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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白萱草(中篇) ...

  •   回到锦鲤之后的日子是恬淡的。梁冬来与沙仟将杂事处理之后,一个成了分舵的上座,另一个回到自己那座小院子里,半隐半现地继续履行着医师之职。
      梁冬来整日价和兄弟伙们吵吵闹闹,喝酒寻欢,心中却还惦记着白萱草、沙仟和华见颜的事。奈何找不到个机会前去询问。
      密令事件之后,他觉得自己忽地离沙仟近了。这并不是说他们能时常见面,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接近;他知道空灵若她,亦不免缠于世间物议之中,且如此机缘巧合地与他联系在一起。两人见面时往往只是互相略一点头招呼,并说不上话,但梁冬来感觉到她的存在了,有暖的呼吸和真切的生命。那飘渺在梦幻中的情人,那行走在书画里的仕女,忽然间有了丰满的□□,梁冬来连做梦也极少再梦见沙仟了。因为那个环绕着他的梦境,就那么真实地存在于醒着的时候,于是清醒与沉睡之间的距离忽然接近得很。
      这一日他仍是带着小重叶习武,练的是轻功“凌云”。小重叶是天生的空心骨,学起轻功来比学其他什么都快。梁冬来便笑话她将来定然是个逃命高手。小重叶颇是不满,嘟哝着嘴又撒起蛮来,用了新学的轻功追着梁冬来满院子乱跑。
      其他人对此种景象俱已司空见惯,谁也没防着小重叶飞身跃上房梁,不料才下了秋雨,瓦楞打滑,竟一失足跌了下来。梁冬来纵是一身好武艺,因离得太远,也只能干着急而已。众人皆惊惧之时,只见一道白练当空划过,直将小重叶生生卷起,猛地一缩,收入怀中,轻盈地落下地来。
      沙仟。
      仿佛这于她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梁冬来却看得清晰,那迅疾与腕力,若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夫,不得练成。在场众人年过四十者比比皆是,却无一人可与之比肩。
      小重叶还惊魂未定,只牢牢趴在沙仟身上不肯起来。沙仟一边安抚着像小鹿受了惊般可爱的女孩儿,边招呼梁冬来到身边,低声曰:“今日是贺见一役的祭日了。晚上可烦师兄到陋室来一趟,有要事相告。”话虽说得客气,甚而有些见外,但梁冬来见她神色是亲近熟识的,高兴不已,连忙应道:“定当准时赴约。”
      于是一整个下午,梁冬来都忙得不可开交,名曰为小重叶添置秋衣,实质却是带着她到集市上乱逛,每见到特别风雅的衣裳,就让她作评判以决定是否买下。
      小重叶知他是为了见沙仟而如此修饰,甚是不悦,嗔道:“沙姐姐不是一直在城外治理瘟疫么,怎么今日这么得闲?”
      此时梁冬来看中了一件锦缎长袍,白色底子上刺着精细的水墨湘绣;他本是个颀长男子,又长得清秀,如今脱下了戎装,换上长袍,倒显出十分的文人韵致。连他自己都不免有几分陶醉,只随口答道:“沙师妹今日凌晨才从城外赶回,晚上有要事找我一谈。”
      这话说得随性,小重叶却生出几分担心来,偏偏是来找她野人叔,倒使她觉得不得不防,于是追问道:“有何要事?”
      “还不是为门下弟子的事么。”梁冬来领小重叶出了店铺,气定神闲地穿梭在人流如织之中,引得满街的人纷纷注视着这气度不凡的男人。小重叶感到一种莫名的骄傲,竟挽了他的手臂,亲昵道:“你们孙门弟子的闲事还真多。”
      “日后做了掌门,只怕会更烦乱。”梁冬来兴致很高,并没有介意小重叶这样出格的举动,此时无心叹了这么一句话,反而感到一阵压力,猛地抽了手臂,责道:“女孩子家家的……”
      却见小重叶抬着头,一脸毫无顾忌的样子——啊,她是女孩子家,但也不是,若论起来,她才是个野人;不对,是只小小的野兽,刚刚从笼子里放出来,还没有完全被世态腐蚀,带着一股子新鲜的活力,冲进他的心房来。
      梁冬来收了口,没有再说。只是那一瞬,那张脸,那种清新的豆蔻之味,就这么留在手臂的某一处记忆上,久久不散。

      秋天的庭院如果没有花开,当是太过寂寞。
      因是祭日,沙仟已斋戒了三天。疫情严重,她带着全城所有医师赶赴火线救急;她虽配制出了治疗瘟疫的药方,但也不是对人人都有同样的效果。若碰上了疑难杂症,其他医师处理不了,她就须亲力亲为,诊断下方;人命关天,身不由己,今日一早方才赶回,不想还恰巧扶了一把小重叶。
      沙仟凝神吐纳着厚厚的水汽,面目上罩着一层薄雾,似真似幻的眉目,就在热气中飘飘扬扬地颤抖。
      祭日的沐浴总会使人浮想联翩。她不由回忆着当日惨烈的激战,鲜血、残肢、刀光剑影,于这渺茫的浴室里,都仿若隔了好几个世纪。
      那一剑曾当胸贯穿过她的身体,她伸手去抚触胸口一道微凸的疤痕,似乎至今还有遥远的疼痛。如果不是白萱草上前奋力为她格挡了又几击,那么恐怕当日她早被当成活靶子给刺穿了。
      那剑留在她胸口,倒不怎么疼痛,白萱草的迅疾一击,令对沙仟下手的贺见五匪之首——血石失手放开了剑;她便趁此机会削掉了他的左臂。
      疼痛使人疯狂,血石不顾一切地将所有内力汇聚于右掌,这一掌出得又快又准,且用了十成功力,直从白萱草的剑上洞穿而过,击得她生生飞出几丈之远,还没来得及吐血,就被接着又击了一掌;这一次,白萱草就像脱了线的风筝一样,眼睁睁地在沙仟面前落入深渊。
      沙仟眼红了,是那种血红。她的剑早被血石劈成两半,失去了武器的沙仟,蓦然仰天长啸一声,硬是把体内的长剑一手拔出,平地一声雷响,尘土上血色与剑光同舞,那是她从未用过的绝技“惊雷杀”——从后背划开了血石的心口,也震得她全身经脉俱断。
      死亡是不是黑暗的?
      不是,沙仟四溅的鲜血模糊了双眼。她觉得自己对得起白萱草了,可以安眠,于是便沉睡。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大难不死,而血石也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她知道那之后,孙门里流传着关于她如何对白萱草见死不救的消息,更有版本曰是她亲手将白萱草推入悬崖。这些消息愈演愈烈,到想置之不理而不得的程度——继任圣女之位的孙菱,发下了追捕的密令。
      当日生还的几位孙门弟子里,有对白萱草一往情深的钱意枣,有没过多久就过世的和几位见识惨烈后隐遁江湖的另外几个同门。钱意枣当时已受了伤,并没有目击白萱草之死的场景,其他人又弃世的弃世、遗世的遗世,要说清楚这段历史,真是有口莫辩。
      故而沙仟不辨。她只一心跟着黄楼子学习医术,救助可以救助的人,同时也等着密令的使者上门。
      见到钱意枣时,他红了眼要跟沙仟拼命,但最终订了四年之约。四年,沙仟承诺会给个说法。但是天地之渺渺,要寻一个血石如同大海捞针,何况武艺卓绝的白萱草和沙仟联手都没有胜过他,沙仟以一人之力,又怎能完成复仇之志呢?
      没错,她不能回答钱意枣的问题,因为血石不是她杀的;是华见颜。
      她没想到她与华见颜的再见会是于一片血腥之中。那阁楼上,沙仟见了师黄楼子尚还温热的尸体,拔剑喝问她深爱的人,为何要害死吾师?
      其实她是不相信的。从一开始就是。
      如果相信,以那阁楼的面积,无人能躲过一记“惊雷杀”;那毕竟是华见颜亲手传给沙仟的绝技,他知晓这杀手锏的威力。
      华见颜走了,带走了沙仟的信念与希望,使这个雪衣黛裙的女孩陷入了长达三年的寂静之中,不笑不哭不说话。人们只知道,这个容貌绝世的女子,唯一的消遣便是独自坐在窗前,捏着一粒血红的石头沉思冥想。这枚血石,镶嵌在五匪之首的战袍上,在那晚熠熠生辉的伤痕。他的名字从这枚夜明珠而来,他的命也从这里而来。
      那是华见颜最后留下的东西。他伸出手把这枚血石放入她的手心时,沙仟隐约看到衣袖里那白皙的手臂上,赫然几道新鲜的剑伤。
      她不是不心痛,只是作为女子,作为名门弟子,她还是有太多顾虑。
      那之后,铎州人便风传起她有鬼魅之气,是红颜祸水。昨日在铎州的客栈里,那些人便用遇着鬼的神情看她;这些闲话的源头在哪,她心里清楚,但也懒得去管;不久孙桢师父重病,她便收拾行李,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这次华见颜来找她,巩固了三年的心理战线,几乎就在那一吻中倒塌。
      女人的心是很容易动摇的,再坚定,再沉默,于爱情面前不过是一面沙,一句话,一个吻,就会如海水涨潮般,洗去一切旧日痕迹。
      吻她的时候,华见颜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问道:“我要你现在就决定,你是我的仟,还是孙门的仟。”
      沙仟知道,他很少这样同她说话;她也知道,如果沉默,或者说出他不想听到的答案,也许下一秒钟,他就会彻底消失,永不出现。沙仟相信以他的能力,自己永远也无法再找到他一丝一毫的痕迹。
      这个时候,女孩面对的,已经不再是那些顾虑与隐忧,而是自己本性的腼腆与羞涩。
      不过那一秒害怕失去,害怕不能与此人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心情,超越了其他所有所有。
      所以她回吻了他,那么微弱的一秒,一下下。

      沙仟忽地从热气腾腾地水中醒过来。那些关于过去的回忆,顿时间随着水汽崩散成了碎石。
      她听到了院子外,有人规规矩矩的敲门声。响三下,停一会儿,又剥啄两下,不是很着急的样子。
      虽然华见颜常常不请自入,令门扉这种设置恍若无物。但文雅如此的人,除了华见颜外,大概只有梁冬来了。

      梁冬来看到头发湿透的沙仟时,不觉有点慌乱。沙仟是优雅的,即使一头湿发略显狼狈地披散于后背,一身雪衣黛裙的装束很不给面子地贴在尚有余热的肌肤上,她的神态依旧是镇定而优美,只不过添了一种莫名的诱惑。像是从天仙这种概念化的美女,忽然转变成一个寻常人家的小女人。
      其实沙仟真的是在浴室里睡过头了,所以才会措手不及地来开门。她领先着梁冬来两步之遥,仿佛因为寒冷而微耸着双肩,那薄如蝉翼般的雪纱牢牢贴在脊梁上,映出一条玲珑弧线。因为时间太紧,她只来得及着一件外衫,于是那雪白雪白的绢纱上,隐约透出一层肤色来。从那绢纱里透露出来的颜色与脸盘上的不大一样。前者是象牙白的,却不知是因为绢丝的质地,还是本身的光泽,显出一种上了釉般的滑腻;后者却是玉色,最外边的一层肌肤薄得令人担忧,内里却含着饱满晶莹的汁液,仿佛游离于骨骼之外,就好像在蛋壳里浮游的蛋清一般。
      梁冬来看着看着,忽然回忆起小时候有次发了高烧,大师兄解下佩玉让他含在嘴里的感觉;那种凉丝丝的,仿佛随时会化开,却一直那么既温软又坚固的触觉。“师妹可知道寒玉?”他没头没脑地问道,直忍着没将“你与那寒玉很相似”一句脱口。沙仟随口应道:“大师兄有一块,有镇暑生凉之效。”说毕,将外靴除了,露出缠着纱条的脚踝来。梁冬来亦跟着除靴入室,却在玄关处被拦下:“师兄请在此稍候片刻。”
      这时梁冬来逆着光,才发现通向室内的那道小径上,依稀留着一行足印。那一看便是女人的脚,因为沾了水而留下了痕迹;步与步之间距离比平常稍大,看得出足迹的主人曾有过多慌乱的时刻。他心下略一推敲,忽地笑了:原来那女人刚才是在沐浴啊。
      在门外等候的片刻,梁冬来才把心思稍稍从沙仟身上迁移到这座庭院上。庭院颓败得很,墙垣略有坍塌,漆色也剥落了不少;碧绿的爬山虎密密丛丛地附着于壁上,间隙有争荣的夕颜翻越过墙头,垂着一两朵半开的紫花与白花。墙内的假山上生满了青草,入秋之后,便有些萧条地偻着腰,露出灰白的石缝,和星星点点的浅黄萱草花儿。池子里浮萍厚重,几尽堙没了水面;不过从那偶尔被风吹开的浮光掠影间,可窥见几尾赤红的小鲤鱼悠然自得地觅食。
      后院是不容易见到的,不过有晾晒得较靠边的床单的一角在风里摆荡,混杂着水汽与花香,却是一股说不清道不明,却浓郁异常的幽气。梁冬来来回踱了踱步,走廊里也没有人迎上来,于是只听见自己的跫音荡荡漾漾,飘飘渺渺。他的心起了微小的涟漪,说不清,道不明地感到一种萧寂、一种荒凉、一种沧桑,颓唐而忧郁,却美丽得分外诡异。
      他忽然回想起十九岁那年在五鹿山冒险闯入沙仟的宅邸,那里的一切景象只与此地类似,同样的流淌着一股说不上是清香的馥郁,他想了很久,只能说,那是一种幽气。蓦然间,他也想到在五鹿山时,也曾听人说过沙仟有鬼气,说起她的不祥异兆。从这宅第看起来,此言倒不假,他不觉笑起来了,想到了故事里的狐仙,狐仙也会沐浴后慌慌忙忙地踩着水在地板上跑来跑去么?
      沙仟再回来时,穿了一身的纯白雪纱,梁冬来觉得方才关于狐仙的想象不对劲了,倒觉得此时她又近似仙人。那汪着水的足印还乱乱地沉杂在他脑海里,一时间关于这个女人是人是鬼还是仙的讨论爆炸般地于耳际回旋:“是人,她会睡过头呢!”“是鬼,你看她住的地方倒似鬼宅呢!”“是仙,你是脑袋进水了么!”
      炮轰之际,他不禁移开目光,四下望了望说:“这么大的院子竟一个人没有。”
      沙仟抿嘴一笑,倒有些俏皮地道:“那我是什么?”
      梁冬来发觉自己失语,忙歉然道:“我的意思是,这么大院子就师妹一个人住么?分舵那么多婢仆,怎不见来打理打理的?”
      “那些人大概会把我的荒草修理干净的罢。”沙仟伸出一只手,夕阳的余晖就在这一瞬间沉落了下去。那些斑斑点点的小朵萱草花也沉没不见。
      这个院子里陡然升起了神秘的美感,随意生长的花草,半边颓墙,飘扬着一角的床单,就在那一扬手间,染上了某种神圣的意味。梁冬来不禁肃然,偏过头认真地看半边玄月缓缓攀上屋宇的一角。
      “贺见之役,师兄可曾听说过?”
      沙仟的声音虽然就在身边,听起来却仿佛隔了一扇门般含混而沉重。
      那一场战役,对每个孙门弟子来说,都是一种莫名的创伤。听到这个名词,梁冬来不觉也是一沉,点头道:“似乎也是在这个季节发生的吧。”
      沙仟将手收回,宽大的袖子轻轻拢在她纤长的手臂上,袖尾及膝,与一身雪袍的梁冬来看起来倒似从天而降的襄王神女般谐调,“今日就是贺见之役的祭日。”
      梁冬来忽然明白沙仟叫他来的用意,见她坐了一个请的姿势,微侧着身子领他进入室内,生出许多许多的紧张与期待。
      房廊里异常的狭窄,只能容两人并行,彼此间听得清衣衫摩挲之声,是那种绢纱细腻而有点清凉的质地。过了房廊,内里明亮起来。房间四角燃着火烛,桌案上亦点着一盏油灯,几碟菜肴摆放其上;尤为引人注目的,乃是一套青瓷茶具,因为材质光滑异常,倒影出火烛橘黄的暖光,亦使自身看起来愈发脆薄,几近幻象般,使人怀疑它的存在。这间不甚宽敞的客堂里,摇荡着茶叶的清甜、火烛的厚重,和一阵阵由人带来的幽色。
      两人分了主客坐下,彼此礼让一番,便开始享用菜肴。末了,沙仟收拾了餐具,为梁冬来斟上茶,起了话头:
      “上次因为一己恩怨,累及梁师兄,实在令人过意不去。”
      梁冬来几乎可以推断出后文,但仍不急不慢道:“区区小事,不必挂记在心上。”
      沙仟押了一口茶,缓缓咽下。那神色似乎在为难着怎样开口,只好梗了梗背脊,挺得更直一些,问道:“梁师兄上次问及白大人,概因见到华见颜前辈身上那套‘玄羽萤裳’罢?”
      “是,”梁冬来毫不隐藏,道:“我闻说白大人白萱草乃是一代奇女子,任门中圣女一位之后不久,却因追查‘玄羽萤裳’失窃一案失忆;最后在贺见一役中跌入悬崖而死。”
      “没错,”沙仟缓缓点点头,道:“那师兄可知‘玄羽萤裳’到底奇在何处?”
      梁冬来摇摇头。
      “这件神衣,可使人迅疾过于雷电;得此衣者,日行千里,其速百倍。”
      梁冬来猛地想起那天他以一式“七分雪”却于红白二人毫发无损,而竟是当时距离尚有十步之遥的华见颜救下之事;此时提起“玄羽萤裳”,他才明白为何华见颜行动速度可达不可思议之程度。
      沙仟兀自讲下去:
      “失窃案与贺见之役的始末,我都在场。白大人年长我四岁,是师父的第七位入室弟子,按辈分,我称她为七师姐。当我十四岁之时,门中圣女出嫁,故而需另选圣女。因为我是师祖的外孙女,师父便力荐我出任此职。而门中向来有关于我的风传,故最终不得当选。”
      这话说得风轻云淡,好像于她不过是一场旧梦而已,梁冬来却紧追问道:“怎样的传闻,竟可置师妹于如此不利之位?”
      “传闻曰我有鬼气,乃不祥之人。”沙仟淡然道,不等他继续问,便接着说道:“七师姐当选之时,身兼安江分坛坛主一职,因方发生失窃案,急需人手,于是令我为婢,召往安江。”
      梁冬来忍不住忿然,插嘴道:“师妹与白大人同为入室弟子,怎可令你为婢,这不是存心羞辱么?”
      沙仟只像没听见般,接着自己的逻辑道:“‘玄羽萤裳’本是七师姐准备给师父的大寿之礼,此时距师父寿辰不远,却意外失窃,自然心急如焚,全力追查。也真是七师姐武艺盖世,竟让她找到了此人的蛛丝马迹,便组织人马前去搜捕。奈何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此人武学之精深,绝非吾等能匹敌。不出半个时辰,同去的人马尽数伤亡,只余下七师姐一人。”
      梁冬来笑曰:“那你如何生还至今?”
      沙仟亦笑,“此人放回了七师姐,数日后,同去的人仿佛复活一般苏醒过来,也回到了安江分舵。”
      “还有此等神功?”
      “师兄不是也领教过么?”沙仟微微一笑,略带一丝讥诮。
      梁冬来蓦然反应过来,那不正是华见颜的魔音么,这么说来,此事果真与他脱不了干系了,便聊有兴趣地认真听下去。
      “没错,此人正是华见颜。可笑的是,他以魔音将众人迷晕,却一条性命也未取,却唯独将我掳走。”沙仟说着,又漾起一丝笑容,倒不似愤怒或无奈,反而有一点甜丝丝的味道,“华见颜非常赏识七师姐的武艺修为,因为七师姐乃是唯一一个能在魔音之下举刀之人。华见颜挟持了我,大概也是为了引七师姐再次寻踪而来。没想七师姐果真赴约,两人切磋武艺,言谈甚欢,一点儿也不像仇人,反结下了友谊。”
      梁冬来听着迷惑不解,心中暗暗回忆关于华见颜的片段,方觉得若是女子,大概没有一个会对如此人物毫不上心,于是笑问道:“之后呢?”
      沙仟的脸色忽然沉了一沉,音调也低了下去,“华见颜当她是红颜知己,连初始要夺走‘玄羽萤裳’的心都消了,准备还给七师姐。却不料,七师姐她也动了情。”
      梁冬来生性风流,一点儿也不能理解其中痛苦曲折之情,反兴致勃勃地追问道:“人间难得知心之人,成一段好姻缘,有什么不好么?”
      此话正触到沙仟隐痛,虽已是陈年往事,却仍不由地一颤,一双纤手不自觉地轻抚着发尾,双眼略略低垂,细密的睫毛便在眼睑边投下一圈黯淡的光晕。
      相对无语的这一刻,屋内柔暖的光线蔓延上桌角,使人看了既是温柔又有些许伤感。很多很多往事,在飘扬的帘下踱步。沙仟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应已风轻云淡,却没料到爱会让人变得不可思议的自私;即使是一点点插曲,也会像琴弦上走错了音一般刺心。
      她想起那夏天,想起那蜿蜒曲折的回廊,她拖着长长的黛袍倚在门槛上;折角处,黑袍的华见颜一把握住了白萱草的细腕:“萱草,跟我走,忘记什么圣女,忘记那些地位名誉,我们过我们逍遥世外的生活!”十四岁的沙仟只能隐隐约约地明白这话中的含义,但听不到白萱草的回答。那时她的容颜初开,已足惊艳世人,在白萱草面前却显得稍单薄了些。她只知道每日每日,华见颜与白萱草并肩立在斜阳草下,两人时而互望一眼,笑或者不笑,那背影中都流溢出某种莫名的默契。
      夏花馥郁,虫鸣唧唧,余热混合着昏睡的气息渗透着傍晚的角落,那时的沙仟只觉得美丽,美丽到哀愁。等她自己亦开始领略情动的美好与苦痛,那段回忆便犹如针扎。
      他爱过她,他也曾是她的。
      每次看到华见颜为七师姐神伤,沙仟都会不自觉地默然不语,好像这份缄默是两人事先约定的密语,谁也不捅破。沙仟有时会执着,他闻知白萱草落入悬崖与自己濒临死境时,那种心痛更甚?
      但她不会问,与其说是因为她聪明,不如说是因为她腼腆羞怯的本性。

      沉默令气氛尴尬。梁冬来见沙仟一脸忧伤,正不知如何是好,沙仟却似乎回过神来:“七师姐虽动了情,却放不下费尽周折搏到的圣女一位。华见颜是武林异数,在他和师父与圣女之位间,七师姐只能选择一个。选了华见颜,就等于她背叛师门,人人唾弃;选了地位,她就要和所爱之人永远别离。”
      梁冬来望向沙仟蹙紧的眉头,心中一阵疼痛,轻声问道:“那最后白大人如何选的?”
      “你知道萱草的另一个名字么?”沙仟答得文不对题。
      梁冬来不明就里地摇摇头。
      “忘忧草,”沙仟的声音飘渺若大漠轻烟,轻得只让人心里生出悲凉,“她若能选,命中就永不会与华见颜相遇。”那声音飘上云端,越积越重,一片浓云隐蔽了月光:“倒像命里要为七师姐奏响一般,华见颜有一套乐谱,名曰忘忧。此曲奏响之时,便是闻者忘却世间一切之时。”
      窗外远远地传来了雷声,因为太远,只似婴儿啼哭般细小。纱帘高高地飘扬起来,梁冬来感觉到脸上有冰凉的水线划过。
      下雨了。
      “那从此白大人……忘记一切世事了?”
      沙仟起身掩上纸窗,淡淡的灰影落了一地,“是,也包括华见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白萱草(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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