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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洺水沉梦 ...

  •   乌云遮天。鹅毛般的大雪阻也阻不住的往下掉。
      “殿下,这雪下了一天一夜拉,我们还是往前走?”打前哨的士兵浑身披了厚厚一层雪,睫毛上也沾了几片,边抖边问。
      世民盯着前方,表情冷肃:“前进!”
      程咬金搓着手:“罗兄弟已经援守洺水五天,这该死的鬼天气,本来早该到的,现在阻了整整一天,才前行了这么一点路!”
      尉迟敬德道:“得快点儿才成啊,刘黑闼不分日夜的猛攻洺水,罗将军再强,也敌不住七八万大军哪!”
      秦琼抱拳:“殿下,请您分给我一队士兵,我带队先走!”
      世民叹气:“你的心情我能理解。可你看看这天,雪深过膝,狂风不止,决不是人力便能成事的时候。”
      “……”秦琼眉毛皱得死紧,秦王说得不是不对,这种天气,即便最强悍的勇士,也行不了十里,但是——正准备再次开口之际,后面突然传来长长一记马嘶。
      当眼前的黄骠马人立而起、昂然咴鸣的时候,李元吉不是不惊诧的。
      听闻安逝骑术不好,可此刻这种技术,又岂是一个骑术不好的人能轻易使将出来?
      心下震骇稍去,他笑容可掬:“安姑娘失踪大半年,今次相逢,倒叫本王心中甚是怀念呢。”
      “让开。”安逝冷面如霜。
      “既然是个姑娘家,还是温柔些的好。赶着去见谁呢?前面那个,还是城里那个?”
      唰,一柄明晃得刺眼的东西闪了过来。
      “齐王殿下!”群下一片惊呼。
      软剑忽悠,贴着他的左颊顺溜滑下,指到喉间:“我说让开,听到没有?”
      直到此刻,元吉方才发现自己实在低估了眼前之人。他从来都以为这人是个文弱之辈,最多嘴皮子厉害些,原来却也是会使剑的?
      乖乖拉马旁退了几尺。
      “挡路者,死。”女罗刹收了剑,眼白也懒得给他一个,纵马前驰。
      元吉摸摸颈间,冷哼一声。
      又被阻住道路。
      “娃儿!”
      “丫头。”
      她一一环视众人,面无表情地道:“诸位,对不起,请让一下。”
      秦琼程咬金被她从未有的冷煞骇住,不由微微一退。
      她得了空隙,越马就走。
      “安儿。”
      她顿一顿,头也不回,狂风暴雪中奋力往前去了。
      “这……这……”尉迟敬德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秦王!”秦琼程咬金同时开口。两人一愕对眼,又同声道:“请恕罪!”
      说完不待世民反应,追着那黄马孤影而去。
      “这……这……”声音出来后,敬德才发现是自己发出的。
      世民看着,突道:“你带大军继续前进,赶来接应!”
      一扬鞭,也冲了出去。
      “这……这……”紫脸汉子彻底无语。

      她不知走了多长的路,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后来天地一片白色莽莽,黄骢骠走不动了,她跳下来自己走,直到双腿麻木,浑身没了知觉,也没看见洺水城的影子……
      一个白衣少年走了过来,天气这么冷,他为何依然可以衫袖飘飘?
      “罗大哥,你没死,对不对?”她欣喜道。
      士信微笑,纯净得如初生的赤子。
      “太好拉,过了这一劫,我就放心了。”他不说话没关系,反正她有话说:“你不知道我这一路上有多急……对了对了,告诉你哦,我的理想变了,以前的不作数,想知道我新的理想是什么吗?”
      他探过手来摸摸她的头顶:“对不起。”
      “嗯?”
      “没有帮你实现你的理想,对不起。”
      “没关系,我不是说我有新理想了?而且这个,一定要有你才行呢!”
      “要好好照顾自己啊。”
      “喂,你不要像交待遗言样的好不好?反正咱俩既不图名,也不贪利,干脆立刻去隐居,像王将军跟绿鸢姐生活的那个村子,就很不错呀。”
      “是吗?”
      “是啊,虽然你不会耕田,我不会织布,慢慢学起来就是了。还有小天长也在呢,他是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宝宝,我看应该比较像清英姐姐。”
      他的眼神益发温柔,也益发悲伤:“为我唱首歌,可好?”
      “这个,好像没琴——”咦,周围白苍苍的,却不是雪。
      没等她细细思考,士信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具琴来:“给。”
      她笑,盘膝坐下:“想听什么样的?来首欢快些的吧。”
      士信摇头:“洺水一战,将会死很多人……”
      她注意到他用的时态不对。想了想,起调,轻唱: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情终,情始;情真,情痴。何许?何处?情之至。”
      越唱越伤了。
      不好不好,她抬头:“重新来过——呀?人呢?”
      四处惟余茫茫。
      “罗大哥?”急了起来,慌了起来。
      “罗大哥,你在哪里?不要吓我!”
      “罗大哥,罗大哥——————”
      ……
      “小逝,小逝?”手掌被人握住,她迷迷糊糊的睁眼:“……杜……大哥?”
      “是我,”如晦似长吁了一口气,帮她擦汗。
      “怎么……是你?”她皱眉:“我明明在跟罗大哥说话——罗大哥呢?”
      “你已经整整昏睡五天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罗大哥,罗大哥他——”突然看到了窗外,失声。
      “别动,你的右腿现在还不能动……”如晦的嘴唇一张一合,她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自己又做了什么。
      顾不得避嫌,他将床上激烈挣扎的人儿固定在怀中:“不要这样——”
      透过他的肩,她看到木棂外悬挂着一条又一条挽联,巨幅的幡被风掀起,嘭嘭作响,鼓动着,遮蔽了整个天空。
      “是……谁?”
      如晦紧紧环住那颤抖着、瑟索着的肩膀:“罗将军坚守洺水八天,援军终究没赶上……”
      “不——!!!”
      !!!!!!!!!!!!!!!

      什么都看不见。
      只是不能适应的关系,她下意识的告诉自己。
      于是又闭上眼睛。
      黑暗像潮水一样涌来,神智却反而逐渐清明。
      不应该待在这里,应该去洺水……
      脑中坚定而反复着这个执念。
      挨过一段时间,睁眼,竟然仍看不见。
      把手举起,在眼前摇动,一点用也没有。
      瞬间成为盲人,奇异地没有一丝慌乱,仍然平静着。
      就让这冥黑,吞噬掉一切吧!绝望又快乐的想。
      自己也看不见了。
      假若自己也看不见自己,又怎么样确定自己存在着?
      人生如此,浮生如斯。
      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一阵清晰而又轻悄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感觉到柔和温暖的明亮,驱逐黑暗,仓惶隐退。
      “还没醒?”
      “是。”
      世民在床前一张椅子上坐下,看着床上的少女,不语不动。
      成亲之后的他,依旧眉是眉,目是目,俊挺英朗,不过更见成熟,一举一动间的风度,清清楚楚地教人知道他的身份。
      “殿下,”如晦站在他身旁,犹疑一下道:“拦堤放水之事——可否再需慎重考虑?”
      “我意已决,毋须多言。”
      如晦不再造声。
      “有件事,我一直在想。”隔一阵时间,世民缓缓发声。
      “嗯?”是问句,声调却起得不高。
      世民抬眼,眼中清明如波:“真正的杜如晦,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殿下何出此言。”
      他看看他。兰衣之人凤章玉姿,从容平静。于是他不再多言,起身:“话已至此。好好照顾她。”
      “不等她醒来说说话?”
      世民已经走到门边,闻言回过头来看看他,又看看睫帘紧闭的少女:“不了。世间处处,都是些走过就走过了的地方,正如——”又是一笑,却未到达眼底,推门远去。
      一声浅回绵长的叹息。如晦拨亮渐暗的烛芯,光焰闪跳,映在那双修长的凤目里,明暗不定。
      一只手覆上额头。
      她缓缓睁开眼睛。
      房内的一切都摇曳在光影中,逐渐成形。
      偏过脸,颊上冰凉。
      他看着她,眼神柔和而哀伤:“小逝,相信我,人的理智是超能的。不管有多痛苦,有多渴望,你依然可以踏步向前。”
      纵他细如冰裂,宛若隔尘,她只是无法惊动:“我要——去洺水。”

      雪峰峻顶,红衣铁马。
      扑通,红影摔下,怀中箍紧一人,齐齐滚出老远。
      上下牙齿直打颤,已经精疲力竭了,红衣人想。咬牙死撑下来的力气正一点一滴流失,浑身大小伤口早已由刚开始的灼痛转变成冷麻。血已经干涸。
      抬首凝望臂中之人。木了许久,终于伸手探向鼻端。
      半丝气息也无。
      脑子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白雪皑皑覆上一层。
      生而似雪,也许归亦似雪。
      抖索拔出腰间的匕首。寒光簌簌。
      不如归去。
      “……自古名将……如红颜,不许人间……见白头。”
      一束银发垂到眼前。

      这是一座小城,也可以说,不过洺州的一个卫城而已。
      她立在城门口,料峭的春寒渐渐带走指尖的温度。
      真的……死了么?
      老旧的城墙残破不堪,风中,似乎还残有铁与血的味道。
      一队士卒正重修城墙,哼哼哈兮,驱散着刮骨的寒凉。
      “初时,由王君廓王将军镇守洺水,刘黑闼包围后,在城东北挖了两条甬道,打算一直向城内挖去。秦王殿下三次率军前往救援,却全被拦截住,无法推进……后来,罗将军主动请缨……王将军溃围而出,罗将军便带了二百敢死队冲了进去,原本计划三、四天我军必能增援,岂料会下如此大雪……”如晦跟在三步外,尽量平和而简短的述说着。
      “他的尸首没有找到……对吧?”
      “据了解,最后一次出城突击时,罗将军与燕云十二骑本锋锐难当,但刘黑闼所建瞭台及土山上突然冒出弓箭手无数,十二骑护主,死者十之八九,罗将军至少中了七、八箭……后来奉令守城的士兵实在不忍再看下去,冲出城门,双方一片混战。而处在敌军中心的燕云铁骑,被踏成了……肉泥……”
      她再也撑不住自己的身体,顺着城墙溜下去,蹲在地上,脸压住了袖子。
      他看着她,听不见她哭,只看见黯淡的日光照下来,映着斜挽固发的竹簪,沉淀沉淀的,仿佛一压即折,再也受不住似。
      瘦削的肩膀簌簌抖动了起来,上身全伏了下去。他的心也被揪得死紧,甚至失了开口说话的力气。少女哪像在哭?那简直是翻肠搅胃寸寸欲断的呕吐!
      风越发大起来了。天灰魆魆的,一只大鸟飞上去,老高的时候像突然在刃口上刮了一刀,凄然长叫。
      又要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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