，有劳梁兄了。”梁冬来听出声调带着哭腔，叹道：“谢姑娘，你又在哭么？”这一说不打紧，门边立即传来嘤嘤的啜泣声：“今日是元宵之夜，往年府中该是怎样的热闹呵。我为匪徒掳去，不知父母该如何伤心呢。”梁冬来好言好语地安慰道：“不出明日你便可回到府上，不必如此伤心，哭坏了身子可令尊令堂如何是好？”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隔门而谈，梁冬来听她说起家中的元宵如何美味，便蹬蹬蹬地跑下楼去叫了一碗上来，道：“虽比不了府上的厨艺，今日佳节，总要吃一点图个喜气啊。”
　　良久，只听“呀”地一声，谢姑娘拉开了门，脸上的泪痕还未干，抬了精巧的小脸道：“梁兄今日本该和兄弟们一起过节，都是因为我才和伙伴分开。‘同同在异乡为异客’，我们且分吃了它罢。”梁冬来于是又要了几碟小菜，边吃边谈。他本是个口才极好的，长得又斯文，见谢姑娘对江湖事颇感兴味，便将所知掌故趣事一一道来，只说得谢姑娘忍俊不禁，掩着口笑得前仰后合，深恨自己不得生为江湖侠客，与他浪迹天涯才好。
　　此时夜色已深，客栈里人声稍息，梁冬来忽然神色诡秘地探问道：“小生想起一件怪事，说起来还真有点吓人，不知谢姑娘愿听在下一述否？”谢姑娘见他颜色肃然，心下害怕，又好奇不已，脸上强作镇静曰：“何事？”梁冬来拨亮了烛火，只看一眼谢姑娘一双波光闪动的黑瞳，长眉微蹙，那样子实在楚楚可怜，便存心戏弄道：“那姑娘便不可言怕字。”谢姑娘纤手一颤，强道：“行。”
　　梁冬来于是起身，缓缓踱了两步，方才低声曰：“那年小生十三岁，长在大师兄身边。一日走镖时落了大雨，我躲避不及，淋了个透湿，到夜半竟发起高烧来。燥热难忍下，便爬下床去，想找店家讨口药水喝。这夜不知怎的，回廊上的灯火都熄灭了，我摸索着栏杆，半天找不到出口。此时，终于来了个提灯的，我高兴不已，叫他来替我照照。那人走得极慢，灯火又暗，看不清面目。到我身边时，我才发觉是个年迈的老婆婆，满脸皱纹，气息微弱，将灯在我面前放了，说：‘小兄弟，前面阶梯多得很，你慢点走，小心些。’便慢慢将我引到堂前。我谢过婆婆，见值夜的小伙子正趴在柜台上打盹，唤了他半天才醒过来。此时回头一看，那老婆婆也不知哪里去了。”说到这儿，他又扫一眼谢姑娘，发觉她脸色已经发白，将语气又沉下去了许多：“伙计给了我汤水，我跟他埋怨说回廊里阶梯这样多，店家还为省油钱不点灯，摔着客人怎么办。谁知那小伙子怪道：‘夜夜都点灯的。’便提了灯带我回房。一看之下，我大吃一惊，这哪里是来时的路，不仅灯火通明，而且分明是平地，连一级台阶也没有！”讲毕，深吸一口气曰：“我受了惊吓，第二天便病倒了，跟中了邪似的胡话不清，口吐白沫，大师兄请了先生，先生看了许久说：‘这就是所谓鬼门关罢，那老婆婆，大概就是预备将小兄弟带去阴间的。’又说：‘这小兄弟阳气重，闯了过去。目前只是受了惊吓，过一两日便会醒来。’”
　　谢姑娘听得呆了，忽而窗外风声大作，树影婆娑，她只管牙关打颤，脸色煞白。梁冬来走近些去，竟可耳闻其牙齿上下磕碰作响之声，心中既是怜爱，又是可笑，又逗她道：“小姐怕么？”谢姑娘半天才回过神来，吞声闷道：“不怕。”可巧外边回廊上响起一阵脚步声，紧接着纸窗上掠过一个人影，原来是值夜的人提灯走过去了。
　　谢姑娘却惊叫了一声，脸色瞬时惨白如雪，一把抓了梁冬来的袖子，颤抖得如狂风里的树苗般。值夜人闻声前来敲门，谢姑娘更是吓得连头也不敢抬，只是紧紧地抓了梁冬来，不让他去开门。梁冬来心中好笑，只得三言两语将伙计打发走了，方才俯下身笑曰：“不是说不怕的么？怎么吓成这样了？”谢姑娘抬头时已满脸是泪，衣襟都几乎湿透，长发散乱地贴在脸上，抓着袖子的手关节都发白了。梁冬来不忍，正待扶她起来，那谢姑娘忽然扑进他怀里，大哭道：“刚刚那个人是来索命的么？”梁冬来没想到他随口乱编的个故事竟骗得这女孩儿深信不疑，顿时慌了手脚，安慰道：“怕甚么，不是还有我么？”谢姑娘只管伏在梁冬来肩上哭一阵，抖一阵。
　　梁冬来竟楞了，忽然间觉得这女人实在无比诱人，那紧贴着脖颈的脸，竟是冰凉细腻，触痒难耐；她那细柔娇嫩的身躯，紧紧环住自己的双臂，和一股扑鼻的悦人温香，无一不让他血气上涌，浑身燥热，他眼前晃动着跳跃的烛火，益发头昏脑胀了，猛地捉住谢姑娘小巧的下颌，直看入她惊恐万状的眼瞳，喃喃道：“怕他个甚么，有我在，谁都不敢动你一根毫毛。”便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
　　等梁冬来猛地意识到他在做什么时，已经太晚了。
　　翌日，梁冬来带着谢姑娘继续赶路。这一路，便多了许多暧昧纠结。那女孩儿还是安静，细细的眼眸里全是痛苦与希冀。梁冬来心中怜惜，默默自责自己太过草率，毁了人家一个好好的姑娘家，如今人家总归要回去，自己一介草莽，怎么攀得上江都名门？若是真带她浪迹天涯，又怎么跟大师兄交代，她又怎么吃得了镖行的苦？于是只好将她抱得更紧。
　　“你爱我么？”谢姑娘在下马前问了最后一遍。
　　“等我三年。”梁冬来亦是默然。
　　不等他回去找她，她便嫁了，三年太长，等不起。嫁了人，日子更不好过了。她婆家自然也是望族高门，丈夫更是地方大员，听闻她被贼人掳去过，暗暗瞧不起她，认定她是破鞋。表面上当她是名门闺秀，不敢怠慢，实际上只是当菩萨一般地供着，寻花问柳，偷养外宅，她也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梁冬来在此之后两次路过江都，都只在谢府外偷偷的站了一会儿。要翻进去找她，其实也不难，只是为什么要那样做呢？他找不到理由。他想这是自己犯下的大错，他挽救不了什么，甚至也无意挽救，既然无法挽救，那就由它去好了——如果那时她不抱住自己，不就什么事也没有了吗？他这样想，虽然时时还是有点伤感，渐渐地，也就淡忘了。

作者有话说

　　这女人以后还要出现的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