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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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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不合时宜的飘落在戴国的土地上。刚刚融化的泥水在骤然下降的温度下重新结成薄薄的覆盖在地上的冰。三三两两的旅人小心翼翼的在道路上行走。
“幸好今天家公大人不赶路!”承州岫齐乡最大的舍馆里,一个大胡子男子一边烤着火,一边对身边的同样带着悠闲表情的同伴说道。
“所以端朴就和裕群在这里偷懒吗?!”端着木盆走进房间的少女,以一副“果然是你这种人做的事”的表情答话,随即把黑褐色的块状物倒入火盆。
“去拿荆柏了啊。真是辛苦了,清晓。”名为裕群的男子体贴的站起,把最暖和的位置让给少女。
清晓瞪了依旧懒洋洋摊在床上的男子一眼,向裕群笑了笑,坐了下来,朝跳跃着火苗的铜盆伸出通红的双手。
“这种天气,光从后院走过来就很辛苦了,想想这时赶路的人,还真是可怜呢!”
“这么说的话,我们还真应该感谢前天晚上闯进来的那些家伙呢!”端朴半坐起来,倚在床头。
长由一行已经在这里住了3天。原本这时候应该向文州行进的长由,之所以还留在这里,完全出于偶然。
在岫齐乡停留的第一晚,半夜时分,舍馆里所有的人都被粗暴的敲门声惊醒。
老板匆忙的打开门,手执兵器的士兵一拥而入。
“这里有逆贼!我们要搜查!”气势汹汹的伍长提高嗓门嚷。
“我们可从来不收来历不明的人啊!”掌柜一边阻拦着,一边熟练的使着眼色。
伙计乖巧的送上准备好的钱袋。但原本应该按照剧本收钱走人的士兵们,却未曾离开。
“这是乡长大人的命令!快叫所有的客人统统出来!”伍长看也不看掌柜,一手抓起钱袋,继续用大嗓门嚷道。
“是朱勤的命令吗?”伴着洪亮低沉的声音,出现在士兵面前的,是一位由奴仆簇拥着的衣着华贵气度不凡的男子。
伍长的气势一下子被压了下去。“大人是?”
“这里的乡长是朱勤没错吧?我和朱勤曾经一起共事,当时我任瑞州进和乡乡长之职。”看到伍长的脸上露出混合着惊讶和畏惧的表情,长由摆出更加有威严的姿态,“朱勤为何要你们在深夜里惊扰民宅?”
在一天前,垂州传出原瑞州中军将军李斋叛逆出逃的消息。李斋,姓刘名紫,在骁宗登基之前,是承州师的将军,颇有人望。为了把逆贼一网打尽,假王阿选要求所有的城乡,特别是承州所辖的地区,严加搜查。
“听说在垂州,抓了几百逆贼呢!”伍长作出“我们也没办法”的表情,“州侯大人下令,每个行人都要严加盘问。特别是去文州的,一定要先抓起来——”
“这样吗?我正好要去文州呢!”长由看了一眼一副可怜相的伍长,“很久没见朱勤了,明天就和老友叙叙旧吧!”
士兵们的脚步声沿着街道传愈传愈远,松了一口气的掌柜向长由感激的低下头去。
“今天多谢大人您了!不然,即使付钱,客人也会遭殃呢!”
“承州师也已如此了吗?”长由一边扶起掌柜,一边皱起了眉毛。“这可是仅次于王师的军队啊!”
“在鸿基的王师也是如此,士兵不由分说的抓人,运气好的可以用钱赎回来,运气不好的人连命都丢了。”掌柜苦笑着回答。
“泰王大人在时,从来没——”年轻的伙计在一边愤愤不平的插话,还未说完,已被身边的人捂住了嘴。
“不过,说起来泰王已经去世了吗?”不自觉加入偷懒行列的少女提起了这里被视为禁忌的话题。“是一位失道的明君吧?”
裕群苦笑起来。“在位时间再长一点的话,说不定会被称为明君吧?”
“咦?”
“你这样子说,她根本无法明白,裕群,”端朴拿起火棍拨了拨燃烧着的荆柏,“泰王即位,或者说呆在玉座上的时间,只有一年而已。”
“但是?”
“你应该听过文州之乱吧?”
清晓点头。文州之乱,发生在六年前,好像是因为更换了州侯的原因,文州发生了大规模的叛乱。记得詟溪里的闾胥曾经以厌恶的表情说过那时文州的草寇如何穷凶极恶的到处搜刮粮食的事。
“泰王就是那时候率王师讨伐逆贼,好像遭到了伏击,从此下落不明。”
“不是去世吗?”
“不是,”裕群突然压低声音插话,“王去世时,白雉会叫‘崩御’,然后死掉。但是据宫里的人传闻,白雉并未如此。”
少女的眼睛睁大了。“那么,王没有死?”
“没错,但是原本呆在宫里的台甫突然失踪了,之后妖魔也开始出现,戴败坏的比骄王失道时还厉害。人们都觉得或许主上真的已经不在了,台甫也抛弃了戴。就是,这样子。”
小小的房间一下子沉寂下来,清晓歪着头看着凝视着火焰沉默不语的裕群。忽明忽暗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着。
“不会抛弃戴的,泰王和泰台甫,”端朴用一种刻意开朗的语调说,指向火盆,“只要看看这个不就知道了吗?泰王和泰台甫给戴带来了什么,裕群你还不知道吗?”
“荆柏,”裕群用一种怀念的语调吐出这个词。
“这是泰王和泰台甫特意为戴的子民向里木求得的吧?可以为子民如此着想的人,会抛弃自己的国家不管吗?”
“就是啊,戴的白雉还没死掉不是吗?搞不好泰王只是在文州微服私访,想要平乱呢!”清晓也拼命的开始打气。
“说不定,泰王正在这种天气里赶着路,向白圭宫进发哪!”
裕群笑了起来,“是啊,说不定像长由大人一样,一边走一边抱怨着,身为人上之人真是辛苦哪!”
房间里的3个人同时笑出声来。
岫齐乡的乡长朱勤,是长由少学里的同学,也因此,朱勤以款待老友为名,三番五次派人请长由来府邸做客。看起来似乎是朱勤很好客,但和这里的天气联想起来就让人不能不觉得有一种阴谋的味道了。即使是好脾气的长由,也被朱勤弄得抱怨连连。
“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故意整人似的。”
“没办法,在少学里,家公大人和朱勤大人的关系就类似于损友。当时两个人都以捉弄对方为乐,没想到朱勤大人还是没变呢!”
“咦,这么说,裕群很早就追随长由大人的吧?那一定知道长由大人以前的事了?”少女瞪大了眼睛,显出好奇的神色。
“我也很感兴趣啊!就当抵昨天的赌债,说说吧,怎么样?”
“哎呀,真是的,”裕群搔了搔头发,“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我是从大人成为府吏后才追随大人的,少学的事也是听别人说的,只知道一点。据说,家公大人可是在少学里也有‘鸣贤’的称号的人呢!”
“可真是看不出来。”
“从少学毕业,成为府吏,只用了五年时间就一路顺风的升到乡长。简直是幸运极了。”
“是吗?不过,以长由大人的性格,当上乡长也只能用幸运表示吧?”清晓说出自己的感想。
“确实如此,”裕群垂下肩膀,“在当乡长的时候,我们家公大人的别号是‘避蚁’,在昆仑不是有这种说法吗?仁慈的人连走路时都会避开蚂蚁,人们都说比起来,长由大人拥有更多的仁慈。”
“但是,这在昆仑是称赞有德行的高僧的话啊!一个官吏拥有这样的别号,总觉得不像赞美似的。”
“不过家公大人很喜欢这个称号,大概是觉得自己和高僧一样拥有可以感化老虎的气度吧。”
“是吗?难道,该不会长由大人想用仁慈感化那些犯罪之人吧?!”少女手中的火棍掉在地上。
“或许吧?”裕群怀念似的望向窗外,“那时担任司刑的人是朱勤大人。我记得当时两个人经常因为判刑的轻重吵起来,不过,最后都以朱勤大人说‘既然交到下官手里,就请你不要干涉’。长由大人哑口无言而告终。”
“这么说的话,长由大人应该感谢朱勤大人才对,”一直静静听着的端朴摆出一副超然的姿态说道,“以长由大人太过仁慈的性格,管理一乡很容易太过放纵乡民。所以,那时朱勤大人实际上正是扮演着长由大人缺少的一面不是吗?”
“确实如此,”裕群赞同的点头,“依我看来,长由大人在处理公文和事务的时候都很精明,作为官吏,无论是气度,学问都无懈可击。但是正像朱勤大人所说的,大人太过仁慈。在大人还是府吏时,曾经有家生偷了钱逃走,但当他走投无路跑回来时,长由大人仍然宽恕了他,这件事传开,所有的人都称赞大人的宽厚。在那之后,大人就好像一定要维持仁慈的美誉一样,尽量的宽恕别人。”
“这么说,大概,长由大人是想听到更多称赞自己的声音吧?或者,比起来长由大人更在意自己仁慈的名声也说不定。觉得用一种方式可以得到别人的赞美,那么,为了得到更多的赞美,就继续保持这个方式,最终变成习惯。人就是如此。咦?”端朴露出疑惑的表情望向呆呆的两人。
回过神的少女露出古怪的表情。“听到端朴一本正经的长篇大论,感觉怪怪的。”
“我也不习惯哪!\\\"裕群以开朗的表情面向作出苦恼状的男子。“不过,说不定你是对的呢!”
傍晚时分,三天以来给行人带来无数困扰的雪终于停了。西方的天空露出些许暗蓝。清晓的心情却比午前的天空更加阴暗。
明天就可以上路了,明天,就可以上路了,明天,就可以,上路了!可恶!清晓一边用力的从垂向地面的枝杈上扯下荆柏的果实,一边抑制着自己即将爆发的情绪。
“喂!把荆柏拽倒的话,掌柜可是会哭的喔!”端朴一边说着,一边制止少女的暴行。
清晓把木盆丢在地上,瞪向一脸云淡风清的男子。
“为什么,为什么大家都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端朴呢?端朴也觉得是理所当然的,对吧?!”
“你是说长由大人把蓉袖送给朱勤大人的事?”男子收敛了微笑。
“这和送东西不同,蓉袖是人啊!有思想的人啊!怎么可以连问也不问就”少女的声音开始哽咽。
“蓉袖是家生。没有笙券的家生只是家公的所有物而已。”
“但是蓉袖也有自己的想法啊!长由大人”
“你以为家公大人会宽大到连家生都给予自由吗?!”
“但是!”
“从一开始不就知道了吗?在家公的庇护下,过着不愁温饱的生活,作为交换,家生失去的是自由。即使被当成货物贩卖,当成礼品赠送,也不能有怨言,不是吗?还是”端朴的眼睛眯了起来“你觉得只要像雇工一样,只要干活就好?”
清晓跪在冰冷的地上,抱住了头。确实如此,少女咬住了嘴唇,作为家生,是没有自己意志的,如果逃跑,家公可以随便的处罚甚至处死。即使不被转送给陌生的人,在家公死后也会传给家公的子女或者作为财产的一部分被官府没收。自己,真是愚蠢。以为有一个仁慈的主人就可以安心的过下去,却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真是愚蠢。先前愤怒的感情渐渐消失,一种无力的感觉漫过全身。
“没事吧?”嘶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清晓抬起头,端朴半蹲下来担心的望向自己。
“没事。”清晓苦笑起来,“我真蠢,现在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家生,家生就算有想法又怎么样?蓉袖不就这么说的吗?我到现在才明白,真是——愚蠢。”
“是吗?”端朴站起身,向少女伸出手,“地上太冷了,站起来吧!还有,这个,给你。”
一个熟悉而陌生的东西映入清晓眼帘:方方正正的金属质地的外表,闪着银色的光。在物体的底部,刻着熟悉的字母:MADE IN CHINA。
“这个是以前一个朋友送的,是蓬莱或昆仑的东西吧?据最开始拿到的人说,这东西有时可以自己喷出火来,不过,现在只能作摆设了,裕群说这东西说不定可以避邪——”话未说完的男子,少有的现出手忙脚乱的模样。
眼前的少女望着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先是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仿佛要确定那是不是幻影似的,小心的碰了碰,然后,突然紧紧的抱住了自己。
“喂,清晓,”手足无措的端朴感到自己的肩头变得湿润,轻轻的叹口气,一边温柔的安慰着怀里的少女,一边向犬狼真君祈祷这样子不千万要被别人看到,特别是玉叶,端朴为自己悄悄的加上注释。
或许是祈祷的功效,不多时,少女站直了身子。
“那个,对不起,我”满是泪痕的脸上现出了红晕。
“没事,应该我道歉才对,让你想起故乡的事了吧?其实这是以前的赔礼。”端朴故作轻松的解释。“本来想送你一面镜子的,可是看你的反应,好像山客对镜子有什么禁忌吧?所以我想,这东西应该是属于你们那里的,应该没什么禁忌吧?”
“我们的,禁忌吗?”清晓重新苦笑起来,“那只是我自己的问题而已。”
“是吗?”
“端朴听说过胎果吧?“少女用一种刻意活泼的语调说。
“原本应该出生在这里的人,却被蚀卷了过去,在那边出生成长,对吧?”
“我就是。”清晓背过身去,望向荆柏向四周伸出的枝叶和点缀其间的一簇簇小小的白花。
“胎果为了保护自己,在那边出生时就会带有一种‘壳’,来掩饰自己与双亲不同的相貌。等回到这边时,壳就会脱落。”少女用手轻轻的扯着白色的果实。“在一开始时,发现自己的相貌变了,还以为自己变成妖怪了呢!后来才知道,原来,我是不属于昆仑的人啊!可是,在昆仑有我的父母,我的同学,我熟悉的一切。不可能回去了,即使回去家人和朋友也不会认出自己。即使知道这件事,也依旧对自己说,昆仑才是我的家啊!我从那时起,就不再照镜子,因为怎么照都不是自己原来的样子。只要不照镜子,就可以以为自己还是原来的自己,就可以理所当然的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的山客,继续寻找回家的方法。很可笑的想法吧?”
“不可笑,”背后嘶哑的声音带出一丝温柔。“清晓不觉得自己和朱笙很像吗?”
“咦?”少女带着惊讶转身望向端朴。
男子的脸上浮现着温暖的微笑。“原本是在自己的土地上老老实实耕种的人,却因为天意不得不背井离乡,在各个国家漂泊,和你一样没有属于自己的地方,即使是自己的出生地,人们也不会认为你属于那里。这么想的话,和清晓不是很像吗?”
“是啊,”少女轻轻的笑了起来,“不过,这么想的话,我不就和端朴成了一丘之貉吗?”
“也对。那样的话,玉叶就要伤脑筋了呢。”男子吊着眼睛,装出严厉又苦恼的表情。
“不过,我和端朴一样,这样想的话,心里就塌实多了。”少女故意露出狡猾的表情。“端朴不会抛弃和自己处境一样可怜的人不管吧?”
“这个嘛——”
“总之,以后我和端朴就是同伴了!我有困难的时候,端朴一定要帮忙啊!”以强硬的语气抛下这番话,少女像要落荒而逃似的快步向内院走去,一边走一边用袖子努力擦拭自己遗留着泪痕的脸。
端朴望着快速消逝于自己视线中的背影,微微的叹口气,捡起地上的木盆,开始继续清晓抛下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