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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 战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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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白飒和郑太带着众人赶回来时,少年已经陷入了昏迷。
他们从坑里一共挖出十一具尸体,全是少年,年龄在七到十六岁之间。其中四个长着黑发,七个生着银发。那个有着一双奇特浅金色眼睛的少年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幸存下来的。
有吴王旧部指认,他们都是吴王最心爱的娈童。
少年终于从坑里被拉出来时,白飒惊讶地发现,他虽然看上去跟他年龄相仿,个子却很高,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而且很瘦,瘦得可怜。
想来自从雷岛被攻陷后,他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少年被人用剑当胸刺了个通透。白术说,要不是他心脏的位置正好跟别人生得相反,只怕他也难逃一死。
除此之外,他还断两根肋骨,大腿上也被砍了一剑,胸前背后重叠的伤痕更是数不胜数,有皮开肉绽的新伤,也有已经愈合的老伤。
他全身上下唯一保持完好无损的,只有那张脸和那头美丽的银色长发。
这张脸不仅让白飒和郑太深受迷惑,也使后来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着迷不已。
倒不是因为他漂亮,虽说雷族人个个都漂亮,可就这个少年而言,他的相貌似乎还不及郑太。甚至,严格点说,他都算不上是个美少年。尖尖的下巴、削瘦的双颊、如刀削斧劈般陡峭细窄的鼻梁,使他看上去像个苦行僧——白飒则联想到十字架上的受难基督。
真正显得他与众不同的,是他的眼睛。
“当他看着你时,你会觉得他好象能透过你的眼睛,直直看进你内心深处最不想让人知道的那个秘密角落。”——后来,郑太曾在信中这么向他的老师描述。
这种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让郑太深感不安,让白飒兴趣盎然,也让随后赶来的周主姬胜、郑王郑文允和白飒的叔叔白王白乐山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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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理伤口时,少年醒了过来——疼醒过来。
“真笨!你就不能轻点!”白飒冲白术不满地一瞪眼。
白术委屈地看了小主人一眼,手里的动作放得更加轻柔。
但即便如此,少年还是痛得全身都在轻轻颤抖。而他的神情却是异常镇定,甚至还带着些许不合时宜的愉悦,就好象这些伤痛与他本人无关一样。
这对比强烈且矛盾的一幕不禁让白飒的后脖颈阵阵发麻,那向来自诩粗壮的神经也不知为什么变得有些脆弱起来。他站起身,扭头向树林那边望去。
他的舅舅周主姬胜、叔叔白王白乐山和姨父郑王郑文允正站树林的边缘处,远远看着士兵们为那些不幸惨死的少年处理后事。
“我要过去看看,”他装模作样地嘀咕着,转头问郑太:“你来吗?”
出乎他意料的是,一向无法坦然面对血腥场面的郑太竟然摇了摇头。不仅如此,他甚至还勇敢地在那个少年的身边蹲了下来。
郑太正处于某种奇怪的情绪之中。一方面,他为刚才的胆怯逃跑而自责;另一方面,又觉得他很能理解少年此时此刻的心情,特别是那丝在他眼中闪烁的愉悦光芒——毕竟,他活了下来。
而这,不禁让他更加同情起他来。
“很疼吗?”
看着少年疼得全身轻颤却不发一言,郑太本能地想要伸手去安慰他,却又被他手臂上狰狞的伤口给吓得半路缩了回去。
紧接着,他又为自己的这种洁癖而羞愧起来,有些无措地偷眼望向那个少年。
少年也在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见他望向自己,他再次弯起眼眸,眼底浮起一丝笑,一丝包含着理解、了然和善意的笑。
郑太不由大窘,心头好一阵不自在。
望着这个少年,郑太忽然意识到,他应该不是一个血统纯正的雷族人。纯正的雷族人除了一头银发外,还有两道金色的眉,这少年却生就两道黑眉,跟那头银发形成强烈的对比。
“你是哪里人?”他问。
少年没有回答,只是眼神微微一沉。
郑太敏感地察觉到他眼中掠过的阴影,便很君子地住了口,没再追问下去。
树林那边,似乎那几位大人物看腻了埋死人,转身向着这边走来。
白飒抬头看看他们,又扭头看看少年,犹豫了一下,转身迎了上去。
周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吩咐跟在身后的侍从,“等处理完他的伤,让人把他抬回大营。”
他的话音还未落,郑王郑文允的眉就皱了起来。
“是阿太发现他的,还是让他跟我们走吧。”他淡淡地道。
白王白乐山那因白白胖胖而更显笑容可掬的脸微微一凝,旋即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吧,最先发现他的可是我们靖安公。”
白王从来不叫白飒的名字,只叫他的头衔。
周主用眼尾扫了这两位王一眼,不动声色地向前跨了一步。跟在他身后的大臣中立刻就站出一人接道:“论理说,也该由我们周军来接管他,怎么着他也是我们的战俘。”
郑王身后一个干瘦的老头立刻冷哼一声,道:“此人可是你们周军先发现的?!”
白王身后一个又高又壮的武将也跟着冷哼一声,“也不是你们世子先发现的。按惯例,他应该算是我们白国的俘虏……”
迎上来的白飒正好听到这句话,不禁大怒,抬腿就踢了那个大汉一脚,吼道:“俘虏?!谁说他是俘虏?!”
白飒的肆无忌惮向来举世闻名。他这一发飚,一时竟无人敢拦。那个武将身为白人更是知道这位小公爷的蛮横,竟然连躲也不敢躲,又白白挨了他两脚。
白王处于瓜田李下,对这个侄儿总是多多避让的——至少在众人面前总是如此。
郑王见白王的人吃了亏,心下暗爽还来不及,所以也只是在脸上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只有姬胜摆出舅舅的谱,用责备的声音叫了声:“飒儿!”
白飒才不吃他那一套,横眉怒目指着刚才出声的那几个臣子喝骂道:“你们几个蠢蛋,眼睛都长到屁股上去了?!他是吴人吗?什么时候雷族人也成了战俘了?!还亏你们打着天下大义的旗号!这就是你们的大义?!”
他越骂越火,不禁又撸起衣袖,一副想要找人再揍上两拳出气的架势,吓得那些大臣们纷纷往自家主子身后躲去。
“奶奶个球,别以为雷族被灭了就没人替他做主了,我告诉你们,从今天起,他就是我的人,你们谁敢动他一根毫毛试试!”
——而事实上,在以后的很多年里,白飒一直自称他是雷神的人。
听到那边的吵闹声,郑太愕然回头。看着发飚中的白飒,和站在一旁满脸不悦的舅舅、父亲,他的心头不禁一阵疑惑。
战俘?!
十个月前,当这场战争初发之际,三国曾联合发布檄文。檄文中历数吴国的种种劣迹,其中有一条就是指责吴王侵占雷人产业,残害雷人幸存者的。怎么转眼间这个幸存的雷族少年竟然也成了战俘?!
他有些担心地低头看向那个少年。
他的担心似乎一点都不多余,只是转瞬之间,少年眼中那丝因重获生命而闪烁的喜悦光芒便已泯灭不见。在一片喧嚣声中,他那张清瘦的脸庞逐渐沉静下来,并且变得越来越淡然,甚至是……
漠然。
此时,白术已清理到他的那条伤腿。当药酒洒上伤口,突然的巨痛使少年全身一哆嗦,而表现在他脸上的唯一异样,只不过是眼下的肌肉微微地、轻轻地颤抖了一下。
白术扭头看看仍然在四处找人出气的小主人,又低头看看那个浑身冒着冷汗的少年,无声地叹了口气,伸手在少年的脖弯处按了一下。
少年顿时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