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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番外•菊花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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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宋 李清照《醉花荫》
深宫。内侍省。
“哧——”
烛心蓦地被点亮,由远及近,闪着橘黄色火苗,将原本阴暗深沉的黑色驱散。
面色苍白、神情委顿的男人抬起头,注视着越来越近的丽影,嘴唇嗫嚅两下,终是一个字也未发出。
宫装丽人容颜憔悴,然这憔悴不但丝毫不减其色,更奇异地给她添了股毅然的风韵。
她看着男人,眼神悲哀。
两人沉默以对。
贴身侍女不解:“娘娘——”
她叹一口气,“弘智,告诉我为什么。”
被称为弘智的男人惨惨冷笑:“姐姐你终归是女儿身。我身为阴家唯一子嗣,杀父之仇,灭门之恨,岂能不报!”
“可祐儿他是你的亲外甥!”
“更是李世民的亲儿子!”
秀目对上怒眸。终于,秀目一闭,似已累极:“冤冤相报何时了。当年各为其主,父亲被杀,是他自己的选择造成的结果。重要的是,我们活了下来。”
“忍辱偷生,生又有何意?”阴弘智想起了那段永生难忘的日子,从万千人宠的少爷,瞬间变成刽子手刀下待宰的羔羊;为了半个馒头与乞丐争抢,时刻担心粗暴的拳头落下……
“姐姐,我知道,若没有你,我也活不到今天。可是,有些事情,既为人子,就不得不做!”他忽地跪下,朝她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
“弘智,你这是——”
“当年你入秦王府,辛辛苦苦把我带大,后来又因为我入宫,现在祐儿又……我欠你的,只有来世再报了!”
“你——”
“祐儿造反,绝大部分是受了我这舅父的唆使,他自幼骄纵,因一时不忿便造了反,根本不清楚后果的严重性——这些我已明白供与刑部知晓。姐姐,等到你最后一面,我便死也甘心了!”
“弘智——!!!”
叛臣之死,本该弃尸乱葬。
阴玉真以皇妃之尊,在那个男人的默许下终于得了弟弟的全尸回来,默声不响地,于长安城外择一青山落土。
下葬之日,她屏退众人,黑衣素缟独立于茔前。
一道玄衣人影静静出现在坟的另一侧。
晚风轻轻吹着。
夕阳的余晖把一切都描绘得金红如血。
“……你还好么……”
本来想说的是“不要再难过”或“不要再伤心了”之类的话语,可到了嘴边,却变成了什么都没有的语气。
“……啊……还好……”
“幸而六皇子无事,只是被遣离京城……”
“嗯……”
他望向她。除了那握得死紧以致指节都成白色的丝巾,她看上去波动并不大。
忽而觉得,自己是无能的。
“这个场景,有些熟悉。”
“诶?”他侧头。
她迎着他的视线看入他的眼睛:“贞观四年,也是这种天气。”
他明白她要说什么了。
那个人,她始终没有忘记。
只是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提起他。已经过去这么多年。
“我想,他现在……应该过得很幸福吧。”她捏紧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松开。低声而温柔。
“是吧,那家伙……可是费了我们那么大力气呢……”
“……陛下其实……有可能是知道的……就像这次,他特意放我出宫……”
他有些一呆:“他知道?”
她点一点头,神色恍惚像入梦里:“那时我端了茶水去两仪殿,之前还侍候在侧的太监宫女们突然都不见人影,我心知可能是皇上下了令,正欲退出之际,听到了他们俩的说话声。”
“陛下……和如晦?”
“是。皇上语气并不如常平稳,问道:‘你知道她在哪里是不是?’杜大人答并不知晓。皇上很是冷笑,又道:‘那你提出辞官作什么?不是去找她?’杜大人过了很久才答:‘臣请辞,是因为臣自己的问题,与旁人无关。’皇上问他自身出了什么问题,他答——”
褚遂良吁口气:“他也是个痴儿。”
玉真淡淡瞧他一眼:“杜大人答:‘臣挂念一人,无法不担心她。深入骨髓,已成绝症。’”
“果然……”
“皇上缓了一缓,道:‘她不会将就。’杜大人笑:‘我不要她将就,我只要能看到她、守护她平安就好。’皇上沉默了许久,道:‘我已经快要记不清楚她的样子,只总记得她的笑容,很温暖,近乎无限透明的温暖。’杜大人道:‘越温暖的人,却越寂寞。’皇上很震了一震,良久道:‘可是你去找她,让我很不甘心呢——我是不会让你这么轻松容易走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所以如晦用了假死的办法?”
“是吧。”
“一开始我并未答应帮如晦找配药,后来你跑过来……如晦并不知道你找过我吧?”
她摇摇头。
“可是,你明明知道一旦帮了他,就可能永远也见不了面了……”
她轻轻一笑,“玉真今世想得而得不到的东西,能帮人得到,也很好。”
尘埃在余晖束束的光线中翻飞。
粒粒可见。
是谁说过,尘埃与尘埃的相碰,也许是未曾预知的温暖,也许是明知分离的落寞?
哦,那人还说过,菊残犹有傲霜枝。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萧瑀病逝。
七月,房玄龄薨。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李靖西归。
同月,皇帝病倒于翠微宫。
翠微宫的来人在甘露殿外焦急的候着,等待阴妃娘娘找出那只皇上须臾不离身的银盒。
说起来,这个扁扁平平的小银盒里到底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只知每次远行,不论封禅还是巡视,皇帝总是贴身带着,所以宫中都猜测那难道是有神物护持的吉祥物?圣上可是一早明令太子,即使自己万岁之后,也必须将银盒与他一起入殓的。
偏偏阴错阳差,此次匆匆去到翠微宫避暑,竟把盒子落在长安宫中,没有带来。
今番皇上病情危急,大家更是眼巴巴的盼着将银盒送过去,能对病情有所缓解。
阴玉真在御前伺候笔墨是最久的,见情况严重,杨絮等妃子又随驾翠微宫,此刻宫内自己身份最高,当下并不推脱,嘱来人在殿外候着,自己入内找了起来。
功夫并未花很久,她便在宽大龙椅的边缝里将其搜了出来。
手中的盒子并不陌生。当年皇上还是秦王、自己还是侍婢的时候便见过,好像只是夹了些纸来着。她拿起来举步往外走,中途却又停下,迟疑了一会儿,摸上搭扣。
咯嗒,盒开了。
寂寂的殿中,这一声显得特别旷响。
她的心突然跳得极快。皇帝私密的东西,自己这样做,若被发现,无疑是死罪。
可是……
盒子里是一块小木块,一张小纸条,以及两页折叠起来的信笺。
小纸条不过指头大小,应该是传信用的那类。展开,上面用小楷写了一竖小字:“问君归期是何期。”
再打开一张纸,仍旧是工整的小楷:“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又打开另一张,这是一封信:“兄展信如晤——”
才念几个字,外面声音传来:“娘娘——”
一惊,木块上似也是刻了字的,来不及看,赶紧收拾了,再次确认是没被动过之前的样子,咳一咳道:“找到了。本宫随你们一起出发。”
含风殿内充满了浓浓的药味。玉真赶到时,皇帝正清醒着,半卧在床,由一个少女喂药。
她行礼,将银盒呈至贞观手中。
皇帝露出笑容,挥手示意少女退下。
少女道:“陛下,您才喝了两口——”
敢这么说的也算少见。她不由瞧少女一眼。
黑发如云,明眸皓齿。
特别是一双眼睛,顾盼神飞,灿然有神,绝不是一般妃嫔柔顺的模样。
她想起来了,这是大功臣武士彟的女儿,得皇上赐名为“媚”。
贞观看武媚一眼:“你先出去。”
“臣妾遵旨。”少女不敢再多话,低头将药碗放到一边,福身去了。
房中只剩他二人。
皇上抚摸着银盒:“朕自知大限已到——”
“皇上——”
“爱妃不必安慰朕,朕一心想求长生,最终却是害了自己——只可惜明白得太晚。”
“皇上莫要太悲观,太医们定会将您医好的。”
贞观摇摇手:“该交代的朕都交代了,这两年走的人太多,未免也太快了些。待朕百年之后,照例遗妃们都要剃度出宫,别人朕不管,但你、贤妃、德妃三个——咳咳,咳咳——”
他剧烈咳嗽起来。
她忙替他顺气,取过旁边备好的丝帕替他掩嘴。
一口血喷出来。
她慌叫:“太医,太医——”
皇帝仍是止不住地咳。
太医们匆匆进来,一见情况,马上开始把脉的把脉,持针的持针。
最终为首的那名叹了口气。
她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眼睛瞄向不过半百的帝王。
龙床上的这个人啊,有着赫赫煊耀的文治武功,逆耳忠言的宽大气度,对异族一视同仁的海阔胸襟,也有着为世人诟病的玄武门之狠,数也数不清的三宫六院,以及对臣子的排斥猜疑……可是,当她打开银盒的刹那,所有这些光辉的、表面的、阴暗的东西都离她远去了,她看到的,只是一个男人最最柔软的那颗心。
天不老,情难绝。
谁比谁无情,谁又比谁痴情。
贞观皇帝的视线变得模糊,看着一拥而进的皇子皇女妃嫔大臣们,心想,终于到了。
治儿啊,你的性格虽善良,却太懦弱,只是有无忌这些老臣们帮你,做个守成之君应不算难事。
武媚不是个寻常女子,不知是否甘于削发为尼?为了那个预言我已经杀了太多人,这个小女子啊,我本欲杀你,却终没有下手,你可知何故?
另一双眼睛浮起来了,神采跟武媚很像,却大些、圆些,是俏皮的猫儿眼。
他笑起来,手中银盒攥紧。
我就知道,我最后见的人——一定会是你。
那一夜,我发誓,这江山,我来坐;这寂寞,我来守。
可是。
终是坐不下去了呢。那如海的寂寞,恐怕再也守不住。
如果有来生……
如果……
有来生……
一叶轻舟从千万棵依岸而立的梅树下经过。
早春的第一阵微风吹来,十八里长堤顿时落英缤纷,弥漫似雪。
花瓣落在舟中老妇人的发上,她轻轻拂拾,夹到手持的书中。
“风雨如晦,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如果有来生,我所期盼的,也不过是风雨之夜,你能站在院落篱笆旁,为我举一盏灯。
三十年弹指而过啊,长安一日比一日繁华,一日比一日热闹。
安详的闭上眼。
红颜褪尽。
一梦——
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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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结局锁掉,实在对不住大家,写个番外来补偿一下……
《隋唐逝》至此,除了要修改的部分外,就已经基本结束了,中途其实几次有偷懒甚至干脆放弃的念头,却每次看到大家的留言,又坚持着写了下来,真的很谢谢大家*^-^*
谢谢一开始就支持我的21,以及后来的monica、天天、樱花红破、yy、kira、a、云,还有各位现在一时想不起名字来的大人,谢谢……有的帮我找出了BUG,有的提出意见,还有那些批评我的人们,你们的留言每一条我都细细看了,不论怎样,真的很感激……
到3月底可能全部修改完吧,现在脑中又有了新的一个故事(看了田中大神的《银河英雄传》突然发神经……),所以可能会挖一个新坑写未来宇宙的东东……晕,估计架构庞大,以我这种想象力实在不咋地的人来说,实在是个挑战啊……
新的一年,大家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