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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雪日歌诗 ...

  •   天气渐渐入冬,空中开始时不时洒些半大不小的雪花,也许生活逐年平静顺遂,出门踏雪寻趣的人也多了起来,郊外的野店里,此刻正人声笑语,喧闹盈然。
      三匹青驴蹇蹇来到店外,小二赶忙上前帮他们拴好牲口,凭他多年丰富经验,一眼就看出这来的皆属文士风流之辈,趁着新雪郊游一番,排遣时光而来。
      三人入了店,掏了点银子要个雅间,唤上一壶老酒,把杯弄盏,开始谈天说地。
      最年长那个留了几根稀疏的胡子,约摸六十来岁。他举起酒杯,朝气势沉稳靠窗而坐之人道:“叔达母丧期满,如今重返门下省,可喜可贺。”
      被称为叔达的笑道:“门下省虽称主掌封驳,也不过是在拟就的诏书上画个押而已,其实清闲。”
      “话不可如此说。叔达是开国重臣,身份家世又显赫,不让你坐镇,是压不来的。”
      三人中最年轻的那个——其实也已有三十来岁——喝一口酒,插道:“那倒是,侍中乃陈后主胞弟,帝室贵胄……说起来,虞先生您老一门也是名门望族,非常人可比。”
      年长者原来却是弘文馆十八学士之一,虞世南。
      虞世南哈哈一笑:“彼此彼此。听闻门下省例,每日可供良酒三升,不知王侍诏解馋否?”
      隔壁桌坐着的年轻人心道,一个是门下省侍中陈叔达,另一个为门下省侍诏——这个姓王的,不知是何人?
      只听答曰:“侍诏俸禄低微,又无事可做,唯美酒三升使人留恋耳。”
      官职上陈叔达是他上司,听了也不生气,反道:“既如此,不如把三升加成一斗,无功以为然否?”
      旁边年轻人即刻明白了,王无功,即王绩,唐初著名诗人王勃的叔公,生性旷达,嗜酒成痴,也是个有名气的诗人。
      果然,虞世南道:“这一斗酒下去,说不定可搏个‘斗酒学士’的美名了!”
      王绩答:“先谢侍中厚赐。不知侍中知不知道太乐署史焦革这个人?”
      陈叔达闻言道:“据闻他与他夫人极擅酿酒,你怕也经常去讨酒喝罢。”
      王绩连连点头:“其实我挺想向侍中求个情,派我调任去当太乐丞,如此一来——”
      这也未免太……那个了吧?
      陈叔达与虞世南面面相觑。
      正当此时,马蹄声隐隐,几辆前顶较高,挂着帷幕的高盖马车停在外头,顷刻,娇软莺啼采采而来。三人往下一看,一行盛服丽妆花枝招展的妙龄少女进到店堂中,后面跟着听差跟班之流,听其言,观其行,可判知应是欢场中人。
      唐朝,既不像他们的前代,也大不同于他们的后代。它的城廓宽广门若阊阖,街道正直似棋盘刻路;它的政治不分畛域,经济不分族别,宗教不分信仰,民族不分胡汉;它愿意将歌伎的名字正经八百儿的写入正史,敢把胡旋胡腾舞上朝堂帝宴;它允许欢场女子与士大夫同济一堂光明正大的相互取乐,包容诗客骚人调侃皇帝而不用担心文字之灾;它喜欢胡椒,就派商队千里迢迢的从外国运进,哪怕它价格不菲;它想要佛经,就穿戈壁越雪山不远万里到西天去取,哪怕单枪匹马的上路。它敞开怀抱广迎外族,西去安西九千九,丝绸之路传输了多少华夏文明!那些曾经策马扬鞭、多番侵境的匈奴、鲜卑、突厥等民族,那个不猖獗,那个不嚣张!可到了唐这一代,所有异族,不是融入华夏文明之中,便是派人出使以示敬服。
      所以,这些鬟香鬓影,不但不受排斥,反而吸引了绝大多数的眼球。一时间,本八分热闹的店堂马上沸腾到了十分,然而更惊喜的还在后头,不久门外居然又进来四位清肌莹骨、艳质姣姿的绝美女子。不用说,她们才是这次欢场人物聚会的主角。
      虞世南三人一边瞧瞧楼下,一边喝喝酒,视觉上大大享受了一番。
      酒过三巡。
      王绩喂饱了腹中的酒虫,打个嗝道:“两位大人,这打情骂俏的听多了没甚趣味,不如咱们结帐吧。”
      陈叔达点点头,正要叫小二,忽听楼下有人道:“难得今日众人兴致甚高,几位姑娘何不略微助兴,唱上几首从教坊里传出的曲子,令大伙儿开开眼界?”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大家的赞同。
      王绩一听而笑,低声道:“她们若歌,必歌时人诗作。平日听人议论哪个写得好,哪个写得不好,依我看,咱们只要听听她们唱的是谁的诗,便可知谁不是妄担虚名了!”
      陈叔达道:“你我三个皆算诗人,自己的诗被唱出来也说不定呐。”
      王绩拍掌:“嘿嘿,不如无功斗胆与两位前辈比一比,咱们三人之中,若是谁的诗被唱的次数最多,最少的那个便帮他付一月酒钱,如何?”
      虞世南嘘声道:“且听她们唱来。”
      伴奏声起,一名女子点头示意,持卮而唱:
      “野觞浮郑酌,山酒漉陶巾。
      但令千日醉,何惜两三春。”
      是王绩的《尝春酒》。他又惊又喜,没想到自己拔得头筹,当即竖起拇指,示“一”之数。
      接着,四美之中的另一位轻启朱唇:
      “自君之出矣,明镜罢红妆。
      思君如夜烛,煎泪几千行。”
      这是陈叔达的诗。听自己的诗被美人浅吟低唱,神态一直安详的老臣也不禁面露喜色。
      随后,第三位被众人推上前,她一张口,王绩又笑了:
      “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
      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
      竖起两指,表示他两连胜。
      虞世南是年纪最大的,名声也不比他们弱,见歌伎们居然不唱自己的作品,觉得很没面子,便道:“呐,四人中最俊俏的那个还没唱呢,待此子所唱,若仍非我诗,别说一个月酒钱,便是一年酒钱,老夫也给你包了!”
      余下两人笑,陈叔达道:“行,等看她唱什么。”
      那女子姗姗走到中间,手持羯鼓,玉喉高起,啭声如出朝霞之上,唱的果然是虞世南十分有名的那首《蝉》:
      “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
      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
      老头子终于也可以将拇指竖起,神情得意洋洋。
      三人集体大笑。
      楼下小女子们听见,抬头望来。一美道:“不知三位先生何故谐笑?”
      王绩呵呵把事情始末讲出。
      话音落毕,四伎均弯腰一福,最美的那个道:“妾身明璧,暂主丰色楼艳搂。我等姐妹俗眼不识神仙,不知可否屈尊,俯就筵席?”
      虞陈王互视一眼,推却不恭,于是下得楼来,一起聚乐。

      竞日而归。
      “明姑娘回来啦!”丰色楼内一路笑面迎人。
      明璧点点头,入艳搂,退却外褛,对着匣箧坐下,执起笔,开始描眉。
      房中极静。
      铜镜里突然出现一人。
      她动作顿一顿,精致的脸并未多出任何颜色,然后继续补妆。
      她的唇抿得极红,唇线分明形状优美。安逝看着,心道此人决非一般女子,本想跟她耗下去,可惜自己终究探寻心切,到底先开了口:“你……为什么不叫?”
      明璧懒洋洋一笑。
      安逝试探道:“你知道我跟踪你?”
      明璧道:“姑娘若无别的事,还是早走的好。”
      安逝一愣。她此刻是男装,照理说不是一眼便能看穿的,况且两人才第一次见面……
      “明姑娘——”
      话到一半,明璧突然将她往床上一推,她大惊,正欲挣扎,蓦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却是被弄到床的夹层里去了。
      心中兀自惊疑不定,片刻后听得轻微门响,不知是明璧出去还是有人进来,然后一个声音响起:“璧儿今天玩得高兴否?”
      安逝眼睛一睁,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明璧答:“还好。”
      “以前在这儿的时候,我也是经常跟姐妹们一起出去玩,乘兴而去,尽兴而归。如今……却很难得了。”
      “樱此昔地位身份不同以往,新的乐子必也不少。”
      房中一阵沉默。良久樱道:“公子让你设法探寻‘紫上令’的下落。”
      “不在杜丽质的手上吗?”
      “公子派人暗中搜索过,不在府中,也不在她手里。”
      “‘紫藤’与‘上募’之密令,象征着财富与兵力之结合。他总不会把它带到棺材里去吧?”
      “其实,除杜丽质外,还有两人也有可能秘密得到这方信令。不过……”
      “什么?”
      “算了,你只要留心它可能会有的下落就好。另外,你今天不是见过陈叔达了吗,看以后能不能多接近他,把他拉拢过来。”
      “据我观察,此人虽出身显贵且连番大任,却丝毫没有跋扈之气,反而视之如过眼烟云。恐怕——”
      “这是公子的意思。”见明璧不语,她又道:“况且,你不是一向知难而上?”
      “我知道了。”
      “好。那我也不便久留,有事再联系。”
      啪吱,门推开又合上。

      暗淡的光线照进来,安逝坐起,看着擎灯的当今第一名伎,有些木楞。
      光影加深了人的轮廓。无边的寂静,仿佛月亮布下的陷阱。
      明璧淡淡道:“怎么了?”
      她忽而不能明白她的心思:“你——”
      她让她窥破了一个大秘密,可明明又跟她不是一路人。于是冲口而出的,竟是一句:“你不怕?”
      明璧首次露出笑容,不愧是艳搂之主,这一笑,眼儿微勾,唇儿微挑,让人如饮醇酒,冽而不俗:“若我说,我看上公子你了,想赢你好感,信否?”
      “别开玩笑,你明知道我是女的。”
      “我高兴,我喜欢。”
      安逝知她说笑,并不计较,道:“你们的‘公子’是谁?”
      “真直接啊——”明璧坐上床沿,梳着自己一头漆黑长发:“若告诉了你,我恐怕活不过今晚呢。”
      “你刚才可是已经透露了不少……”
      她恍然大悟似的倾身过来:“是啊,你看我已经让你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也许——我该杀了你才对。”
      两张面庞隔得极近。
      安逝望她肤白胜雪,听她吐气如丝,眼睛眨也不眨:“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心思,不过依旧谢谢明姑娘。明姑娘请自保重,告辞。”
      房门复又合上。她慢慢重执木篦,俯视发梢纠结:“我的心思……只需他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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