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之风 清之野（十二国记）》林错

18、第五章

　　“一共死了三十个人。”
　　队伍里传递着紧张的空气，人们默默的在杂草丛生的道路上行走着。一听到风吹动草叶的声音，就马上有人露出紧张的神色。
　　“终于见识到什么是黄海了哪。”看着狼狈的升山者们，黄朱的队伍里有人稍嫌幸灾乐祸的谈论着。
　　“不管怎么说，这里也是妖魔丛生的地方，那些人，”瞄了一眼身后的人群，章和叹着气，“太乱来了。”
　　“嗯。”
　　“不知道这一路上——”
　　“反正这样的人越多不是越有利吗？”一直没出声的清晓打断了章和的感叹。
　　“啊？”
　　“至少三天内应该安全了。”很冷淡的语调，完全没有对亡者的惋惜。
　　这个人——又一次被冰冻的章和好不容易缓过神来，看着走开的少女背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这么冷淡的人——和年纪完全配不上啊。”

　　“章和又说了什么？”
　　“啊，还是老一套。”清晓接过祥琼递过来的枯枝，利落的捆成一捆，挂在驳的背上。
　　“章和和你说过话之后模样总象见到鬼一样。”
　　“只是有点不耐烦。”
　　“啊？”
　　“因为章和总是说些无聊的事，抱怨升山者啊路不好啊什么的，毕竟是经验很丰富的刚氏，应该早都见惯了，没必要遇到什么事情就这么唠叨吧。”
　　“也对。但说不定这就是章和的个性，而且，”祥琼大大的叹了一口气，“这种旅途一声不响不是更让人发疯吗？”
　　“如果是这样也没关系。如果是刻意套关系就麻烦了，因为我们有很好的骑兽所以可以帮上忙什么的，所以还是冷淡点好。”
　　“章和不像是这样的人啊。”
　　“也有可能是借我们和重华接近，然后希望那个人帮忙什么的，毕竟看起来重华的装备很充足。”
　　祥琼看着同伴一本正经的脸叹气。“清晓很适合在宫里工作。你这样思前想后的人在宫里那种阴谋丛生的地方最适合了。”
　　“这可不像是赞美。”少女眯起眼睛看了看一望无际的晴空，神色突然转为警戒。“来了！”
　　“什么？”祥琼还没有反应过来，已经被朱氏扯着手臂拽到了路边。接着，阴影降临了大地，两只有角的巨鸟扑了下来。
　　队伍暴发出哀鸣声散开来，祥琼被清晓牢牢的固定在一棵树边，树叶散发出强烈的呛人的味道。
　　祥琼颤抖着，为头一次这么接近的看到的妖魔的模样。
　　茶色的翼，有斑纹的胸毛，是蛊雕。
　　仿佛玩弄人类似的，妖魔一次又一次的俯冲下来，用强有力的脚爪把人抓到空中，又抛下来。一个男人落在离祥琼不到半米的地方，尸体扭曲的模样使祥琼差点脱口喊出来，幸好清晓从背后捂住了她的口和眼睛。
　　但惨叫声仍然不断的传入耳中。直到似乎过了很久，清晓才放开手。
　　那一瞬间扑进祥琼眼帘的是凶恶的妖魔和——与其对抗的小小的跨着骑兽并带着武器的武士集团，为首的是年轻的黑发女子。
　　“重华！”重华利落的把剑插入一只蛊雕的背，在妖魔哀鸣的同时利落的驾驭着骑兽退开，然后反身面对另一只被其他几人牵制着的妖魔。
　　好厉害。祥琼喃喃的自语着，却听到身边的人很无趣似的评论着。“什么嘛！那家伙。”
　　一点也没染上现场惨烈的气氛，朱氏少女在放开祥琼的手的瞬间就很悠闲的模样站在一边，冷漠的注视着空中奋战的几人。
　　“清晓不去帮忙吗？”
　　“这种事情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内。好了，可以上路了。”
　　“可是——”
　　“不想等着新的妖魔赶来的话就快点出发，离血腥之地越远越安全。天黑之前得快些赶路才行。”
　　一定没问题吗？抱着小小的疑问，祥琼追随着清晓，督令□□的驳迅速的前行。
　　在她最后一次回过头去的时候，有很多人已经追随着自己的步伐跑了过来，而空中的战斗，仍然持续着。

　　“清晓。”
　　“嗯？”从皮袋里倒出昨天晚上趁乱割下的马肉，扔给驳和驺虞，朱氏疑惑的抬起头来。
　　祥琼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清晓不担心重华吗？”
　　“只是两只蛊雕而已。”
　　“清晓也可以吧。”
　　“嗯？”
　　“对付蛊雕，清晓也很在行吧？不是一个人就可以对付一只吗？”
　　“是这样没错。因为有宾满，不止蛊雕，就是朱猒也不在话下。”
　　“为什么不帮忙？重华不是清晓的朋友吗！”
　　“我不能抛下雇主。”
　　“根本没有必要。当时地面上已经没有危险了，只要有人帮忙的话——”
　　“根本没有人会这么做。当时重华救的是征钧那伙人，但那帮人统统逃到了这里。即使重华不出手，我和玉叶也会平安无事，为什么要节外生枝？”
　　“你——”真的是重华的朋友吗？祥琼把这句话咽下来的原因不是因为太过伤害对方，而是因为听到了人群喧闹的声音。
　　“如果引来妖魔就不好了哦。”为骑士们平安归来而爆发出欢呼声的人群因为骑士的一句话而迅速的安静了下去。在篝火的映照下，为首的女子的笑容比平日更加明朗。
　　“重华！”好不容易把前来感谢的人和自己的人安顿好，重华顺着少女明亮的呼唤声，迅速的走到牵着驳的少女近前。
　　“没事吧，玉叶？”染上倦色的女子依旧温柔的笑着。
　　应该我问这句话才对啊。祥琼把手帕体贴的递了过去。“重华才是。没受伤真是太好了。”
　　“因为是蛊雕所以不要紧，如果是大妖魔的话，大概就要转身逃跑了哪。”擦了擦因汗湿沾在额前的发丝，重华很满足的眯起眼睛。
　　“但征钧那些人却丢下你——”
　　“当时最应该做的就是逃跑啊，如果留下来反而碍手碍脚。而且，我们回来的时候，不他们是也都表示感谢了吗？”
　　“清晓她——，”祥琼叹了一口气，“重华一定会说是因为她要保护毫无武艺的我吧。重华还真是善良呢。”
　　“不是善良。”黑发女子微笑着，注视着少女气鼓鼓的脸颊。“清晓有她自己的理由。而且，玉叶有一个可以独自对付蛊雕的朋友吧？”
　　“嗯。”
　　“她遇到这种情况的话会怎么做？”
　　“一定，啊，”祥琼会意的叹了口气，“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呢。”
　　“如果是祥琼呢？”
　　“我会去找援军——啊！”
　　“就是这样，玉叶。因为我明白自己有能力应付，才会冲上去，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所以清晓才会离开。”女子眯着眼睛望着稍远处悠然卧在草地上的驺虞，“因为是彼此了解的朋友啊。”
　　“如果真是彼此了解，你就应该知道我绝对不赞成你的做法。”清晓绷着脸，提着水袋走过来。
　　“如果没有把握的话，我也会逃的。”
　　“小心骑虎难下，那帮人可都把你当成救星了，才不会管你自身的情况。好了，快点去睡吧，玉叶。”
　　“清晓也是一样吧？”直到祥琼走远，重华才再一次开口。
　　“我是黄朱，对国民之间互相帮忙的友谊可是一点都不明白。”
　　女子对着气鼓鼓的少女笑出声来。“那么不想暴露身份吗？号称第一的朱氏。”
　　清晓有点怨恨的瞪着对方好整以暇的脸。“都说过别再提了。”
　　“重华，如果因为你而把这个名字暴露的话，我可真的会翻脸的。”用仿佛冻结了一般的声音强调着，少女返回了自己的骑兽身边。
　　刚刚——是认真的。
　　号称第一的朱氏啊，这种名字那么难接受吗？朱氏中的天才？
　　小声重复着少女另一个称号，重华对着远处一片沉寂的黑暗苦笑起来。

　　队伍又走了十几天，渡过了一条河，期间遭受了两次妖魔的袭击，由于重华的保护，算上失踪和重伤的人数，只减少了五十人左右。
　　“真是顺利哪。”
　　“但是——”
　　“因为人数很多，对妖魔来说气味也很强烈。”章和向祥琼解释着，“这样的损失已经很少了，而且由于那条河没涨水的缘故，从上游过来的妖鱼也不多。——可以说几乎顺利的像乘上了鹏翼一样。”
　　“鹏翼？”少女尽力思索着，终于想起了朱氏对她提过的“鹏雏”的说法。“那么——”
　　“当然是重华大人啊。”男子脸上带出了一点隐隐约约的嫉妒，“真羡慕庸桓那家伙哪。”
　　“可是，月溪——”
　　“小姐是芳国人呢。”章和呵呵的笑起来，“这个就连黄朱也听说了，只有月溪大人才配的上鹰隼宫的玉座，几乎所有的芳国人都这么认为。但是，麒麟是不会自己跑到下界的啊。”
　　“可是——”
　　“玉叶！”从身后传来呼唤声，蹲在篝火边的朱氏一边挽着袖子把火上的容器端下来一边不满的向水边的方向望过来。
　　“清晓！”祥琼迅速提起水袋，匆匆忙忙的赶了过去。“这是——”
　　与锅里粘糊状的刺鼻液体相比，平时仅仅能填饱肚子完全谈不上味道的肉粥也可以称得上是美味了。
　　“晚餐。”无视雇主发青的脸色，清晓把粥倒在木碗里。
　　“这种东西——”即使是已经被黄海的旅程磨练出忍耐力的庆国女史也有些犹豫了。
　　“离这里大概四天的路程，有一片树林，林中的怪猿很麻烦，但是特别讨厌这种草的气味。”把摊在地上的草叶仔细的收进皮袋，清晓主动的端起了木碗，“虽然味道稍差了一点，但是对身体无害。只要连续吃上几天，让自己身体染上这种气味，穿过树林之后就可以恢复平时的饮食了。”
　　“原来如此。”有些勉强的，祥琼端起了另一个木碗，小心的抿了一口。一股强烈的味道穿透了舌头，混合着腥甜苦辣的味道让她的胃里瞬间翻涌起来，虽然紧紧的咬牙忍耐着，仍然忍不住咳嗽着吐出一些来。——这就是连清晓也会判定为“稍差”的味道啊。
　　一边擦拭着嘴角，祥琼一边带着歉意抬起头来，却对上了对方了然的目光。
　　“一开始都会这样的，但是至少每天一定要喝一碗才行。”清晓已经顺畅的结束了进餐，低头用草叶擦拭着木碗，把沾着食物残余的草叶均匀的撒在骑兽周围，拍拍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望着依然在与晚餐战斗的祥琼。“如果凉了的话，味道会变得更差啊——还是一口气喝下去比较好。”
　　这种事——苦笑着看着消失在骑兽背后的身影，祥琼开始了第七次把这碗粥顺畅的喝下去的尝试。
　　“真是——”少女一边小声的嘟囔着一边紧张的向水边走去。虽然最终成功的把那碗粥咽了下去，但为了冲淡残留在口中的味道，祥琼喝下了整整半皮袋的水。
　　明天不一定能够找到水源。想起了朱氏的告诫，祥琼不得不在大部份人都已经入睡的时候，再次把水打满。
　　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声音的把水盛入皮袋，祥琼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珠。
　　耳边传来细微的声响，仿佛有人在低声啜泣，祥琼下意识的想要转身察看，身体却猛地僵住了。
　　的确是听朱氏们提起过，黄海里有会发出哭声来引诱人类上钩的妖魔。那么——
　　手心里泛起凉意。祥琼紧张的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哽咽声并未停止，仍然不间断的传过来。
　　真糟糕。身边没有足以判断事情真相的骑兽，也没有可以抵御的武器，连一棵足以庇护身体的大树也没有。那么，只能稍稍转过去一点，再稍微转过去一点——
　　就在身体一点一点向后退却的时候，手臂上突然传来温暖有力的触感，一只手猛地捂住了祥琼口唇，同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低低的声音——“那是人类。”
　　“清晓？！”胸口剧烈的跳动平复了下来，祥琼转过身惊讶的望着不知何时到了自己背后的朱氏。
　　“因为你很久没回来。”穿得整整齐齐的朱氏用细微的声音说着，毫不迟疑的走向河边的灌木丛。似乎对方觉察到了什么，声音中断了。清晓在离灌木几十步的地方坐了下来，让月光毫无遮掩的照在她身上，冷静的望着灌木丛边裹着薄被身子簌簌发抖的女人。“你是征钧的家生吧？”
　　少女的声音仿佛仿佛河面上的月光一样平静冷淡。“不管遇到了什么样的事，这里是黄海。虽然这样说有点不近人情，但你已经这样哭了三个晚上了。继续这样做的话，说不定会引来妖魔，你自己也有可能送命。明白吗？”
　　女子畏缩的点了点头。清晓站起身，和祥琼一起向营地走去。
　　女子额头和手腕上的青紫在祥琼心中徘徊不去，终于迟疑的斟酌着开口。“清晓已经注意她很久了吗？”
　　“顺便而已。”
　　“但是三个晚上——”
　　“说了只是顺便而已！”似乎察觉到自己语气的严厉，清晓加上了一句，“每次察看骑兽的时候。”
　　少女烦恼似的搔了搔褐色的头发，“最开始的时候，还担心征钧做得太过火，惹出血腥。但似乎下手还有些分寸的样子，所以就放心了。”
　　“放心？！”祥琼提高了声音，“这种事——”
　　“做错事受罚是应该的吧？又不是她一个人。”清晓扯住了义愤的少女，“总之，那种闲事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但是——”
　　“不管怎么说，这里是黄海，”清晓把骑兽身边的毯子递给了祥琼，“活下去走到蓬山就很辛苦了，我们没有怜悯人的余力，祥琼。”仿佛刻意警告似的，清晓低声的吐出了少女真正的身份，头也不回的消失在另一头骑兽的阴影里。
　　我也知道是这样，但是——
　　祥琼紧紧握住毯子的一角，蒙住了头，但女子的啜泣声仍然在耳边挥之不去，不知不觉的，加入了曾经听过的里家冱姆的斥骂声。
　　只要是人，就一定讨厌挨冷、挨饿，就一定讨厌受到别人的歧视、虐待——祥琼很明白这样的心情，所以无法置之不理，但却也确实无能为力。现在既没有赎买一个家生并好好安置的财力，清晓也没有三个人到蓬山的足够的装备，而且，自己的安全也是完全在他人的庇护之下——
　　祥琼尽量不发出声音的叹着气，望着隐隐约约的灌木的影子的眼睛毫无睡意，低低的声音从少女的唇间流淌出来。“我真愚蠢，阳子——”

　　远处的灯火摇曳着，在漆黑的夜里散发着特有的昏黄色调的温暖。可自己的身边却仍然是一片黑暗。少女又一次仿佛渴求什么似的伸出手，却又一次苦笑着把手臂放了下来——那样遥远的灯火，仿佛自己永远无法触及一般——那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后一次确定了这一点，少女毫不犹豫的翻了个身，把布单下的身体缩的更紧，然后一动不动，仿佛自身已经融入了树下的阴影，再也没有如往常一样向灯火的方向回望过去。
　　“真是糟糕，”清晓叹着气睁开了眼睛，轻声的自言自语，“又梦见了那样的事——”
　　那一刻，年轻的朱氏和一兽之隔的雇主一样，毫无睡意的苦笑着：“明天的运气，一定不大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