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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其二 ...

  •   当人们为浑然恢弘的编钟夺去了目光时,便无心去关注其他沉睡千年而又重现天日的物、亦或人。曾侯乙大墓西室的淤积污水中漂悬着几具浮棺。岁月不曾留下什么令人惊喜的痕迹,棺中的殉女,豆蔻年华,惨死于非命。如今白驹过隙,世事颠覆,物是人非。时光洗去了一切,她们本就卑微,一千载,黄泥埋香,阴冷尽蚀肌理,容颜不复,更是无名可辨。
      她是殉人中最年轻伶俐的一个,作别尘世的那个仲夏,年甫十三。
      她祖上世代为奴,贫贱遭人睥睨。她幼时对音律禀赋极高,却不被人发觉。只常吟哼些宛转清新的小曲小调,聊以打发闲余时间。
      机缘巧合,她被虏离乡。行路途中,车辚辚、马萧萧,人头攒动、衣食蔽薄。她孤身一人,年少不解人情,唯唯诺诺、战战兢兢,四处教人排挤倾轧,悲苦异常。
      辗转周折,她竟进了都邑的禁宫。执事宦官赏她一分聪颖可喜,遂令她至玄朱殿洒扫。玄朱殿中,各色笙竹堆置交错,人迹罕至。她初见了,固是欢喜不能自持。她因年小,不谙世故,殿中侍勤诸女从不关照劝慰。反而冷语相讥、斥她「笨拙」。可怜甚好的容貌脾性、常人堪掬一捧同情之泪的家世,竟换不来半点垂悯。她抑郁委屈,怒不敢辩、悲不敢泣,每每遭遇责难乃至鞭笞,便匿于后殿,独处思量。
      她渐渐喜欢上了后殿,喜欢在无数件琴瑟、钟磬中穿梭,以此忘记忧愁。
      这日,她听罢伶人作歌,哀绝凄切,忍不住泪了。奔往后殿,抱一座编钟,却仿佛见了亲人。古拙精巧的刻纹从她的指尖腕底滑过,很凉。她恬然而笑,一种莫名的欲望暗暗腾起,促使她转过钟架,木杆在手,一声敲击沉稳空灵,如水滴金石。
      醉于音律,一醉不醒。但,沉醉深时,偏有人惊梦。
      「何人妄为,擅自击钟?焉不惧死?」
      有宦官一拥而上,见是个孩子,怔了一怔,只素来心狠惯了,不曾手软。
      她被反剪着手,拗得生疼。兀自慌了,不仅是因为那声怒喝中的一个「死」字。他们押着她,边斥责,边绕过编钟向殿外去了。她心悸不可遏制,几近踏不实一步路。阳光煞是明媚,鸣蛩唱着,竟嘶哑骇人。她跪在阶下,听得宦官们吃吃地笑着交头接耳,若幸灾乐祸。
      无论人事、天命,她决不会是他们施以垂怜的对象。她想。少时的颠沛流离,造出了她的内敛,抑或还有消极。
      「禀大王,击钟者乃此女是也。」
      她霎时仿佛无所畏惧,默然抬眸。
      一个是屈身为婢的纤幼女子,一个是脾气暴戾、尊贵无极的一国之主。
      两顾茫然。
      可使万人胆寒的曾国君主忽而朗朗地大笑。她不知所以,恍惚,巧笑倩兮。
      「汝,姓甚名谁?于何处侍勤?」
      沉默。
      她闻得大王的语气已趋鲜见的平和,又是莞尔后,据实陈答:「婢子侍勤于玄朱殿…无名。」
      「当真?」
      国君问道,一脸笑意,狡黠欣愉如稚童一般。
      阶下诸人面面相觑,像是不敢轻信、像是坠入云雾之中。骄躁易怒的大王居然一改往日的嗜血,与铸错致死的婢女……
      由不得他们多想了。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当日,曾侯乙赐她名为「连徽」,继而,他并不顾及什么,将她抱置膝上,乘辇去了。
      她没有任何反抗,且是怨言。年少的女孩一夜间绾了发髻,缤纷彩衣,蹁跹如蝶、光华烁然。她受了国君默许,尽日流连踟蹰于禁苑乐坊,勤习歌舞,废寝忘食。国君恐她疲累,遣数十人前去照应。玄朱殿周遭登时一反往日门可罗雀的光景。众人羡嫉,纷纷窃窃私语,不乏暗中咒骂。她却不知。宫中人妒恨她,但碍着曾侯纵容宠溺,奈何不得。
      她是曾侯乙的侧室,竟与公主是如出一辙的娇憨。如此,一切都自然了。天长日久,她便没了警惕,不似有人曲意承欢,也不似有人贪婪痴迷。她异常聪慧,诗赋乐谱,均能过目不忘。国君则常传她来,手持竹简,躬亲授之。
      两年,是弹指。
      仲夏,菡萏凌波,幽香馥郁。
      清晨,她正梳妆。乌发如云,三四尺长,极是好看。忽听得身旁女官说,云山脚下野花遍开,蜂蝶乱舞,是一派繁忙景象。她暗自笑了,笑得诡谲。隐了身份华服,携了个贴身婢女,偷偷溜出宫去。
      年轻的孩子,到底是玩耍心切,沿着石阶上山,骋目四望,尽是一片艳异。她险些大笑出来,趋步奔走,采撷花枝。她撷得倦了,便肆意躺在各色掺杂的花丛中,姿态放纵,亦是自由。她躺着,目光如青铜的殳,抛向无垠的天空。刚折下的花枝沾着清凉的露水,集齐了,搁在心口。她想,等她一觉醒了,把这野花攒成个精巧过梁的花冠,亲自戴到她的大王的头上。曾侯释然一笑,与她同坐,把玩赏看,再浅赞几句什么……
      只是她所祈望的,永远不会有了。
      花香氤氲,珠蕊半衔,犹卧酣眠。长梦不起,难闻身外惊天之变。
      她睡着,冷不防被人推醒。眼前诸景皆是蒙胧,清一色的惨白,映着车轮上血似的朱漆,触目惊心。她顾盼着,诧骇林立她身边的兵士宦官们如何能在这荒郊寻到她。又惊悸,大王会降她自作主张离宫的罪么?
      缟素覆身的婢女凄然泣道:「夫人节哀,大王猝崩矣。」
      一直擎在手上的花,骤然跌落一地。
      她不哭,急急地返折回宫。她不敢相信这是千真万确,而不是梦,噩梦。
      「连徽…」仿佛有人唤,她扯下帘帷,从车窗向外看去,是一片飞逝去的旷野,却无她想要的结果。
      任谁也无法预料,正值盛年的曾侯乙竟死了,死在一泓凝了寒碧的湖水边。
      她独坐绣阁,孤对妆镜,纤纤玉指颤颤地捏着一轴帛片。其上,是曾侯乙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一段话,内吏执笔,将它誊录,末端两句,是:「姬妾均殉葬,且,莫令连徽死。」
      她看罢,眼里漾着滤净了一切愁怨恐惧的笑。「若君已逝,妾何必苟且?」
      是决绝果断。
      她开了箱奁,一袭绛色茱萸纹深衣凌空飞起,稍一转身,便正正地裹住她了。她将国君赐予的五彩石串与衣带系在一起。那石子并不名贵,倒是她百般珍爱的。拈了去年旧制的胭脂,只因封存妥善,四季已过,仍滟滟地泛着光泽。她手持翠钿,轻轻挑了一些,研化了点在唇上,就有凄艳的红旖旎成双。愣着,向镜中人看去,一团鲜丽。然,她早便心灰若土。着了盛装,她像一把火,疯一般地在偌大的禁苑中奔跑。她要去见国君,然后…死于一处?她喃喃自语,如同坚定着信念、也如同倾诉着衷肠。众人无情地拦下她,他们说,她是女人、是妾,断不能去白幡梵呗回荡的正殿,去亵渎大王的灵魂。她隐约感到了耻辱与委屈,无人替她申辩…颓然转身,心冷。
      玄朱殿内,编钟不在了。它被迁往别处,择日作为陪葬埋入黄土。她呆望着面前的空阔,哀叹一句,原来是必须带着寂寞失落走了。她站在青石路上,与大王殒命的地方近在咫尺。她轻轻拾步,缓缓向前挪去。一寸一尺一丈,尽是气度端凝。
      波光刺眼。
      她跪地,恭敬的叩首。夕阳即将沉入远山中了,余晖笼着她,她娇小的身躯慢慢幻化作了剪影。嵌入了赤红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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