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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1 老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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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元四年正月十八,越州。
元宵节才刚刚过去三天,越州城里就已经找不到一丝新年的影子了。
事实上,即使是在正月初一,这座前越旧都的过年气氛就不怎么浓——当你担心着一日三餐的着落时,很难想到今天是不是过节。
桑德斯提着野菜篮从城外回来,路过旌忠巷时,又看到一个身穿长衫的人对着老宅的大门作揖。
门前的石阶缝隙间,还插着一束刚刚点燃的香。
那人作完揖,转身向小东门的方向走去。
与此同时,从小东门方向过来一个担着柴的壮汉。那汉子看到地上冒着青烟的燃香,便愤愤地冷哼一声,上前一脚踢断那束香。
上香男子听到动静,回头看到地上的断香,不由大怒。
“你干什么?!”他喝道。
那汉子冲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道:“干什么?!这种祸国殃民的坏蛋竟然还有人给他上香!满门抄斩都是便宜了他!”
上香男子怒道:“你个乡下野汉懂什么?!春明先生乃是当世大儒……”
“大儒?!要不是他蒙骗我们大王去攻打雷岛,我们又怎么会被灭国?!一切全都是他的错!”
“笑话!”上香男子愤然道:“他一个手无搏鸡之力的读书人怎能指挥得动堂堂越国大王?!明明是大王他自己有野心,事后又推卸责任才冤杀了春明先生全家!只有你们这等粗人才会相信他强加给春明先生的罪名!”
乡间樵夫自然辩不过城里的读书人,那壮汉被上香男子用话堵得脸红脖子粗,索性放开嗓门大叫道:“那老头一直都说是雷人害得我们变穷的!还说雷人把我们的孩子都带坏了!要不是他挑唆,好好的我们又怎么会跟雷人过不去?”
“你这话忒没道理!”上香男子打断他,“先生只是讲雷人经商与我们争利,长久下去害怕国人会被影响而有失教化,何曾说过雷人会带坏我们的孩子?!这都是越王为了推卸责任才编出来的谎话……”
听到这,桑德斯不禁一撇嘴,刚要抬脚走开,只听身后一个声音嘀咕道:“其实春明先生也没他说的那么无辜。”
桑德斯一愣,侧目看去,只见两个男子缓缓从他身后走过。其中一个边走边低声道:“当初确实是他最先说雷人跟我们争利,应该禁止他们在越国做生意的。”
“可我怎么听说,他好像也反对打雷岛?”另一个男子道。
“那老头儿向来反对一切武力。不过他儿子二先生倒是朝中支持打雷岛最坚决的一个……”说到这,那人忽然一笑,又道:“他们家可是分了两派,大先生就坚决反对歧视雷人。听说他跟一个雷人女子偷偷好了很多年,孩子都生了三四个了,老爷子就是不肯认……”
两人窃窃私语着,不一会儿便拐过巷角,不见了人影。
大先生……
已经好久没有听人提及大先生了。桑德斯以为,只有他和他老伴还记得这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
他拄着拐杖默默出了一会神,直到忽然听不到巷子里的吵闹声,这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一眼旌忠巷。
巷子里,吵架的二人似乎终于发现吵架的地点不对,不约而同都住了声,相互对瞪一眼后各自快速走开。
那些被惊飞的麻雀见人们都走开了,便又重新落回石阶上,旁若无人地在断香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看着吵闹不休的麻雀,桑德斯忍不住讥讽地想,这大概是五年来旌忠巷里人气最旺的一天——自从抄家后,几乎所有迫不得已从旌忠巷经过的人,都会下意识地放轻手脚小心而过,就好像害怕声音大了会惊醒宅子里的冤魂一样。
他冷笑一声,将手里的野菜篮往上提了提,拄起拐杖,沿着斑驳的围墙向老宅后方的防风巷缓缓走去。
这一年的冬天比哪一年都冷,桑德斯脚上的冻疮因为缺少保暖而日愈恶化,如今已经开始破皮溃烂。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冬天已经过去了。
虽然春天暂时还没来。
该死的脚!
走出不到百步,桑德斯不得不放下竹篮,坐在路边的台阶上小心活动着抽痛的脚趾。
在他身后,是老宅的一个侧门。
看着身后的门,桑德斯不禁又想起他那儒雅的男主人来。
那天,当越王的旨意传来,大先生非要撑着病体去老宅,去陪那个无意间害死他妻儿的老父亲共赴黄泉……老伴儿说,自从雷岛被血洗后,大先生就已经不想独活了,他这一去也不过是遂了自己的心愿而已……
桑德斯忍不住长叹一声。
然而,他刚刚轻叹出声,身后也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桑德斯猛地扭头,力道之大差点扭伤了脖子。
在他身后,是那扇斑驳的木门。
这个木门他很熟悉,那是通向大先生院落的侧门。在很多年以前,在大先生还没跟老爷闹翻之前,他曾常常在此等候大先生,并陪着他一同前往位于防风巷的别院……
忽然,门里又传出一声压抑的抽泣。
桑德斯的后脖颈顿时竖起一片汗毛。
春明先生一家全都死在了天牢里,尸骨也被就地火化。大概正是因为没人见过他们的尸骨,坊间便开始流传一些有关老宅的恐怖故事。而此时此刻,那些故事全都争先恐后地涌进桑德斯的脑海。
直到门后再次传来一声抽泣,他这才如同被针扎了一般从台阶上跳起,转身瞪着那扇门。
木门上的油漆早已剥落,由于日晒雨淋,板材间的缝隙疏松得几乎能放进去一根手指。
桑德斯在矛盾中犹豫挣扎了一会儿,最终抬头看看已近中天的太阳,又握了握手中的拐杖,壮着胆子靠近木门,将眼睛贴上那道缝隙。
门内,是一片荒芜。原本整洁的小院如今早已是杂草丛生,那些在抄家时被打破的花盆鱼缸仍然以当年的姿态歪斜在杂草中,甚至连廊下挂着的空鸟架都一如当年般死气沉沉地悬在原地。
似乎一切都是原来的模样。
桑德斯刚要松一口气,忽然看到廊柱旁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赶紧直起腰退后两步。
隐约间,他觉得他好象看到了一只小兽,一只有着银白色皮毛的小兽……
狐仙?!
可与此同时,又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奇怪感觉将他重新拉回到门缝边。
他再次贴上那条缝隙。
门里,那银白色的东西又动了动。这时桑德斯才看清,那是一个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人的背影。
一个有着银白色头发、身材清瘦得厉害的男子背影。
一个眼熟到几乎无法错认的背影……
桑德斯急切地想要看分明,便将两只手全都抵在门上。让他没想到的是,那木门竟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廊下的人影一惊,转过身来。
桑德斯以为会看到一张青年甚至是中年人的脸,却没想到是一张仍然带着孩子气的脸。
一张年龄绝对不会超过十五岁的、少年人的脸!
看着那张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桑德斯的嘴唇不禁颤抖起来。
他跌跌撞撞地向那个少年走去。
这张脸……
这身材……
少年的身材像极了大先生,而那张脸则像极了大少爷……只是,如果大少爷还活着,此时应该也有二十岁了……
“你……你……你是……”
桑德斯死死盯着那张脸,以至于忽略了脚下的台阶,险些被跘倒。
那少年赶紧冲下台阶,伸手扶住他,沙哑地叫了声:“桑叔。”
瞬间,就像是五年的时光不曾流逝,桑德斯仿佛又听到那个九岁的小男孩在马车前向他告别的声音——“桑叔,父亲就拜托给你们了。”
“你……你是……玄……玄少爷?!”桑德斯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双在阳光下如水晶般剔透的淡金色眼眸,手指使劲扣进少年细瘦的手臂。“你是谷玄少爷?!你、你你你、你还活着?!”
***
雷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是怎么从怀南古渡逃走的。也没告诉过别人,他是怎么拖着尚未痊愈的身体走完八百里路,于天元四年正月十八回到越州城的。白飒唯一知道的事实是,在来老宅之前,他曾经到过别院。只是,那里早在三年前就已经被大火烧作了一堆瓦砾。
白飒一直想像着,一心想要回家的雷看到满目疮痍时的那种绝望心情。他也想像着,当雷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出现在老宅,却只看到一片荒烟蔓草时的凄惶和无助,但他并不知道,其实雷早在四年前就已经知道他的父亲和整个家族的人都已经死了。
“之所以非要看上一眼,”有一次,当白飒提及此事时,雷曾这么说:“大概是我当时年纪还小,总抱有一丝幻想吧……”
关于此事,白飒只问过那么一回,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