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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负了如来负了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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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海是个高僧。
比人们心目中的高僧还高那么一点点。
和尚的本分该是诵经念佛,但法海有点不同。他的师父法力比他要高不只一点点,本来将要得道圆满,却在一次与妖魔斗法中死于非命。
那只妖,是一只蛇妖。
从此以后,法海便继承了师父的伏魔杖和镇妖钵,也继承了师父斩妖除魔,护佑苍生的遗训。从此以后,法海少讲道,多杀蛇。
师父曾对法海说:“历尽七七四十九人世劫,得登九九八十一梵天道;心志坚且韧,可化千千劫。”
可是法海这次确实是遇上麻烦了。
月上中天,夜色如水。往常这样的时候本是他冥想养性的绝佳时刻,可是今夜他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脑子里不停地旋转着一个他从来不屑于思考的问题:要不要杀那条蛇?
这个念头将他绕得心烦意乱,于是他只好停止了冥想,打了一盆凉水准备洗洗脸。看着水中映出自己的脸孔,他竟然觉得有些陌生,这才想起,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照过镜子了。他从来就不在意自己的长相,是美是丑,佛祖是绝不会嫌弃他的信徒的。
他甚至觉得长得好并不一定是件好事情——在他奉师命跟着掌管送子观音祠堂的师叔修行的那段时间里,观音堂的香火钱猛增了数倍。那段时间庙里如同闹市,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修行。面对那些有意无意往他身边凑的“求子”的香客,他实在是很疑惑:为何那么多未婚的豆蔻女孩儿会来拜求送子观音?
那么又是什么使得他突然开始注意自己的长相了呢?想及此,他的耳边猛地响起一个声音:“嘻!好俊俏的和尚!”那声音简直是沙哑和甜美极品地结合,法海绝不相信有人能够发出这样动听的声音——的确,她不是人,而是一条蛇。
那也是一个这样的月夜,他在西湖边散步,突然水声激澈,一股带着水草气味的清新气息迎面扑来。水花飞溅处,一个女子湿淋淋地对着他嫣然一笑。矫若游龙,曼妙如柳。
但是他的职业习惯让他本能地后退三尺,因为他立刻感应到了强烈的妖气——而且是蛇妖的妖气。
他手中的伏魔杖立刻敬业地躁动起来,他不发一言,聚气凝神,澎湃的法力使得他浑身发出澄澈的清辉。对于妖魔鬼怪,他从不手软,一律以雷霆手段渡其超生去——尤其是对于狡猾又会蒙蔽人心的蛇妖。
“嘻!好俊俏的和尚!”那女妖竟似完全未感受到他身上张扬的杀气,又对着他露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笑容,湿漉漉的长发在月光下甩落一长串晶莹的银色珍珠。
“今晚的月色真美!”女妖仰望着天上银盘,小巧的侧脸鬼斧神工般精致。
“嗯,很美。”
法海一接完口立刻就惊觉不对——自己居然跟一只该死的妖魔废话,还品评什么月色美不美?
可是等他再次举起伏魔杖的时候那小妖已经御风而去,只在天空中划落一道玲珑的残影。
别让我再碰到你,不然……法海当时这样恨恨地想。
可是第二天他就又碰到了这小妖,而且是光天化日之下在热闹非凡的集市上。
“钱?什么钱……我没有钱,只有这个。”
那女妖青发青衣,正解下脖子上缠着的青色丝带,企图跟一个小贩交换一把精致的油纸伞。
“姑娘……这丝带恐怕不值这把伞的钱……”那小贩不肯吃亏。
小妖皱紧了眉头,竟然立刻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
“这些钱给你,伞给她吧!”旁边伸过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手的主人是个清秀的青年男子。
小妖立刻喜上眉梢,用那美好无比的声线很有礼貌地道谢:“谢谢公子慷慨解囊!”
“举手之劳而已,姑娘不必多礼。”男子笑得很有书卷气。
“我叫小青,公子你叫什么名字?”小妖精致的侧脸简直是鬼斧神工。
“在下许仙……”
原来她叫做小青……果然浑身上下都很青……
法海想完立刻惊觉不对劲——对于妖,他从不屑于知晓名号。
可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小青已经消失在人流中,只在集市那各种各样世俗的污浊气味中留下一抹带着水草气息的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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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好俊俏的和尚!”
“今晚的月色真美!”
“我叫小青……”
她的声音一旦被回想起来,就仿佛溶进了身边的空气中,在法海耳边一遍又一遍飘荡,飘飘渺渺,绕梁不绝。
法海赶紧翻出一卷佛经念了两遍,结果越看越烦躁,于是干脆提笔抄了三遍。结果那些梵语箴言一句也塞不进脑子里去,还是无法像从前那样静下心来。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抬头一看,天早已经大亮了。
他心中忽然一把无名火起,拍案而起——一定要杀了那条蛇!立刻,马上。
结果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法海居然再没遇到过小青。磨啊磨,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捕猎行动的目的渐渐变了味道:找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她。
终于又是月圆。
法海竟然就在金山寺外见到了小青。
她坐在最高的房檐上,仍是仰头望着那轮明月。月光如同丝绸,将她莹润如玉的脖颈勾勒得曼妙无比。法海尚未运功,手心竟然微微出了汗。
“俊俏和尚,你说,我长得美么?”她转过头来,眸子中闪着莹莹的光亮。
“美。”
法海居然又不由自主地接口了。他猛然惊觉,赶紧在心中默诵起最近看的佛经。
“可是为什么许仙不喜欢我呢?为什么他送我的的油纸伞到头来成了他和姐姐的定情信物了呢?”小青垂眼,声线中的哀怨像是一把薄薄的刀刃,在法海心中某个地方轻轻地剜了一下。
他赶紧提气凝神,沉声喝道:“大胆妖孽!竟然敢出现在此,是来找死么?”奇怪的是这句他已经无比熟悉的开场白,此时在他自己听来竟是如此地不合时宜。
小青一愣,继而毫无惧色朝着他昂起头:“找死?你要杀我么和尚也会杀人么?我什么坏事也没做,你为什么要杀我?”
这一连串的问句让法海为之气结,他却仍是尽量义正言辞道:“师父曾说,斩妖除魔,乃是积累善果。算是助妖魔脱离修罗道,受劫转世,也是功德一件。”
“哼,我可是修行几百年的老妖,精得很,像你这样厉害的和尚若是真对我有杀心,我必定躲得十万八千里远远的,傻了才会逛到这里来呢嘻嘻!”小青居然笑了,那笑容一如初见时,干干净净。
“与我斗嘴无用,我杀过的妖,何止百十?”如此有气势的一句话,法海却说得底气很不足。
“唉,他与姐姐昨日成婚了……”小青根本无视法海的恐吓,她的笑容淡去,一缕幽怨将她整个衬得萧瑟了几分,“这样一来活在这世间又有什么意义……俊俏和尚,你若能让许仙对我如对姐姐那般,我死了也愿意。”
听了她这句话,法海忽觉得心头一震,震得有点痛。
“我曾想过远远离开,但我不能忍受看不到他的日子,所以即使是做他的丫鬟,我也要和他在一起。看着他快乐,我怎样心痛都值得。”小青的眸子蒙上一层水色,不知是月光,还是泪光。
法海只是默默听着,连伏魔杖也没拿出来。那晚他一夜未眠,抄了六卷经书。
后来法海特意找过去,见到了白素贞。那是个温婉的女子,没有丝毫蛇妖的妖娆之态,眉眼间总是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却少了小青的那份跳脱灵动。
但是许仙相当中意那条白蛇。小青却只能每晚扎进西湖里,将眼泪溶进那冰冷的湖水,然后仰头望着月缺月圆,风干一身的痴恋。
而法海已经很久没有杀过蛇了。
“你若能让许仙对我如对姐姐那般,我死了也愿意。”
这句话常常一不小心就会在他脑中响起。
不知不觉,端午节要到了。法海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将许仙请到寺里做客,并且给了他一包雄黄。
“你娘子是蛇妖。”他面上含霜,用极其严肃正直的口气将许仙震在当场。
希望这次,能够断了他对白蛇的情意——可是,为什么我要这样做?
法海又是一夜未眠。他好像已经习惯失眠抄经书了,这一夜竟然抄了九卷。
那包雄黄是法海特意加持过法力的,许仙那没胆的文弱书生果然被现了原形的白蛇吓得不轻,连夜奔上金山寺向法海寻求庇护。法海温言安慰他尽可以放心躲在寺里,由他去收了那蛇妖。
好久没杀蛇了。
法海这么想着,穿戴整齐昂首挺胸举起了许久不用的伏魔杖。
那白蛇知道是他捣了鬼,恼羞成怒,斯文全无,使出浑身解数与他大战了三百回合。但是他法海虽然吃素,伏魔杖却不是吃素的,一番激斗之后白蛇败下阵来。正当他重振威风就要用镇妖钵灭了白蛇的时候,小青出现了。
小青见到败相凄惨的白蛇,一言不发便释放出积蓄几百年的妖气来。她满头青丝化成根根夺命丝,毫不客气朝法海攻过来。
法海第一次见到这样杀气腾腾的小青,虽然她的妖力远不及白蛇,却将他逼得手忙脚乱。最后,终于由着她抱起白蛇扬长而去。
“她已经怀孕了,已经有了许仙的孩子……”她离去时只轻轻说了这样一句。
法海彻底呆在了原地,只觉得这一仗让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精疲力竭。但是一想起小青那幽怨的表情,万卷经书也压不住他翻腾的心绪。他从不是个半途而废的人,事已至此,他定要达到目的。
他将许仙好吃好喝困在金山寺,并且想方设法让他踏不出这清静之地一步。一天又一天,他定要让许仙忘了白蛇。
白蛇思夫心切,不断找上门来。但即使是小青同来,法海也是分寸不让,每次都使她铩羽而归。
“原来你竟是个秤砣堵了心眼,驴粪蒙了法眼的铁石心肠,算我看走了眼!”
法海不敢相信这样的话竟是从小青口中吐出,直让他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可他明白小青嘴上常常不饶人,心地却是极柔软,若是让她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定然不会同意。
终有一天,她会明白的吧……
*************
法海没有想到白蛇为了逼他交出许仙,竟然一怒之下引来了钱塘江水。看着滚滚洪水漫上金山,他才明白白蛇的痴恋和决绝。她虽是蛇妖,为人时却乐善好施,与人无争。可在此时,她不惜触犯天道,戕害苍生。
用不着天降报应,她怀有身孕又过度催动法力,已然毁了内丹,命将休矣。
许仙看见奄奄一息的妻子,在惊涛声中如困兽一般仰天悲号。他痛悔,悔自己不该猜疑背弃自己的爱妻。一向软弱的他竟然抱着白蛇纵身跃入狂涛,欲与妻子同殉。
看着这一切,法海脑子里唯剩一片空白。他扔掉伏魔杖跃入洪水中,却见一道青色身影先于他游向白蛇许仙。她转头望着他,一如初见般浑身湿透,眼中却是凛冽的怨恨。
他心如刀割。
她心中痛的却是许仙,一直只有许仙——他原本早就明白的。
他还是从许仙手中夺了白蛇,将她镇在雷锋塔下。白蛇在他手中只会变成僵硬的蛇尸,但她真元尚存,在塔底无人打扰静休几十年或许能重获生机。
他没有跟任何人解释。即使是解释了,小青也再不会对他露出那样干干净净的笑容了。白蛇无错,许仙无错,小青更无错。错了的只有他。是他把一切都搞砸了,伤了所有的人。
难抵痴心,负了如来,负了她。
“今晚的月色真美!”
法海站在月光下,那动听的声音仿佛尤在耳边,但那女子却再未出现在他面前。
墙角的伏魔杖,已经蒙了厚厚一层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