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镜花月》时间煮雨

6、为了逃离的重生

　　走出竹厢，穿过中庭，镜残夜风采翩翩的身影来到了兰厢之中，找到云沫公主的卧房，因为镜残夜拥有在府内随意来去的特权，院子门口的守卫没有阻拦他，自动放行了。
　　站在紧闭的房门前，镜残夜有着漂亮线条的下巴微微仰起，眉间却含着沉思之色，有些迟疑。
　　他确实是最了解公主的，也确实是最受信任的没错，可是在那日早晨，公主冷淡的如视陌生人般的把他赶出去后，他便发现，他好像忽然看不透那个从小陪伴的女子了。
　　镜残夜微微皱起眉，回想起那日的情形，侍女兰儿的声音把他从凝视着窗外景色的出神中唤醒——
　　按常理来说，他的所有注意力应该都聚集在公主一人的身上才对，却因这窗外生出一抹新绿的枝丫而恍了神，是啊，冷冬的严寒过后，春的脚步也终于临近了——
　　斗转星移，时光悄然逝去，转眼，他在这公主府中已是第二个年头。
　　想到当初只为公主的一句“我希望你来陪我”，他便不顾反对、毫不犹豫的屈身住进了这公主府，虽说他是王公贵族，地位上即使赶不上公主般的尊贵，可在这舒云国中也是几句话便能使山河动摇的人，他本不必委屈自己非住到这公主府来，但他爱她，这便使得他无法拒绝这女子的任何要求，哪怕无理。
　　然而，转过头来直视她的那一刻，第一眼瞧见的，就是那么美丽女子惊恐慌乱错愕甚至……的神情，那眼神……
　　镜残夜仰起脸，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嘴角溢出一抹浅浅的苦笑。
　　真是不愿意回想。
　　收回思绪，镜残夜有些涣散的目光，又重新聚集在面前的门上。
　　其实这些天来，他心中不是不奇怪的，公主的失常，他比任何人都更深刻真切的看在眼里，只是他的心志沉静坚定，养气功夫极好，没有如其他男宠一般流露出惊疑焦虑之态，也没有花晓曦那般浓厚的好奇心。
　　今日花晓曦找来，让镜残夜猛然省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全府上下，假如连他都不肯来探究云沫公主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就没人敢来第一个以身犯险了。
　　容止叹了口气，抬起的手举到半空中，却还是迟疑着没敢推开门。
　　这时，身后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镜残夜斜着眼角的余光向后瞥了一眼，发现一个纤瘦高挑的碧色身影——
　　原来花晓曦不放心他的应允是否属实，便一直都跟在他身后，守门的侍卫见他二人一同前来，便给花晓曦也放了行。
　　他的一只白嫩泛香的手搭在镜残夜的肩上，眼神示意他退后。
　　他浅笑的娇媚，幽幽的说道，“还是我来吧……”
　　镜残夜沉默不语，微点了点头，退到了门边去。于是话音未落多久，他便走到前面推开了门。
　　屋内是黑暗的，冷寂的，没有点灯，甚至也撤去了公主平日偏爱的熏香。
　　花晓曦不由得皱眉。
　　当外界的光亮伴随着门轴转动的声音，精灵一般投入屋内时，花晓曦听到那宽大的屏风后，传来低低的声音：“谁……”
　　那声音分明是熟悉的，却又是陌生的。
　　低柔微哑的调子，那是他听过了许多次的，只是没有一次，如现在这般，这般……
　　好像来自极为遥远的地方，冷静，坚定，内敛，并且，有着破茧重生的释然。
　　一瞬间，花晓曦以为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谁。”也许是因为沉默得太久，屏风后的人等不到回答，又问了一次。
　　花晓曦站在门口，伸手推了一下挡在门口的屏风，可是只推开了一小段距离，便没了气力，一道阳光从不算大的开口处洒进来，低头凝视自己修长的手，他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公主，我是……镜残夜……”
　　出于不使公主因为自己的擅自闯入而愠怒，花晓曦报出的是镜残夜的名字，他料想这个距离即使是公主也听不出他和镜残夜之间声音的差别，本来，他和镜残夜的声音也未差几分，要真说有什么不一样，便是那花晓曦的音色更销魂些罢了。
　　就算是听出来了，凭着多年来的宠爱，公主也不会轻易的动他，最多也就是十天半月的不召见他就是了。
　　他缓步走向内室，再绕过一道屏风后，便瞧见了公主的卧房，不太意外，却又有些意外的，在床上看见了古小月。
　　是古小月，而不是云沫公主施清羽。
　　她和云沫公主很像——
　　那是她笔下创造出来的人物，凡是自她笔下诞生出来的人物，怎样都有几分与她相似的地方，多与少罢了。恰巧这云沫公主施清羽是她写作以来同她最像的一个，尽管生在古代，骨子里却是源于一人的灵魂。
　　同样还是少女的样貌与年岁，如同花晓曦入目所见。
　　那美丽的少女，身着着深衣，乌黑的长发宛如丝缎一般披散着，坐在床边。
　　黑暗之中，少女的容颜还是欺骗世人的舒雅温文，可是眼神那么冷静清澈，与花晓曦从前熟悉的迷离浅笑，截然不同。
　　——这便是古小月和云沫公主施清羽的差别。
　　同时花晓曦也发现，几日不见，公主清雅的脸颊清减不少，他暗暗疑惑：云沫公主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是你。”
　　这声肯定的应答更确定了花晓曦的猜想，果然，这昏暗的光线和不近的距离下，公主是辨不出他和镜残夜的——
　　花晓曦禁不住心间生出一丝落寞。
　　古小月看了一眼“镜残夜”，这少年的风采还是那么的清雅高华，气度还是那么的从容淡泊，与她来到这里第一日所见一般无二。只是这次他没有绑发绳，仅仅将乌墨一般的头发盘结成髻，以一根玳瑁发簪固定。
　　不知怎的，阴暗中看不清的那个人影透出一分难以言喻的柔美和诱惑——
　　总觉得，陌生的不像是她前几日见到的那个镜残夜。
　　但是现在的古小月，已经不像几日前那么的惊惶，她甚至可以冷静的审视少年，打量他的模样，思量他的身份——
　　但她看不清，房间里的光线到底是太昏暗了。
　　虽然对于云沫公主的习性有些郁闷，当然，对给她创造出这种恶习的自己也很郁闷，可是不得不承认，这个时代的确是将她笔下的那些文字着实的还原了，别的先不说，这镜残夜就的确像是她写的那样美丽而高雅，有着一份天生的使人油然起敬的贵气。
　　“你怎么进来的？”古小月扬扬眉毛，假如她记得不错，她应该吩咐过，让人在外面挡驾，谁都不见吧？难道守卫给她摸鱼去了？
　　“公主难道不记得给我特权了吗？”
　　古小月一下子哽住，这才想起来原来云沫公主在书中是有做过这样的事情。
　　见古小月并未作答，花晓曦便也不再追问，只上前走了两步，就站在古小月身前三步外，他温柔的道：“公主，你已经好几日没有出屋了，我们都很是担忧……”
　　古小月淡淡接道：“担忧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他们能担心些什么，古小月难道还不清楚？明知道却还提出疑问，古小月是为了看看这镜残夜的反应，前两日他对自己的要求也有过疑问，这是古小月设定的镜残夜不会对云沫公主做出的事情，可他做了，这就使得古小月不得不怀疑在人物本身的性格上，这时代里会不会已经与书中本来的有所差异，毕竟，书是死的，她现在要应付的人，可都是活的。
　　花晓曦笑了笑，宛如月光流水一般的宁静悠闲，他的语调也十分的悠闲安然，甚至有一些随意：“担忧辜负春光，再过一些日子，到了炎夏，便不那么有趣了。”
　　真是圆滑的回答——
　　只因回答这问题的并不是镜残夜本人，而是八面玲珑的花晓曦。
　　古小月原以为他会说担忧她身体，却没料到他说这样一番话，惊讶之余也不由得莞尔：“你说得对，是应该出去看看了。”
　　花晓曦眸光微闪，道：“残夜很好奇，这几日公主于房内，想了什么？”
　　“想了什么？”
　　古小月微微抬起脸，从下巴到颈项，构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她霍然轻松的笑了起来，“总之，是想了很多……”
　　她不打算对她细说，她细说了他也不会听明白——
　　她想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有过去，有现在……
　　无法挽回的，该要告别，但她不愿；已经终生不得见的，该要放弃，但她也不愿。
　　已经发生的，她决定要去接受；并非梦境的，她也决定要去面对。
　　身为二十一世纪古小月，所拥有的一切，都在睁开眼的那瞬间，失去了。
　　她的母亲，她的室友严小雨，她的大学校园，她的窝，以及她的前男友霍遂。
　　倘若迷路，第一要务便是冷静，不要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跑，冷静的观察周围的环境，做出最有利自己的判断，并果断的采取行动。
　　即便穿越了时间与空间，独自一人陷在这书中孤立无援，她也要冷静。
　　只是这迷路，让她失去的太多了，以至于她花费了足足五天的时间，来整理自己的思绪。
　　仓惶，震惊，痛苦，迷惘，清醒，冷静，抛弃，决断，思索。
　　正视自己，面对当前，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她要回去。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回去，然而现在，为了这目的，她要学会舍弃。
　　无法挽回的，即使不愿，也要告别；已经终生不得见的，即使不愿，也要放弃。
　　一片片将痛得麻木的伤口揭开，让冷静的思维手术刀慢慢切割。
　　从不知所措到将思绪整理得调理分明，古小月的灵魂经过了一次几乎可说是浴火重生般的磨砺考验。这过程不能说是不痛苦，幸而已经过去。
　　但尽管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做了许多的心理建设，但是出于本能的惰性与对周围一切的不确定，古小月始终不愿意推开门走出去。
　　直到“镜残夜”进屋。
　　他将门推开，把阳光放进来，也好像推开了她心中紧闭的不愿开启的门扉。
　　古小月站起来。
　　她没有穿鞋，赤足披发，走在光滑冰凉的地面上，沁凉的丝丝寒意从脚心窜入身体里，却让古小月更为清醒与坚定。
　　她走到门口，绕过歪斜的插屏，便见好大一片春光扑面而来，新抽的嫩绿映入眼帘，温柔清澈的日光一下子照亮了心底晦暗的角落，扫净沉闷之气，她只觉得胸口豁然开朗。
　　多么美丽的景色！这些天来，她把自己关在了屋内，也把这大好的光景关在了屋外。
　　她转过头看向身后，却没见到有人，走出门才发现站在一边的镜残夜。
　　她侧着头向他笑，真心实意的说道：“多谢。”
　　透亮的阳光打在她白玉般的清丽脸容上，让她雪白的肌肤看起来好像半透明一般。
　　镜残夜被她无由的这一声答谢和动人明媚的笑容弄得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其实他无意间被那狡猾的花晓曦给利用了。
　　而这时，躲在屏风之后暗处的花晓曦早已从公主房间的偏门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但她到处感谢的那一刻，他是在的，在那屏风之后，以无法她察觉的巧妙角度，温柔如水的望着她——
　　这已经记不清是第几次，他为她而动容，然这次，却是为出现在她脸上的，完全像是另一个人的笑容——
　　他所熟悉的云沫公主施清羽的，怎会有如此的清新真诚？
　　——“真是……有趣……”
　　他邪恶的这样想道，继而浅笑着转身离去。
　　假如不是他闯入，古小月都不知道她还要磨蹭多长时间。
　　说着谢语的，不是云沫公主施清羽，而是千余年之后，借由不知哪路神仙的恶作剧，穿透那如水的时光，越过不可逾越的障碍，来到这书页世界中的古小月——
　　一个为了逃离“镜花月”而全新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