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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元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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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河趴在桌子上念:“天到底黑了没有?菱纱又不让我出去,紫英怎么还不回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梦璃”坐在旁边静静地拣着香草,听他嘟囔,也不知懂得不懂得。
轻盈地脚步声由远及近,菱纱人还没有进屋,声音已经先传了进来:“梦璃,梦璃!快来,都晾干了,就等着你来画了!”用肩膀顶开门,将两手提着的大大小小数个灯笼往桌子上一堆,十分兴奋。
天河赶紧爬起来让地方,又敏锐无比地听声辨位扶住“梦璃”被挤到桌边摇摇欲坠的竹篮,一边还糊涂着:“什么什么?什么晾干了?”
菱纱脸上被风吹得红扑扑的,笑道:“你忘了我前几天做的灯笼?就等着今天挂呢,幸好是干了。对,笔墨还在紫英那里。”转身又跑了出去。
不一会儿端了笔墨颜料回来,见天河抱着一个灯笼摸来摸去,“噗”地一笑,警告道:“轻一点儿,不准弄破了。”凑到“梦璃”身边,不由分说把香草拿开,把笔塞到她手中:“好梦璃,先别管那个了,今天是十五,先给我们画灯笼!”
“梦璃”对于被拿走的香草也不留恋,柔顺地接过笔,目光落在最大的一个灯笼上。清澈如水的眼波凝然专注,似是出神,又似有所思,瞬间情态像极了远去的真人。菱纱正磨着墨,一眼看到不觉怔了神,惊醒过来,连忙去看天河,他倒是丝毫无知。轻轻一叹,每当这种时候倒是庆幸天河是看不见的了,怕磨墨声停了又续引他疑惑,索性就势推到他面前:“野人,你来磨墨,我帮梦璃调颜色。”
“哦。”天河应了一声,接过砚台,他还是第一次过上元节,对什么都是兴致勃勃的:“菱纱,梦璃在画什么?”
“我在看啦,不许吵……咦,这是……”
“什么什么?”
菱纱没有说话,看着“梦璃”笔下慢慢勾勒出山坡、海浪和栈桥,藤黄点染出一盏盏灯火,几个记忆中依稀犹存的面孔正将莲灯放入水中,满面欢笑……
“是即墨的花灯……”菱纱温柔的声音轻轻响起,凝视着幻影清丽脱俗的容颜:“梦璃,你也记得的,是不是?”
“梦璃”却似只是偶然而为,神色依旧平静无波,把画完的灯笼放到一边,又去拿下一个。
天河热切地挥手:“菱纱,菱纱,我想要这个,这个给我好不好?”
菱纱少有地没有教训他,含笑道:“知道啦,这个就挂在你门外,不过现在不许碰,要等颜色晾干才行!”
“好!那菱纱你想要什么?”
“我?”菱纱托着腮眨眼,半天却想不到自己有什么想要的。“我想要又没有用,梦璃画什么就是什么了。”
“梦璃会不会画只野猪?它们也在山上跟我一起住了蛮久了,以前都没有过过……那个上元节。”
“被你抓来过节的猪最后也只能是被你吃掉,它有什么好庆贺的?”
“我今天没有抓啊,菱纱我饿了,紫英什么时候回来?”
“他说祭礼之后就回来的,应该快了。”
“祭礼要祭三天吗?”
“只有今天,傻瓜,前两天是去作准备的。”
琼华派移址重建之后,规模人数均已大减,但新任掌门静语和几个同辈师兄弟都一致认为当此之时更应严整门规科仪,仙法修行可居其次,问道之心却不可不诚。故而门下弟子虽来去可由自主,身在门中之时却必须严守门规、约束德行。不仅道、法功课分派严谨,道门应有的各种科仪也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为着上元祭祀,紫英提前两天就去了昆仑准备,约好今日仪式结束就尽快返回,和他们一起去陈州看花灯。
菱纱随口跟天河聊着,把“梦璃”的画描述给他听。“梦璃”依次画出青鸾峰的各种景致,他们住的木屋、瀑布……其中一幅是菱纱坐在树上的样子。他们平时用不着颜料,眼下只是随便凑了几种应景,朱砂却是拿了紫英专门炼来绘符的极品辰砂,画出的红衣映在万绿丛中,明丽鲜艳之极,菱纱看得大为满意。再想到紫英回来多半是要叹气的,又忍不住偷偷地笑。接着就看到刚画好的下一个灯笼,上面天河正拿着他的天河剑追野猪,呃,这个是不是挂到石沉溪洞里去比较好……
天河耳朵一动:“风声,紫英回来了!”几乎是同时,菱纱也感觉到了外面灵力的波动,连“梦璃”都停下了笔。
天河大声喊道:“紫英,这里这里!”
“总算是回来了!”菱纱一跃而起,她那般教训天河,其实自己却也没比他耐心多少。抢上去拉开门,刚要说话,整个人就呆在了那里。
紫英站在门口,想是回来得急,连衣服都没有换,还是一身祭祀时穿的盛装法服。头发全部束起,戴了四面三叶的元始冠,一身五色禺霞山水袖帔,飞青华裙下露狮子文履,长摆铺地,飘带纷飞,山风之中只听得环佩叮叮作响。菱纱顿时觉得时间流回到了当年巢湖初遇的一刻。
那少年高高立于漫天剑光之中,审视着他们的眼睛清冷沉静,明曜如同夜空中的辰星,那一刻她只以为真的见到了神仙。此时满眼所及的熠熠华彩带给她的震动唯有那一日方可比拟,不同于往日朴素的道服,这一身盛装法服将他原本清秀的容貌完全衬托成了端庄高华,无可名状的威仪中,又透着修真者宁寂出世的气质。真真恍如天上神仙骤履凡尘,被世人偶然窥见一瞥,便要腾云而去……
“……菱纱?菱纱?”
“什么?”菱纱蓦然回过神,猛地转头,却是天河站在身边,正疑惑地“看”着她:“……我说,紫英回来了,我们可以走了吗?天都要黑了。”
飞走的思绪缓慢地飘了回来,菱纱才想起他们晚上要去做什么,以及此刻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她竟然就这样目不转睛地看呆了不知多久,紫英站在门口进退不得,已经被她看得脸都红了。
菱纱脸上顿时也有些热,硬着声音道:“你从早上起来就说天要黑了,离天黑还早着呢……嗯,紫英先去换衣服,等我把灯笼挂起来就可以走了。”
天河很是高兴:“我帮你挂!”
紫英眼睛还盯着地,镇定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菱纱吐了吐舌头,转身进屋,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想笑。其他两人都没有注意到他们之间那短暂的一刻,天河是看不到,“梦璃”则是无知觉——她还在画着最后一个小灯笼。平时什么事都是四个人一起,也不分彼此,而此时天河、“梦璃”虽然都在,却好像有个小秘密发生在了她与紫英之间。想到适才乍入眼帘的一幕,菱纱轻轻地靠在门上,伸手摸了摸脸颊,心也不觉跳快了几分。
把最后几个灯笼挂到了树上,毕竟山顶风大,还是用了法术确保不会烧到树枝和屋檐。下来的时候紫英已经换了寻常的衣服,正站在自己门外看挂在那里的灯笼。左边一个画的是他灯下执卷的样子,里面蜡烛暖黄的光映出来,正仿佛傍晚光景,十分宁静逼真,右边挂的却是只小山猪,圆瞪双眼,刨着蹄子直喷鼻息。一左一右也是……咳,相映成趣。
菱纱迎上他无言的目光,顿时笑不可抑,连连摇手:“不关我的事,天河可是把他最喜欢的让给你了,哈哈哈……”
天河与紫英共御一剑,四人在陈州城外僻静之处落下,徐步进城。天刚刚有点儿暗,城里还没有真正热闹起来,不过街上的摊子都已经摆了出来,沿途人家都在准备着出门,一片熙攘呼喝之声,大人孩子都是笑容满面。菱纱心里还有记得之前的事,下意识地挽着“梦璃”走在后面,没有与他们并行,于是就轮到紫英给天河讲他们走到了哪里,身边又有什么。天河出来前嚷着饿,这会儿已经全忘了,听着街上人声很是雀跃,重回旧游之地,想到当初在这里遇到的人和发生的事,又颇为感慨。
紫英往日来过几次,都是奉师门之命,为太昊伏羲陵的先天八卦阵图而来,真正对陈州城的了解还不如天河。往往是他短短说上一句,就换成天河长篇大论地讲给他听。天河正给他讲当初他们怎么遇到琴姬,又怎么半夜偷入千佛寺,恰好经过弦歌台,听着里面传出的乐声,兴奋地道:“就是这里,我们就是在这里遇到琴姬姑娘的。里面有许多会弹琴唱歌的女孩子,每次路过都能听到。”
紫英看着匾额点点头:“《史记》有载,孔夫子当年厄于陈蔡绝日弦歌不止。后陈人建圣人庙以纪,学名便唤作弦歌台,此处所在也是慕圣人故事了?”
这些天河却是不知道了,便让紫英讲给他听,一边认真地点着头。后面菱纱见两人停在青楼门口讲个不休,十分奇怪,待拉着“梦璃”过来听了几句,顿时就想翻白眼。这两人一个从小在山上当野人,一个从小在山上当仙人,在某些见闻的缺乏上也算是知音。孔夫子什么的虽然没大读过,但这地方跟圣人庙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去她还是确定的,当机立断把那两人拖走,再让他们这么说下去,姑娘丢不起这个人。
天黑下来,家家户户都点起灯,街上的人也纷纷提着灯盏,满城都是亮的。菱纱早就打听过,陈州城上元节最热闹的地方是东边湖畔,湖心有弦歌台画舫的吹弹歌舞,沿岸则是玩杂耍、猜灯谜、放焰火各式各样的把戏。不过天河眼睛看不见,在这里都要小心人群,到那边更不知挤成什么样,杂耍焰火又看不到,不免徒增失落。但这样日子,坐在酒楼里却也可惜,菱纱自有主意,带着他们挤到一个馄饨摊前,趁着尚未满座,占下了靠里面的一张桌子。跟摊主略一商量,塞给他一锭银子,讲好这桌子给他们用一晚看街灯。这一锭银子足抵得上元节连着三夜的赚头,摊主自无异议,又应她的要求,叫烧火的孙儿过来帮忙买东西。
菱纱给了那孩子一袋钱,叫他把这街上他知道的哪家东西好吃好玩的一样买上一份,剩下的钱就归他了。那孩子兴高采烈地跑掉,她自己也转身不见了,天河发现得太晚,紫英则是问得太慢,一眨眼已经叫不住了,便不知她去做什么。不过也没多久,做好的馄饨刚送上来,菱纱就拎着两坛酒,灵巧地挤过人群,坐了回来。
“千斗酒坊的高昌葡萄酒……”随口说完,捧过自己那碗,热腾腾的鸡汤馄饨上撒着一层黄澄澄的金针菜,立时让人食指大动:“嗯,好香,早就听说过淮阳馄饨有名……你们怎么不吃?一会儿可就凉了,天河你不是早就说饿来着,紫英你也尝一尝,吃不了那么多就给天河,他吃得下。”
天河已经不顾烫地塞了满嘴,满脸写着“菱纱你好厉害!”听着她最后一句又点头。紫英左右看看,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不做声,也拿起勺子喝汤。他只尝了两个,那边天河已经捞完了馄饨,咕咚咕咚把汤也喝了个干净,紫英迟疑了一下,把自己的碗推给他,天河听他说不吃了,一边替他可惜一边继续吃,菱纱看得好笑。正好被派去买东西的孩子回来,菱纱把十几个纸包都推给紫英拆,看到什么别致就让他尝一尝。那孩子按她说的好吃好玩来买,连泥泥狗、布老虎什么的都一样买了一包,紫英就都摆到“梦璃”面前。见他坐在这样闹市里还是一副认认真真、有条有理的样子,菱纱不知怎么就觉得很可爱,低头一笑,眉梢眼角都温柔起来。
虽则身负道法不为时气所侵,这样的寒夜一碗馄饨吃下去,还是觉得全身都暖了起来。菱纱让人把空碗撤去,用酒楼里借来的琉璃樽倒了葡萄酒,看着天河一样样猜那些小吃是什么,时而有人提着奇巧别致的花灯走过,就讲给他听。
爆竹渐渐多起来,城东半边天空被耀得一片光亮,连在这里说话都不得不放大声音才听得清,天河大声说:“菱纱,他们说那边在放烟火,你不去看吗?”
菱纱捂着耳朵喊:“烟火你现在又看不见,别去那边跟人挤,走丢了我们到哪儿去找?”
其实划个屏障隔开喧嚣对他们来说并不难,但天河在人声鼎沸、爆竹震耳中喊得很高兴:“我不去,你和紫英去看,我和梦璃在这里等你们。那边好热闹,不看多可惜。”
菱纱刚想说这上元节过了十几年,她走南闯北什么热闹没看过,忽而一眼瞥见紫英正回过头看着往那边涌去的人群,神情有些专注又有些好奇,不由得停了口。她初时是想着天河独自在青鸾峰上长大,终于下了山却还没来得及看遍这世间繁华,已然双目失明。虽则他满足于与最亲密的朋友相伴偕隐,菱纱却不忍心他这样青春年少就如垂暮老者般离世幽居,故而趁着上元节把他带出来感受一下热闹的气氛。此时看着紫英出神的模样忽然想起,这些东西对她不稀奇,似乎紫英却也是没见过的。他幼时多病,这样的寒冬自然不能出门,六岁就入了琼华派,年年上元就只有祭祀之礼。想着他小小年纪便日日与青灯黄卷为伴,偏又养成这样内敛的性子,不会如天河般想要什么就大声说出来,心里不禁有些怜意。
很快决定下来,菱纱扯了扯他的袖子:“陪我去那边看看?”见他目光自然地往天河那边转去,又补道:“一会儿就回来。”
紫英想了想,点了点头。
菱纱一笑,转向天河道:“那我们过去看看,你坐在这里吃东西不准乱跑知不知道?酒不准喝过三杯,之后拿回家去随便喝。照顾好梦璃,有什么事就放传信的纸鹤,记得没有?”
她说一句天河就点一下头,答应得很认真。离开时不放心地回头去看,却见“梦璃”正把一个泥泥狗放到他手里,天河仔细摸着,笑得很是开心。
随着人流走到城东湖畔,更是拥挤不堪,爆竹声震耳欲聋,天上烟火、地上花灯,照得湖面都亮了。忽而经过一处开阔地方,搭了台子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围了无数的人,却是在猜灯谜,有人猜对了就可以把灯拎走。菱纱自觉没那个本事,便回头想问学问好的那个要不要去看看,却见紫英根本没在意那边热闹,只是留神着四周人群。他行走间一直稍稍翼蔽在前,微有无形气劲流转,难怪这半天挤来挤去没有一个人撞到她。见她停住脚步,目光掠过灯谜台子,便无声地询问她是不是要过去,这人还真是“陪她”来的,菱纱顿时无语。
四下看了看,拉着他走出石子路,躲到湖边树下,这里刚好正对着欧阳家的旧宅,湖畔一路只有这里没有亮灯,从前传闻还在,行人经过也不愿在这里驻足,正可让他们稍作停留。
菱纱见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那些烟火把戏,不禁好奇他到底在张望什么,束音传声唤道:“紫英?”
紫英低下头来看她。
菱纱指了指四周的花灯:“不喜欢吗?”
紫英摇了摇头,示意并非如此,之后又有些不知怎么说的样子。菱纱好奇地看着他,等了许久,才见他带着一点点敬畏的神情道:“好多的人……”
菱纱一怔,顿时忍不住大笑起来,他居然是因为没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而好奇,这真是……实在是……笑完抬头看了一眼,紫英正满脸无奈地看着她,顿时又大笑起来。
既然他对烟火没兴趣,那就不要在这里站着了,菱纱玩心一起,说声“跟我来”,拉起他的手就往人群里挤去。人都在往里面涌,只有他们往外走,立时和之前不一样了。菱纱眼尖地搜寻着人群中的空隙往外钻,紫英拦阻不了,只能被她扯着跟在后面。幸好是上元夜,多得是少年情侣出来游玩,被他们挤到的人也只宽容地笑笑,并不介意。离了湖畔一路往东走,人总算是少了下来,菱纱喘着气停下脚步,回头见紫英也是一副狼狈的样子,不由得好笑。紫英叹了口气,看着她的双眼乌亮柔和。
菱纱心中一动,没有移开目光,拉着他的手也不松开,反而滑上一点紧紧握住。于是就眼睁睁地看着紫英垂下目光,脸颊上淡淡的红晕一路染到了耳朵。菱纱咬了咬嘴唇,心想这样都不躲,那就不能怪我了,于是也不放手,就这样慢慢向前走去。
路上渐渐静了下来,直走到东门外的码头,这里也应节日挂了两盏灯,却静静地没有人。遥望湖心依旧宁谧矗立的千佛寺,佳节的喧嚣犹然可闻,却仿佛已经被隔在了另一个世界。四下看了看,瞧见树下的石头,走过去也不管干不干净,坐了下来,向紫英招手:“过来坐一会儿,耳朵吵得疼不疼?我可是快被震晕了。”
紫英摇头示意不妨,却还是陪她坐了下来。
他之前被菱纱扯着在人群中挤那一阵,衣服还有些乱,玉冠微微松脱,落下几缕头发。神情不似平日的严肃,看上去倒像是富贵人家少见世事的少年公子。菱纱总说他顶着一张冰块脸什么都埋在心里,最初是抱怨,后来就多是取笑他。但事实上相伴这么久,她已经不记得见过他多少种不同的面容,闲坐读书时的安静放松,鉴别磨制矿石时的认真专注,指点他们修行时绝对的严肃谨慎,一旦执剑对敌却又是平日完全看不出的刚毅凛然,即墨彼此相知时看着他们的真诚坦荡,在琼华听他们决定离开时一瞬间清寂深远的目光……但是还不够,菱纱知道这些都只是表面上的一点点。他想得越多,话就越少,决定担负的越多,神情就越是平静淡然,以至于菱纱总忍不住去关注他每一丝神情,猜测他每一个想法。
他们能够这样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已经是梦想不到的幸福,但菱纱还是会常常思念梦璃,时时忧虑天河的眼睛。可是她还不是心事最重的那一个,除了关心他们两个,紫英还要担心她那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终结的寿数。
想到这里,菱纱开始后悔,觉得今天是不是有点儿捉弄他过头了。她总忍不住想要他放轻松,可每次捉弄过他之后又忍不住后悔。紫英总是无言地纵容着她,让她无法克制地想要往前多走一步,可真的走了,又后悔……怕他,真的动了心……脑海中走马灯似的回忆终于停了下来,最后跳出来的却是傍晚拉开门那一刻所见的盛装华容。菱纱低低呻吟了一声,按住额头,总算知道人们为什么总是那么说,这就叫美色惑人,就像自己,原本分明是很有意志力来着……
叹了口气,抬起头见紫英关切地看着她,立刻摆手表示什么事都没有。四下看了看,道:“我们回去吧,也出来半天了……不知道那些吃的还有没有剩下几样,我好像又饿了。”
站起身跳了跳,正准备往回走,手臂忽然被轻轻按住。一怔回头,见紫英坐在那里并没有起身:“怎么了?”
紫英没说话,手上稍稍用力示意她坐下来,菱纱眨了眨眼睛,重新坐下,好奇地看着他:“怎么了?嗯,有事跟我说?”
紫英点了点头,从袖中取出一个长形的盒子递给她。
菱纱看看盒子又看看他:“给我的?这次又是什么?”
见他不答也不在意。从他们定居在青鸾峰,因为不知她的寒症什么时候好,会不会根除,天河坚持每天给她输一次仙气,宁可多余也不要看她发作。紫英不仅留心她的修行,更是把她的衣服首饰日常用品可以换的都换了,他多年收藏的奇珍,能够养血养气、宁心宁神的全用在了她的身上。她用的枕头外面是普通棉布,里面则是整块的太行山白云母石,挽帐的钩子是至少埋了百年的血珀琥珀。菱纱觉得要是再有个贼摸上青鸾峰,只要去她房里转一圈准保可以发大财。
对他们两个过分的执着关心虽有些无奈,心里却也是暖暖的。微笑着打开盒子,拿出里面的东西却有些意外:“墨?”
盒子里是一条墨锭,细长而扁,像是一支竹简,中间一段密密缠了一层丝线便于拿捏。菱纱对文具之类算是最不了解,只闻得极清极淡的龙脑香,精神都不由得一振。
“好香,这是什么墨这么好闻?我可不懂得这些读书人的东西,只听人说过松烟墨,是那个吗?你连这都会……我说你怎么什么都会做?”说着忍不住笑出声来。
手里把玩着,愈觉细巧可爱,却仍是惋惜地摇了摇头:“这个还是算了吧,我平日才写得了几个字?多好的墨都浪费了,还是你自己留着吧,我左右要用也是拿你的,唔,那多半也是梦璃替我用了……”
紫英忽然开口道:“这不是写字用的……”
“诶?”菱纱抬起头,正迎上他看着自己的目光,一触之下,紫英轻轻拿过她手里的墨简,抬手寻到头上低垂的树枝,在一片叶子上轻轻一弹,一颗尚未盈满的露珠就滑落下来,刚刚好洇湿了墨简的一端。菱纱看着他挥去多余的水迹,微微倾身过来,一手托住自己的脸颊,微微湿润的凉意便落在了眉心。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菱纱看着他沉静专注的眼睛几乎不敢呼吸,托着脸颊的手粗糙温暖,持着墨简的手则是异常稳定,画到另一边的时候,袖口掠过她的鼻子,仿佛能够闻到青鸾峰上草木和水的味道。
直到他退身坐直,菱纱不知屏了多久的一口气才总算呼了出来,犹自说不出话。紫英将墨简放回到她手里,轻轻延续了之前未完的话:“……这是螺子黛。”
菱纱怔怔地看着他,有一会儿什么也没反应过来,许久,低头看了看墨简,又抬头看看他,再低头,再抬头……看了半天,呆了半天,终于慢慢回过神来,脸上顿时热辣辣地红了一层。
紫英初时静静地回视着她,后来被她一句话不说,死死地盯着看了又看,到底是抵挡不过,低下了头。菱纱心里怦怦地跳,试探着慢慢倾身过去,一手按在他的膝上,小声唤道:“紫英?”
紫英没看她,低低“嗯”了一声。
菱纱又靠近了些:“紫英?”温软的气息拂在他的脸上。
紫英不说话了。
菱纱看着他连眼睑都红得透明了,却僵硬着不肯往后躲,心里一片柔软,手指轻轻抚过他的脸颊,低声叹道:“真是傻瓜,不要总这样什么事都让着我啊,不喜欢就要说出来,你就是总这样纵容着我,我才总是忍不住做过分的事……”
“没有……”
菱纱一怔:“什么?”
紫英抬起头:“我不说,因为没有不喜欢。”他脸上犹然红晕未去,却字字清晰地回答着她的问题:“你做什么,我都喜欢。”
菱纱彻底地听呆了:“紫英……”
“我从来,都没有不喜欢,可你还是一直担心。天河给我讲过了,就在对面的湖心岛上,不是你说过的吗?生尽欢,死无憾。”
菱纱心神俱颤,她暗地里多少次这样想过,却从没有半分试图这样去做。她还健健康康地活着,和她关心的人在一起,这是曾经连做梦都不敢奢望的美好,她是真的别无所求,可今天,竟然从他的口中听到这句话。怔怔地看着他,千种思绪,万般话语,最终却只颤抖着吐出一句:“……我自是可以死而无憾,可……可别人,要怎么办?”
紫英清晰沉稳的声音,如同湍流中静静而立却永不动摇的磐石:“我也无憾。”
菱纱只觉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出,双眼都被激得湿润起来,按在他膝上的手不觉用力:“紫英,紫英……”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垂下又复抬起,飞扬灵动的双眸莹光流转,刹那间恍如满天星光倒映其中。手指摩挲着他的发鬓,轻轻揽在他的颈后,闭上眼睛,额头相抵。呼吸间是螺子黛的芬芳若隐若现,低低的声音终是忍不住哽咽:“真是傻瓜……我认识的,怎么都是傻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