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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严寒 -29.9~-2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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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傅司绕过屏风,姿态懒散地踱进了博雅轩的大厅。温禧一回头就撞进了他那双深灰色的瞳仁。心脏无来由地一颤,她迅速垂下眼帘,低眉顺眼地喊了一声“莫先生。”
莫傅司也不应声,只是戏谑的眼光始终滞留在她身上。
宋书娴忍不住皱眉,原本还有些担心薇薇言过其实,现在看来这个温禧果然不是什么好茬儿。那厢祈博禹见到心上人和一个高挑身材的男人两相对立,立刻甩脱一干学生,往二人所站的方向走去。
“温禧,这位先生是?”祈博禹年轻的面孔上写满了防备,这样一个男子,身材颀长,姿态闲雅里却带着迫人的压力,尤其是一张轮廓深邃的脸孔,雪白的皮肤衬着深灰色的眸色,怎么看都伴着几丝邪气。再看穿着装扮,简单的黑白配却隐隐透露着不动声色的高贵。
他这种质询的口吻使得温禧心中不适之感更重,轻启朱唇,她只说了两个字——“雇主”。
莫傅司闻言扬眉一笑,略看了祈博禹一眼,便抬脚向大厅别处走去。
祈博禹听到这声“雇主”,有些后悔自己出言莽撞了,连忙转移话题,“和我妈聊好了?聊得怎么样,还投机吗?”
“宋教授知识渊博,我受益良多。”
听到这话,祈博禹心情格外灿烂,正想说话,却听见母亲的声音,“博禹。”
“妈,温禧说刚才和您聊天受益良多。”不明就里的祈博禹一脸的喜气洋洋,自以为说了一句聪明话。
温禧心中苦笑,一个人若是不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都是心机深沉,暗怀歹意,简直做什么错什么,只怕宋教授对她的印象又要坏上三分了。不过不要紧,她丝毫无意于祈家儿媳这个高贵的头衔,自然毋须讨好于她。
手机铃声恰巧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温禧顿觉轻松不少,匆匆和祈家母子打了个招呼,她快步往大厅出口走去。无意识的一瞥,却发现美院的一干女生如同被施了定身术一般,一个个眼睛珠子通通黏在了那个苍白的男人身上。低头看了看手机窄小的屏幕,她加快了步伐。
祈博禹热切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温禧窈窕的背影,宋书娴想的却是另外一回事,在这种高雅艺术的殿堂,居然没有自觉关闭手机,真是不像话,喜欢艺术,哼,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小喜儿,是我。”
又是郭海超,温禧的声音立刻沉了下去,“什么事?”
对方似乎苦笑了一声,“你赶快回家一趟,你爸妈打起来了,闹得很凶。”
他应该就在她家附近,因为温禧能隐约听见母亲尖利的哭叫声,还有父亲蛮鲁的喝骂声,其间还夹杂着看戏邻居虚情假意的劝慰声。
生活中的诸多打击已使她成为惊弓之鸟,最怕没有心理准备的意外。温禧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强装镇定道,“我马上就到。”
挂了电话,她也顾不得省钱,伸手拦出租车就准备回去。
偏偏一连几辆都载了客,温禧急得满脸都是汗。
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缓缓停在她面前,穿着制服的司机跳下车,主动拉开了车门。温禧看见莫傅司歪在后车座上,正半眯着眼睛。
“小姐,少爷请您上车。”司机礼貌地侧了侧身子。
不,不能让他看见,那么破陋寒酸的巷子,横七竖八的晾衣竿上挂着男人的短裤和女人的内衣,发黑的木头窗框满是白蚁蛀蚀的孔洞,水泥剥落的山墙脚上黑绿的青苔,浮着鱼鳞片和烂菜叶的阴沟,不,不能让他看见。这是她最后的一点尊严,温禧的脸忍不住红涨起来,朝莫傅司鞠了一躬,拒绝道,“谢谢您的好意,我自己搭车就行。”
莫傅司睁开眼睛,看她一眼,打了个手势,司机这才关上了车门,又迅速坐进驾驶座位,劳斯莱斯徐徐发动。车前灿烂夺目的银天使随着加速成为一道白光,在她的视网膜上呼啸而过。
终于有一辆空车停下,温禧坐进后座,低声道,“师傅,麻烦去里仁巷。”
到了巷口,付了钱,温禧拔脚就往巷子里奔去。
老远便能看见一堆人簇拥在一起,打赤膊的男人,穿着睡衣的女人,还有拖着鼻涕的小孩,那种难堪的感觉又蠕蠕地从心底爬了出来。
温禧在烈日下呆立了片刻,杏仁一样光洁的牙齿将下唇几乎咬破,这才发足朝家门狂奔而去。
看客们看见她,小声议论起来,“哎呀,温家丫头回来了。”
“这俩个烂人怎么生出这种姑娘,真是奇了怪了。”
“就温老二那副怂样,十有八九不是温老二的种。”
“嘘,你小声点,温老二正发飙呢,别撞在他枪口上,泥人也有个土性儿。”
“我看也不是什么好货,野鸡还能生出白天鹅来?笑话!”
……
这些话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温禧木着一张脸,狠命推开四邻,朝里屋挤去。有男人的手掌趁机揩油,在她的腰臀上捏了几把,恶心的感觉让她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哐的一声脆响,一个瓷碗在她脚下摔成几瓣,瓷渣四处迸溅,女人们尖叫起来。
“你这个烂货,钱呢?你是不是把钱全拿去给外面的姘头了,说!”温金根左手五指大揸着,右手正死死揪着万银凤的头发,一双金鱼眼里面满是红血丝。
万银凤涕泪横流,睡裙带子早已滑了下来,露出肥白的肩膀,“温金根你个窝囊废,自己赌钱输个精光,还好意思管我要钱!你不是男人!你没种!”
“呸!你个污烂货!”温金根重重地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跳起来给了老婆一个响亮的耳光。
万银凤一头往温金根怀里撞去,“你打我!你打死我算了!反正这日子也过不下去了!我真是苦命啊!跟了你这种人!我真是瞎了眼啊!”
温禧一张脸红了又白,整个人都像打摆子一样晃着。郭海超从人群里挤进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看,这样的家庭,除了我,谁能接受?”
温禧忽然转过身体,将郭海超往后猛地一推,郭海超脚下一个趔趄,向后仰去。
温禧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块骨节都在吱吱咯咯地乱响,有什么东西再也按捺不住地从她的灵魂里冒出了头。“出去,你们都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滚!都给我滚!通通都给我滚!”从未大声说话的她忽然尖叫起来,拼命将看热闹的街坊四邻往外推。
众人嘴里或嘟嘟囔囔或骂骂咧咧,心有不甘地被关在了门外。
温金根和万银凤似乎也被女儿的尖叫唬住了,一时都愣在一边,面面相觑。
“你们还嫌我们家闲话不够多,不够丢人吗?还要给街坊四邻看笑话?!”温禧小半张脸隐在背光处,眼圈和颧骨处是红的,其余地方却是惨白一片,像一张戏剧化的脸谱。
“什么时候轮到你个小娼/妇管起老子来了!”温金根每每看见女儿绝美的脸蛋就觉得窝火,那么白,那么美,和他没有半分相像,仿佛温禧的存在就是某种有力的证据,是他失败的人生的证据。一直在嘲笑着他的无能和懦弱。他扬起手,甩了女儿一个大耳刮子。
手掌扇下来的时候带起了一小阵风,温禧几乎都能闻见父亲手上因为长年杀猪耳留下来的猪油的味道。她没有躲,而是任由那个巴掌落在自己的脸上。
脸颊一下子高高肿起,温禧漠然地看着这个家,油腻的方桌、短了一条腿的长凳、灰蒙蒙的日光灯、摇摇欲坠的五斗橱,还有这俩个生养她的人。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然而,你可以在一切你不想面对的事物面前闭上眼睛,却无法关闭你的嗅觉。一种酸腐的、变质的、臊气的气味混成一股潮腻腻的味道,直往她鼻孔里钻。温禧知道这气味来自床铺下的夜壶,来自于隔夜馊了的饭菜,来自于沾满汗渍的脏衣服,来自于她所厌恶的一切。
这种千疮百孔的贫穷,毫无诗意的腌臜让她的呼吸猛地急促起来,温禧一根一根捏紧了手指,扭身大力拉开门栓,跑了出去。
一阵热风吹过来,温禧猛地打了个寒颤。她伸手揾了揾自己的脸,脸上火烫,身上却是冰凉。一个人站在太阳下面,阳光照的她头重脚轻。一只瘸腿的灰狗,看得出来以前是雪白的,总之如今就像一快脏兮兮的抹布,正将两只前脚扒拉着垃圾堆,可惜后腿一长一短,总是站不稳,呼哧呼哧直喘气,拼命拨弄着垃圾堆里的剩菜剩饭,半天才扒拉出几块骨头,喀嚓喀嚓大声吃了起来,烂菜叶子糊在毛上似乎也没有感觉。一面吃还不时警觉地抬起头四下张望,生怕有掠食者。
温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这只狗,一直看到眼睛酸涩不堪,心中一刺一刺地疼痛。这样的生活,她噩梦一般地过了二十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