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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花田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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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语花五岁。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冬天过后北京的第一个大晴天,一大早太阳就升得老高,暖洋洋地把整个院子笼罩在明亮的光线里,晒得解语花昏昏欲睡。
昨天下了一夜的雨,院子中间那棵大树下落了一地的桃花,细密地把青石板遮掩住,成了粉红色。解语花喜欢这个地方,就在大树下“撕腿”:把两条腿叉开支在两摞砖块上,戏子的基本功。解语花记事起就在干这个,已经完全不疼了,他就这么上下晃悠着,一眼瞥到从大院门口踏进来的男人。
来者约有五十多岁,个子不高,但身形挺拔,步子极轻,面目温和,眼神却很锐利,让人在他面前不自觉地产生自惭形秽之感。解语花认识这个人,应该说很熟悉,他经常出入解家,是爷爷仅有的几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之一,人称“老矛”。
老矛身后跟了个小男孩,年纪应该跟自己相仿,但解语花从来没见过他。除了老九门的几个孩子偶尔会趁大人聚集的时候一起玩玩之外,解语花从来没在二爷家见过其他小孩,所以他在阳光下眯着眼,一直盯着那个男孩。
那个小男孩跟在老矛后面,一脸茫然,却没有好奇地东张西望,好像并不在意自己在哪。这时他的目光刚好对上了解语花,顿也没顿一下,就咧嘴一笑,露出一排白白的乳牙,在阳光的照耀下亮得刺眼。解语花瞥开目光,他嫌晃眼睛。
忽起一阵春风卷起无数粉色花瓣,落在解语花的头上、肩上。春风微寒,树影摇曳,这是解语花与小陌的第一次见面。
“事情我已经听解当家说了,这孩子叫什么名?”
“这是我外孙,姓段,名小陌。”
“陌……属水啊。那……再加个雨字,以后你的艺名就叫段雨陌吧。”
“雨陌,以后你就好好的跟少爷一起在二爷这儿学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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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语花八岁,解家葬礼。
解语花跪在灵牌前。身边的母亲哭得哑了嗓子,没了声音,身后的众人哭声震天,真真假假分不清楚。唯独八岁的解语花盯着膝盖前方的地面,两眼通红,却紧紧抿着嘴唇,一动不动,一声不发。
小陌静静地跪坐在身着黑衣的人群中间,显得十分渺小。他直视前方,穿过哭泣的人们、冷漠的人们、幸灾乐祸的人们,安静地望着孤独跪在最前面的解语花那小小的背影。
老矛沉默地跪坐在小陌旁边,似乎对身边这个巨大的舞台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老矛看了矮小的小陌一眼,突然开口了,喧闹的会场里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小陌啊,学戏苦么?”
“苦。”小陌不假思索地答道。
老矛轻笑了一声,“今后会更苦,你怕么?”
小陌没有马上答话,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外公,小花会离开吗?”
“不会。”老矛轻声说,听不出情绪,“就算哪天他想离开了,你也要跟着他,知道吗?今后他只剩下你一个人了。”
小陌点点头,说,“小花在,我就不怕。”
老矛看这个小毛孩一身倔强的戏骨挺得笔直,明白自己当初没做错决定。他抬起大手摸摸小陌的脑袋,他知道,这个孩子将会成为解家少当家的最坚强的那根支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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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语花十五岁。
普通的十五岁少年在做什么?半夜偷溜出去打游戏?叛逆期负气离家出走?给喜欢的女生写情书递纸条?
解语花无法想象。他轻轻放下茶杯,有点恍惚地想着。他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瞄着下面的人,心里已是一团乱麻,脸上却只有看不出情绪的浅笑。这是老矛住院后的第一次收账。老矛的身体是突然变坏的,不过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受到阴气影响,又是练法术的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他的情况太突然,只能硬挺了几天做些简单的安排,就支撑不住送进医院去了。
他这一倒下,在各个地界上引起了不小的风波。解家下面各盘口的人都开始蠢蠢欲动。就算少当家是二爷一手培养出来的,撑死了也就是个有点脑子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压制得住这么一群炼成人精的地头蛇呢?谁都清楚这么些年来,若不是老矛坐镇加上吴家和霍家明里暗里协助支持,就凭一个小孩怎么撑得住解家这么大的场子?
如今老矛一倒下,吴霍两家也不可能全权接管解家的烂摊子,只剩下这个十五岁的少当家,独自一人坐在会堂中央,面对满堂的虚假嘴脸。
“解少爷,开始吧?”一个离解语花坐得最近的中年人开口了,听起来还算恭敬,脸上却带着一副等着看好戏的笑意。
解语花心里一阵冷笑,面上却只是淡淡地扫了那人一眼。不能再拖下去了,解语花把目光从茶杯上收回来,抬眼环视一周。他原本想等小陌回来的,小陌去看老矛了,这么久没回来,解语花有种不好的预感。
解语花这一望,屋里的人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带着不同的心情和表情等着解语花能有什么本事。虽然他才十五岁,坐这个位置也坐了许多年了,看人的本事已经练就不少,一眼扫过去就看得出那些人都怀着什么鬼胎。解语花感到一阵悲凉和无奈,以及强烈的不安。以往老矛总是站在他身后,时而发话解围,时而小声告诉解语花该怎么做,而现在,他背后空空荡荡,只剩下他一个人面对这群狼虎。
总有一天要这样的。解语花心里叹息一声,脸上却展开一个平淡的微笑。他清了清嗓子,刚要说话,只听“吱呀”一声,正对着解语花的两扇木门突然被推开了。
所有人都迅速回头看过去,大概以为会看到老矛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可是并没有,两手仍然支在门上,稍微有点气喘,目光却极其坚定的少年,是解少爷的发小,段小陌。
小陌好像根本没看见满屋子表情各异的人,径直走向解语花。
解语花与小陌对视一眼,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小陌这些年一直在自己身边,下面的人对他也很熟悉,大家都觉得这个少年很奇怪,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但是解语花看得出来,他太熟悉小陌了,当他看到小陌气喘吁吁地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就明白,老矛已经不在了。
小陌目不斜视地走向解语花,只有经过一个空椅子时不经意地瞟了一眼。那是他这些年一直坐的位置,现在他不能再坐回去了。
他走到解语花身后,代替老矛的位置,面对所有其他人,抬起头站得笔直。
解语花紧紧抓着木椅扶手,一时有点缓不过神来——老矛已经不在了,轮到自己做一切决定了,解家的一切此时都压在他的肩上。他记着老矛入院前跟自己说过的以防万一的计划,他只要按照商量好的计策去说就能暂时压住场面,可解语花只觉得嗓子干得要命,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这时,解语花感觉到小陌把一只手搭在他的木椅椅背上,就静静地放在那,让他知道小陌就在他身后。
解语花稍稍平静下来,他不是一个人。他能感觉到小陌有一丝微微的颤抖。老矛去世了,可小陌连为自己的外公哭泣的余地都没有,他只能故作镇定地赶回来给解语花传递这个信息。
放在自己椅背上的那只手比他肩上的所有担子都要更沉重,那是小陌的决心。
解语花偶尔会觉得命运不公,为什么从自己还没懂事的时候就不得不肩负起保护解家的担子,而他差点忘记了,有一个原本完全不相干的人一直与他站在一起。小陌与他不一样,解语花一直认为自己是被迫的,而小陌却是自己走进来的,这是他选择的道路。
此时此刻,小陌的忍耐和坚持悄悄点燃了解语花的斗志。他不能再消极应战,他必须变得强大,强大到可以做点任性的事,可以不用装模作样,可以去给最尊敬的人送终,可以在最在乎的人悲伤的时候给他一个拥抱。而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端起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解语花平静地把茶杯放回杯托,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
从现在开始,不是必须,而是我想要变强。既然你们想玩,老子就陪你们玩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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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语花十七岁。
正逢腊月,这天从早上开始就没有太阳,窗外的寒风撞在玻璃上发出鬼哭狼嚎的声音,跟帘子外面观众席里的人声一样刺耳。
解语花刚换好一身华美的戏服,对着镜子给自己画脸谱。要是仔细看就会发现,虽然他故作镇定,其实手里的毛笔有一点颤抖。突然笔尖一滑,眉上的花纹乱了。解语花心里顿时一阵怒气窜上来,毛笔一下子在他的指尖折成了两截。
解语花看着镜子里一半素颜一半如画的脸,忽然感到非常无助。更无助的是,他根本不能表现出这种感情,他必须是强大的、无破绽的。
忽然另一个花旦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一样的戏服,一样的脸谱,身材几乎相同,要不是那“女子”一下子咧嘴一笑,解语花就要以为自己看到另一面镜子了。
小陌像从镜子里走出来一样绕到他面前,拿起湿海绵,一点一点擦掉解语花脸上的油彩,小陌脸上是少见的专心,解语花的心里却更慌乱了。他一下子就明白小陌想干什么。
解语花抓住小陌的手,压低声音说,“你看见外面了。”
小陌点点头,“马老四的人手在观众席里。”
解语花更紧地攥住他的手,皱眉看着小陌,“你不能这么做。”
“小花,”小陌没理会他,另一只手拿过海绵继续给解语花抹脸,“马老四知道咱们很少在戏院安排人手,他这次肯定是算准要下狠手了。我要是现在马上去找咱们的伙计也来不及了,不过戏院里人多他肯定不敢做什么,你刚才唱了那么多,下面这场我替你,他不会看出来的。你现在必须马上回解家。”
“不行。”解语花强硬地说,外面的锣鼓声盖住了他的低吼,“那个王八蛋的良心被狗吃了,我不会让你替我送死的。”
“我不会死的。”小陌耸耸肩,瞥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他们这次搞得这么明显,显然是要非弄死你不可了,他们也知道要是杀你不成,解家一定会报复的。等戏唱完了,他们来找我,发现不是你,肯定会先去追你,没工夫理会我。我这么做只是拖延时间而已,你赶快回家带人来收拾了这帮狗娘养的。”
说着小陌开始活动脖子和关节,全身的骨骼发出咯咯的细响,这是常年习武之人的特征。解语花看着小陌转着柔软的手腕,知道没人能拦住他了。他心情复杂地盯着小陌看了一会儿,只能叹口气,转身从镜子后面的暗槽里摸出一把短刀,放在小陌手里。
外面突然响起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房间的帘布被拉开了,露出一个满脸皱纹的笑脸,“解当家,该您上场了!”
小陌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挡住卸了妆的解语花,手在背后一翻,短刀就隐在袖子里不见了。他对老人微微一点头,用简直跟解语花一模一样的声音答道,“这就来。”
说罢小陌回头挑眉冲解语花一笑,水袖一甩,掀开帘布,踩着细碎的轻步子上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