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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孙菱 ...

  •   五鹿山一年没有坏的季节,一天也没有坏的时辰。春临深潭,夏观繁星,秋听虫鸣,冬赏飞雪。附近的樵夫渔人并不常至,康裕之家的公子千金们也不大前来游历。五鹿山却不寂寥,为何?因常有那肩上挂着包袱,腰间佩着宝剑的江湖人跨着骏马飞奔着出入。
      这些人大抵是不会赏花弄月的,他们来这儿,只因为这是武林一代宗师孙桢的门户所在。谁到了五鹿山脚下,都会抬头望望山顶那片连绵起伏的琼楼玉宇,心里暗自忖度是怎样雄才伟略的人,才能坐镇这样宏伟壮观的建筑。提起孙桢,是不能不让人钦佩的,指点江湖二十余年来,武林各路人马无不服膺,旧有的名门正派次序井然,一派繁荣;后起之秀也多得其提携教导,方才立足武林,生根发芽;孙门弟子五百有余,俱是豪杰才俊,在江湖上向来危言危行,不敢稍坏门风。凡有造次者,弟子人人欲得而诛之。
      此日黄昏了。
      门生梁冬来今日心中烦躁,于是趁这日暮色未尽,独自到山岭间迎着夕阳站了一会儿;明日一早,他便要踏上南行之路,到长江之滨的锦鲤镇去。
      此趟行程,本是师父的老友,宝义镖局的主人王某所托。宝义镖局与孙门渊源已久,梁冬来的大师兄曾是其总镖头,不少同门,包括梁冬来自己都任过镖师。这一趟镖走的是金贵玩意儿,主顾又是朝廷要人,唯恐失了镖颜面上不好看,便请师父差个好门生压阵。梁冬来自小在江湖白浪里扑腾,这趟镖又是熟人熟路,自然义不容辞。他因在五鹿山憋久了,这次得了个机会出门逛逛,更加欢喜得很。却不料刚刚师父将他叫了去,嘱咐曰:“为师有个名唤‘沙仟’的女徒弟,这几年在宝义镖局的锦鲤分舵供职。近来常感老弱不适,冬来,务必带她回来见我。”
      沙仟,这个名字像支飞镖牢牢钉住他的心口。
      夕阳落尽了,山里幽暗下来,隐约还有山涧里几声鸟鸣;梁冬来更觉得寂寞了。
      他见过沙仟两次。一次是大师兄出殡时,还有一次是她回山间养病时。虽说江湖人自然有江湖气,沙仟却是像个大家闺秀般温柔谨慎,轻易不肯抛头露面;虽说是同门,竟也没有机会特别接近。梁冬来不得不承认,就是这个女人无意间占领了自己,以至在婚事上曲折坎坷,一直拖拉到了二十五岁还没个定数。
      “梁师兄,外面风可大呢,可别着凉了。”迎声走来一个碧衣的玲珑女子,将手上的长褂递予他。梁冬来回首一望,见是孙菱,于是驯顺地披好了衣裳,低着头跟着女人往山上走。这女子不过二八年纪,眉眼柔顺,却还有股藏不住的傲气;大概因为自小习武,步履如小兔儿般地跳脱可爱。孙菱接连侧头看了几次,见他还是毫无开口的意思,才笑问道:“怎么这样垂头丧气的?不过押一趟镖,很快就能回来了。”梁冬来念着沙仟的事,却不方便告诉她,只得深深埋在心里,长吁短叹地扯着闲话。
      女子与他在宅门口分手,临走又絮叨了一番家常话,梁冬来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总觉得眼前晃荡着沙仟的面影,心思全然无法安定。

      这夜月色朦胧,似有似无地透过纸窗,漫过窗台,漫过小桌,直延到床下。梁冬来在床榻上翻来覆去,感到一切都有点凄凉。他回忆起大师兄过世的时候,江湖各色人等无不前来奔丧,灵堂里人潮涌动;他因为从小由大师兄抚养成人,故以父子之礼服丧,对前来吊唁者一个一个地磕头还礼。其中少不了众多故人旧友,但他只顾木然,竟一点印象也没有了。直至那日午后,一名白衣女子在堂前行过了礼,由旁人搀着离开后,他方才发觉自己忘了还礼。原来他只顾看那倾泻而下的青丝,在日光里是如何地光艳照人,更不必说那惊鸿一瞥的素颜——他竟完全忘记自己身处灵堂了。梁冬来从此便特意注重此人,四处探问,终于得知她竟是从未谋面的同门,心中欣喜若狂,也顾不得被人发现之危险,悄悄递了一封信去。
      却说梁冬来并非师父的入室弟子,只是大师兄走镖时无意间捡来的孩子。在师门下栖身的都是千挑万选的奇才,资质庸常的梁冬来自然入不了师父的法眼,便由大师兄带在身边,不再过问。于是他从小便随着大师兄漂泊江湖,武艺自然是放了鸭子,由他去了;倒是练了一张能随情势变化的老练面皮和一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油滑舌头。不管情势怎样困厄,梁冬来总是有本事将衣食住宿打点得妥妥帖帖,不叫大师兄蒙丁点委屈。时间久了,大师兄愈发亲信他来,因一直未曾娶妻,身边寂寞,竟将他视作己出,不计较他那三脚猫的功夫了。
      梁冬来长到十五岁上,跟着大师兄回五鹿山为师父祝寿。末了,师父传独门绝学“七分雪”予大师兄。大师兄想那小子素日鲁钝得很,又是亲近人,便带他去凑了个热闹。没想梁冬来愣头愣脑地比划着,竟也学了个七八分模样,真真令师父与大师兄讶异非常。随后当了几年宝义镖局的镖师,一套“七分雪”使得愈发纯熟精练。及至大师兄病殁,梁冬来扶柩归山时,师父也不得不对他另眼相待了。
      月移西窗,梁冬来心想今夜定然无眠,索性披了衣裳,出门散散心去。时值夏末,山间晚风飒飒,寒气侵肤,不远处还隐约传来山涧潺潺,纵是无情之辈,也遏不住些许凄切之情。回廊里吊灯通透,庭院间花木缤纷,梁冬来寻了个月色空旷的地方,靠着廊柱坐下,从怀里展出一封折叠得精细的信笺来,信纸薄如蝉翼,用纤细端秀的笔致寥寥书了几行字:“大师兄英年早逝,妹甚感哀戚。猥蒙足下眷顾,然近日疲乏倦怠,实不能下榻,望乞海涵。妹再拜请安。”不必说,这就是沙仟的回信了。习武之人,书法未必有多高的造诣,然这封书函着实清雅;时隔六年,梁冬来还以那纸上残留的熏香,来平复心中躁动,只可叹六年前那番迷醉的心情,不可用文字转述了。

      翌日天色清明,梁冬来牵了马,与师父和众多同门道了别,便独自策马下山。刚行了不过半炷香的时间,路边蓦地跃出个碧影。梁冬来喊一声“菱儿!”,下马走近了去。女子脸上仔细地抹了胭脂水粉,却仍看得出红得发肿的眼眶,梁冬来推知她昨晚一定狠狠哭过了,心下歉然怜惜:“我说刚刚不见你来,怎么到这儿来了?”孙菱侧过脸,面庞上飞起一阵红晕:“你看看我副这样子,该惹人笑话了,”顿一顿又说,“况且那儿人多,说不上话。”说着,便将肩上的包裹一件一件往马匹上挂。梁冬来看她穿得单薄,瘦小的身子在晨风里瑟瑟发抖,忙解了外衫披在她身上,责备道:“怎么背了这么多东西来?”孙菱垂着眼柔柔一笑,脸上又浮起红云,羞道:“一路上山高水远的,男人又总是马虎应付,我包了些银两细软,和路上消遣的酸枣甜食,又多备了一条毛毡,免得你多受旅途颠簸之苦。”拾掇好了,又话别一番,梁冬来才跨上马。孙菱小心翼翼地提着过长的外衣,一直目送着他远行了,方才一蹦一跳地回走。她身材本就娇小,远远看去,恰似一只山间云雀,好不惹人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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