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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曹丕的一生,见过陆逊两次,在同一个地方。
      一次用来相识,一次,用来离别。
      中间的跨度,不多不少,刚刚是他生命的四分之一。
      赤壁那年曹丕刚刚弱冠不久,于是父亲南征的时候,守卫许都的重任就落在了他的肩上,而他,似乎也着实做的不错。
      没想到,父亲,却在赤壁折了戟。
      后来曹丕想过很多次,这两件事,实在是太过凑巧了。如果当年赤壁父亲未败,就不会有后来的濡须口。如果不是当初自己的表现太好,也就不会有后来的随军出征。
      如是,也就不会,遇到陆逊。
      谁也没有料到濡须口的一战竟是如许的漫长。整整僵持了一年的时间。虽然有过几场不大不小的战役,却也只是堪堪拉开了帷幕。以至于最后的交战到来的时刻,曹丕甚至忘记了要做好准备。
      于是陆逊理所当然的出现,落在曹丕眼中时,却是异常的突兀。
      曹丕记得很清楚,那天的天色很不好,阴云密布,沉闷的氛围里粘滞的空气缓慢地流动着,压抑地人喘不过气来,像是干涸的池塘里费力张着嘴的鱼。曹丕跟在父亲的身后,五路军马浩浩荡荡杀向江边。
      风就是这个时候起来的。滔天的白浪里,孙权被围困在两路人马深处。他看见有人几番冲杀营救孙权,看见孙权在部下舍命的保护下从阵中逃脱。他跟随父亲追杀过去,然后在还翻卷着巨浪的江边,他见到白衣的陆逊。
      那不该是一个将军的样子,这是曹丕脑海中闪现的第一个念头。
      他跟随出征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见过的人也不算少了。骁勇的冷静的锋芒毕露的沉稳老练的,总归,都是为将者的样子。
      但是独独没有见过陆逊这般的,甚至连儒将都说不上。
      太气定神闲了,就像是他的身后没有十万士兵眼前并没有惊涛骇浪,而他,也只不过是偶然心血来潮一人独行泛舟江上。
      那人轻轻抬手,羽箭骤发,蔽日遮空。
      瞬间逆转,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曹丕眯起眼睛看向船头的略显单薄的身影,从箭壶里摸出最后一支箭。搭弓,瞄准,却在箭要离弦的一刻,下意识一般,偏开了方向。
      密集的箭雨里,一支箭破空而至,擦着陆逊的肩头,堪堪钉入他身后的桅杆上。
      离他的脖颈,不过寸许距离。
      陆逊心中的惊讶不小,平静如潭水的面容甚至差点就起了波澜,但还是没有动容,只是稍稍偏过头去打量那支只差一点就可以贯穿他咽喉的箭。
      白色的羽翎轻轻颤动着,陆逊几乎毫不费力就看清了上面小小的墨色,桓。
      脑中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然后陆逊猛然意识到了那支箭的主人是谁。
      这是在,示威?亦或是,还有别的道理……
      不露声色地拔出那支箭然后很若无其事一样装在了自己的箭囊中,再一挥手,数万人马随着他的动作追杀上岸。曹军不过五万人,再去了方才死伤的,也只剩了三万余。遭逢陆逊的十万精锐,也只能撤军。
      曹丕护着父亲撤离,却意外地没有另一场箭雨。陆逊似乎更喜欢他们的战马,他甚至没有下令继续追赶。曹丕在百忙之中回头看向追兵的方向,其实逆着光是什么都看不清楚的,但却隐隐感觉到,陆逊的嘴角其实是勾起了一点弧度的。
      在江边见到陆逊的时候,曹丕已然不吃惊了,仿佛他当晚不是随便出来走走,而是,专程来见陆逊的。虽然这以前,他们并不相识。
      陆逊,亦然。
      “白天为何不杀我?”同一句话从两个人口中同时说出,同样的,听不出任何情感,就像是自说自话。
      当然谁也没有回答。
      然后陆逊转身离开,曹丕终是没有忍住,唤了声,伯言。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
      陆逊立住,却没有回头,语声淡然:“听闻曹子桓熟读百家,《庄子》大宗师一篇,不陌生吧?”
      曹丕本就犹豫着的话,再也说不出口。
      陆逊的意思,他懂。
      于是看着他走远,白色的衣衫慢慢融入白色的月光中,模糊不清。
      一别,十年光阴。
      十年的时间,他韬光养晦,小心地培养着自己的势力,成了王世子,后来成了魏王,再后来,当了皇帝。
      十年的时间,他脱颖而出,助吕蒙取了荆州,大败了刘备,成了东吴最年轻的肱骨之臣,荣宠极盛。
      亲征东吴,也许是曹丕一生中做过的最任性的决定,但也是他一生里,唯一一次只为自己做的事。
      他和陆逊,也就只有在战场上,才能相见。
      却是大败而归。
      后来很多人都说,是因为徐盛的计策得当,是因为他曹丕太过自负,是因为天时地利种种种种。只有曹丕自己方清楚,那一刻乱了心智的,是陆逊在风中轻轻瑟缩了一下的时候,孙权伸过去握住他手指的那只手。
      三年之后,曹丕努力地握紧手指,想要抓紧手中薄薄的一片丝绢,终究还是,无力地垂落。轻薄的丝绢慢慢回旋着落在地上,然后被红色,一点一点浸染。像是又一次经过,一个漫长的十年。
      陈旧的凝重的墨色,微微的暗黄,是陆逊清秀的字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消息传到建业的时候,陆逊正在书房临字。闻言,略一点头,缓缓放下手中的毛笔,连手腕都没有抖一下。
      通报的人退出去以后,陆逊重新拿起笔,想写些什么,伫立良久,也只是在纸上留下淡淡的一句,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然后轻轻抚过手中的笔杆,曾经白色羽翎上小小的墨字,镌刻在陆逊现在握住的,掌心的地方。
      又是许多年过去,陆逊躺在床上,看着窗外尚未融尽的积雪,忽然就想起了当年的濡须口。
      他曾经用十一个字绝了他的念想,却不料,自己竟也未能逃脱这样的局。
      终究,他还是不舍,与建业城中的那人,相忘于江湖。陆逊这样想着,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赤乌八年二月,陆逊病逝于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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