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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异地天涯 ...

  •   床板好硬。这是她醒来的第一个感觉。
      门外传来说话声。
      “这丫头命还真大,扔到林子里也饿不死她,还被人救回来!”
      “我说你啊——就这么容不下她吗?”男声显得无奈悲凉。
      “可以啊,”妇人嗓音尖锐:“你多赚点回来啊,就养得起这个赔钱货!”
      “要不,要不,让大弟迟两年再进书堂——”
      “你这老不死的!自己穷了一辈子还不够,还想拖累我们儿子不成?你看看人家,凡是会认几个字的,哪个不是谋了个好差事?!整天就知道砍柴砍柴,官府老爷又要走那么多,家里已经没米下锅了!”
      男人被骂得消了声。
      隔了好一会儿,妇人又道:“长得像个骷髅,卖了也没人要。唉,我怎么那么命苦哟!”
      喉咙干得要命,她试图发出点声音,却根本徒劳无功。
      这里到底是哪里?破烂的茅草房,小山似的柴火堆了半个房屋,自己躺的根本就不能称之为“床”,只是一块大木板,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撑手想坐起来,低头一看,却吓了一跳。
      这,这,自己的手几时成了这般恐怖模样?瘦小肌黄不说,皮肤下面就只有骨头,跟非洲难民那些弱小儿童有得一拼。目光慢慢转向手臂,腿,身体……天!她变成了一个好小好小的女童,而且还是那种显然过着悲惨生活、濒临生死的女童!
      是嫌自己以前安小姐的生活过得太舒服了,来个彻底大颠覆么?她呆了半晌,缓缓径自无声的笑开来:以这个身体的情况,看来不久又可以去牛头大哥那里坐坐了。
      命不该绝?好,那就看看,我到底是怎么个命不该绝法!
      一瞬间,她像看破了生死,疯狂的想笑的同时,一滴眼泪却自眼角慢慢流了下来。
      从此以后,自己真的就是再也无亲无故,无牵无挂了。

      刚刚说话的两人走了进来。
      前面是个中年妇人,粗布裙,腰间围了条围裙,看她醒了,走上前来往她胳膊上重重拧了一把:“摊尸呢?还不给我干活去!”
      “孩子他娘,丫头刚醒,还是先弄点东西给她吃吧。”一个满脸皱纹、脸色黄黑的大叔从她背后冒出来。
      妇人对着他大叫:“不想活了是不是?还让老娘给她弄吃的?!”
      “那,那我去。”大叔歉疚的朝安心笑笑,转身就走。
      “回来!”妇人上下瞟了安心一眼,懒懒道:“我去看看地里还有没有野菜,给她弄点粥吧。”
      又拧了她一把,才起身离去。
      安心只觉被她拧得痛彻心骨,可身上使不出半点力气来反抗。
      只能恨恨的看着妇人离去的方向。
      大叔待妇人走了,方慢慢走到她身边坐下:“丫头,不是阿爹不疼你,只是孩子他娘那脾气,赋税又重……阿爹实在是没想到她会把你抛到野猪林里要活活饿死你啊!你,你不怪阿爹吧?”
      安心费力的抬手,指指喉咙,“嗬嗬”几声。
      大叔明白了,从窗台上拿起一个破碗,出去盛了碗水回来,边轻轻喂她喝下,边叹气:“你亲娘死得早,要是她在,我也断不会娶这恶婆娘。”
      喉咙舒服多了,她试着发声:“阿爹?”
      虽然嘶哑难听,大叔却高兴的笑了:“你认我就好。”
      “这附近有哪户人家,或是官府,要招丫鬟的?”

      三个月后。
      “小安,今天是你第一次出府,记得按时回来,知道吗?”淮阳府衙侧门外,一个大丫鬟对着小小身影仔细叮嘱。
      “嗯。”小人儿应声,大丫鬟摸摸她的头,想想还是不放心:“小竹那丫头也是今天放假,还是让她先送你回去吧。”
      小女孩摇头:“竹姐姐急着回家看她娘亲的。我认得路,菊姐姐放心!”
      “好吧。”大丫鬟终于放手,“常听师爷说近来流寇日盛……幸好我们县还算太平。去吧,去吧。”
      安心,不,现在她自己改名为安逝了,朝小菊挥挥手,总算脱得身来。
      那日自她醒后,非常明白那个所谓的“家”肯定是呆不下去的,于是要求“阿爹”带她四处打探有没有人家要丫鬟,不要工钱,只管吃住就行。岂知由于长期饥饿的缘故,那些总管什么的一见她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的模样便纷纷摇手。灰心丧气之际,却巧遇此县师爷,可能书生悲天悯人之心生来就盛,又惊见她居然能书会算,当即收了她做小书僮,算是有了个安身之地。
      想想那日阿爹见她突然开口念诗时张大嘴的表情,不由噗哧一声笑出来。师爷也曾问她小小年纪怎知这么多?她笑说自己不久前在野猪林中濒死之际遇到了仙人,得到仙人点化。也许古人比较迷信,她这么说他们竟都信了,之后一阵,据说野猪林里的香火突然变得异常茂盛。
      走走停停,沿路欣赏着二十一世纪所没有的淳朴风景。
      一大片一大片的水田,辛勤耕种的农夫,黄牛水牛哞哞叫,白发垂髫悠然自乐。
      县府规定,新进府的丫鬟家丁每隔三月可回家一趟。但她并不想回那个“家”,他们不欢迎她,她也不喜欢他们,除了懦弱的“阿爹”外。
      “金风荡初节,玉露凋晚林,此夕穷途士,空轸郁陶心——”她循声望去。
      不远处有一座学堂,里面十来个孩童在追逐嬉戏。堂外,一名青衣人对着田野徐徐念道:“樊哙市井徒,萧何刀笔吏。一朝时运会,千古传名谥。寄言世上雄,虚生真可愧!”吟罢泪流满面。
      她突然睁大眼,这个人,这个人难道竟是——!?

      “先生,先生!”几个小孩朝青衣人拥过去。
      用袖子把泪擦了,他板起脸:“怎么啦?”
      一个小孩扯着另一胖胖童子:“他见我在练字,就故意打翻了砚台,把我的书都给染坏了!”
      “有这等事?”
      胖童子见先生面色不好,慌了,拔腿就跑。
      “别跑!”几个孩子一齐喊道。
      只听“哎哟”一声,两个人影同时投入了大地母亲的怀抱。
      胖童子呼哧呼哧爬起来,见面前是个瘦瘦的女孩子,哼也不哼,径自又往前奔去。
      “你没事吧?”青衣人及一帮小孩追了过来。
      安逝拍了拍泥土,摇头。
      “好了,大家先回去念书,待会儿我去查你们。”青衣人朝孩子们招招手:“小胖的事,我自会处理。”
      几个小孩摸摸鼻子,乖乖去了。
      青衣人看着他们远去,似是发出一声叹息。
      过了半晌。
      “欸?你还没走?是不是伤到哪儿了?”
      安逝笑笑,转头走开:“杜鹃再拜忧天泪,精卫无穷填海心。”
      余音袅袅飘散在风里,青衣人一时呆住了。

      淮阳五凤楼。
      时值公元614年正月十五,正是闹花灯的传统日子。初时为北周定例,到了隋朝便十分红火了。彩灯如星河,人流如海潮,龙灯虎灯狮子灯,猪灯牛灯生肖灯,宫灯谜灯走马灯,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最好看的当属县衙五凤楼前那盏一垂到地、彩缎装成、里面插了将近上百支蜡烛的麒麟灯了,观者无不驻足赞叹。
      “快来快来,猜猜这个!”人山人海中,一个绿衣服十四岁左右的小姑娘朝身后一名约七、八岁的女孩子使劲招手。
      女孩挤过人群,仰头朝身前一串大红灯笼看去。
      “明月落阶前。打一字。”
      “原来是个字谜啊!”绿衣姑娘瞪大了眼睛看那几个字,只可惜字也许识得她,她却一个也不认识它们:“小安,是个什么字啊?”
      “阳。”
      “嗯?”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个‘阳’字。”安逝微笑,踮脚把字条撕下来。
      “又猜出来啦!啊呀呀,小安你真是神童!”绿衣姑娘从她手中接过条子,塞进鼓鼓囊囊的袖中:“呵呵呵,解了这么多,到时能好好去摊主那儿挑一些好东西了!”
      边说两人又走到另一个灯笼下。
      “先给两勺葫芦头。打一花名。”侧头想了想:“两勺葫芦头……哦,芍药!”
      当即又伸手去揭,好像挂高了些,正想叫小竹,半空却伸过来一只手,帮她取下了。
      她讶然望去。
      一个身着兰色绸缎的少年正对她笑。
      清明如微晨朝露,凤目微挑,斯文中不失俊朗,举止气质看得出出身良好。
      “谢谢。”
      “小姑娘很让人惊讶啊!识文断字,才思敏捷。”他看了眼小竹手中掏出来的厚厚一叠谜面,笑得更开。
      她笑着点头示意,拉过一旁已经看人看呆了的小竹:“走吧。”
      小竹回神,又看了看兰衣少年:“小安,这排灯笼只剩最后一个了,猜完再走嘛!”
      说话间兰衣少年已走到那个灯笼旁:“众皆出手,悉败于布。打一物件。”
      安逝停下来,布,应指三国吕布了。悉败于布……众皆出手……
      兰衣少年亦沉思不语。
      小竹拉了拉她:“这个很难吗?”
      她不语。
      “难的话就别猜了。这些也够了。”
      “石头!”
      把小竹吓了一跳。
      只见兰衣少年跟小安同时蹦出这两个字,然后又同样惊喜的望向对方。
      “石头,剪刀,布。猜拳时玩家出手若出了石头,碰到布就死定喽。”少年笑道。
      “既然公子先行解释,此谜面当归公子。”安逝点头微笑,“竹姐姐,我们走吧。”
      少年伸手阻止:“既已猜出,要不要谜面于我并不重要。更何况姑娘你与我同时猜中,聊表敬佩之意,还烦姑娘取走吧。”
      小竹噗哧一声:“公子,她才多点大,你就有‘敬佩’之意啦?”
      少年正色:“世人岂可因年龄而分高下?这位姑娘岁数虽小,却决非常人。”
      安逝心想,我当然不是“常人”了,从几千年后而来,明明是个大人却寄生在一个小孩的身体里。唯一还算庆幸的是自己当初为了躲开父母压力选择了中文系,到了这儿倒还能露上一手。
      一旁小竹已取下谜面,连声道谢中。

      双方告辞。小竹兴高采烈的捧着一大堆写上谜底的谜面要去换些小玩意儿,安逝见人太多,推说不舒服,挑了个地方等。小竹叮嘱她一番后,自顾去了。只是此刻她们怎么也不会料到,这竟是两人最后一次见面。
      她漫目眺望着四周灯火,酒楼茶肆,走马撮戏,锣鼓喧天。谁会晓得,这样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竟已到了隋朝末年?
      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男音:“这位婆婆,一人在此啼哭是何道理?”
      妇人哭道:“老身汪氏,与小孙女儿相依为命。我俩年年进城来观灯,岂料今年看灯时被县衙公子大人门下的恶棍盯上了,硬是将我家孙女抱住,交给了五凤楼内观灯的公子。那公子……那禽兽竟当场将她奸污……老身高喊救人,大家却都知公子厉害,无人敢救,待我那可怜的孙女儿冲出来,见着我,尚来不及说上一句,悲愤之中一头就撞死在了南墙上……日月昭昭,天理何在啊!”
      “岂有此理!”男人听罢怒气冲天,大步往五凤楼方向去了。
      安逝抬头一看,原来是之前在私塾见过一面的教书先生。微一沉吟,也立刻跟了上去。
      待她赶到,五凤楼已杀声震天。只见一人手提白刃,于府衙官兵中横劈竖挑,堪有万夫不挡之勇。
      楼外聚集了议论纷纷的人群:“那不是刘先生吗?怎地突然刺杀起了府衙公子?”
      “平日见他,就觉不像一个教书的,气势太过——”
      “为人倒也还好的……”
      “哎呀,双拳难敌众手,猛虎不抵群狼,我看刘先生要支持不住了——”
      安逝边听,眼珠左右转了转,趁乱绕进楼里,点了一把火烧起来。
      熊熊火光冲天而起。
      “着火啦——着火啦——”
      “快来救火啊——”
      局势变得更加混乱。一部分官兵被迫分开精力去救火,就在此刻,刘先生已一手逮住府衙公子,手起刀落将他劈成了两半。
      同时,另一队官兵也闻讯而来。为首的捕头见他一眼,惊叫道:“李密!那不是协助杨玄感造反的叛贼李密吗?快快给我抓起来!”
      一伙一伙的人簇拥上来。刘先生,不,此刻应该称他为李密了,红着眼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冲撞来到城门前。
      倚在一间屋舍旁喘息着,边打量城头的情况。一只手忽然拉住他:“我随你出去。”
      他大惊,反手甩开,转身拿刀指向来人,却又吓了一跳:“是你?”
      瘦瘦的小女孩笑着:“你把刀抛了,趁现在城门尚通,赶紧混出去。”
      他想想点头,当机立断把沾血的外袍也脱了,又道:“我为何要带你一起?”
      小女孩眨了眨眼:“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幸运星。”

      “传令!”三匹快马朝城头而来。
      “何事?”城墙上的戍卫队长叫道。
      为首之人取出一道令牌:“传县府令,马上关闭城门,不许任何人进出!”
      戍卫队长下得墙来,验证令牌无误后,挥手:“关闭城门——”
      “喂喂喂喂,城门要关了,现在不能再出去了。”城门内,左边一名守卫拦住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男人头发凌乱,遮住了大半个脸,眼中厉芒一闪而过。
      忽见小女孩摔倒在地,男人忙抱起她。
      只听她哽咽道:“爹,我…我这麻风病恐怕是治不好了,您,您还是把我带回去找个地方埋了算了,免得传染……叔叔婶婶们都死了……要是您也死了……”
      “什,什么?这小东西得了麻风病?”守卫一听,立刻捂住口鼻,弹跳三尺远。
      男子低下头:“是的。县中无药可医,只好出城寻找。”
      “哎哟倒霉!可别传染了我才好!快走吧快走吧,最好别回来了。”士兵一个劲挥手。
      就在城门仅剩一人过身之际,他们脱身出来。
      月光下,二人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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