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下不说爱》宫主憬

1、不说爱

　　树影摇曳，枝头还有着新绿，在暮色下透着一种妖冶的光芒。

　　也许这个时候适合作画，不过司薰忍住了这种想法，凝望着自己面前的少年，把手中的画递给他。

　　少年的手指上有突出的骨节，显得修长有力。他撇了撇嘴角，似乎对于这份离别礼物十分不满意，这样的离别礼物，真的太寒酸了。他收到的所有礼物里只有这个最让他不爽。

　　“不要就拿回来。”她也是有脾气的人，看到他一脸的不悦，就要把手收回来。

　　曲魏阳连忙拉住她，“别，我不嫌弃了还不成吗？”

　　她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

　　似乎是去年吧？他们认识了，或者说重逢了。

　　高二的理科重点班有一个传奇天才曲魏阳，而她仅仅是一个在画室里忙碌的普通女生。

　　那天，她从二楼画室出来，刚刚走到阳台上，就看到画室外面的梧桐树下竟然有几个人影，数个男生扭打在一起，旁边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女生，抱着肩在一边冷眼看着。

　　这种事情司薰见多了，而这棵巨大的梧桐树已经成为学校的学生之间解决私人恩怨公选的地点，像打架这种事情几乎每天下午放学都在上演。

　　而这一次，看似也很寻常。

　　只不过当司薰看到那个女生的面容的时候就已经浑身僵硬了。那个女生……

　　那几个男生用拳头来说话，用武力使对方屈服。

　　当那个男生取胜了抬起头来的时候，司薰认出来，这就是那个骄傲的天才少年——曲魏阳。

　　然后她看着他们离开，自己才从楼上的阳台上走下来，向那边已经空无一人的梧桐树下望一眼，走开了，背着她的画夹，去往各个画廊。

　　本以为她同这个传奇的天才少年曲魏阳仅仅是偶遇，没有想到接下来的这几天，曲魏阳还是和那个漂亮女生来到那棵树下，还是和那些男生打得难解难分，而那个女生始终是看客，袖手旁观。

　　曲魏阳依旧满身是伤，最后又跟那个女生一起离开。

　　她仅仅是存在感近乎于零的一个人，也不想理会他们的事情，更不需要和这些学校风云人物扯上关系来增加自己的知名度，尽管这种事情在学校里司空见惯。

　　她只是有些好奇，曲魏阳的两面派，何至于如此严重？

　　她知道，那个漂亮的女生叫做杨梓玉，是全校所有男生的梦中情人，但身为天之骄子的曲魏阳会沦陷是所有人都未想到的。

　　大概，这只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俗套到她偶尔从好友苏景那里听来的消息里就可以预料出结局。

　　那天下雨，阳光很温暖，深深浅浅地淡红色铺在大地上。

　　她正架了画布画那一树繁盛的梧桐。

　　没有想到的是，消失了很多天的曲魏阳又出现了。

　　还是那样的情况，只不过，那个女生已经不再站在他的背后，而是站在他的对面，冷眼看着他被一群男生围殴。

　　一阵狠狠的拳打脚踢，又似乎警告了他什么，不过因为隔得不是太近，也是听不清楚什么的。

　　这一切大概是结束了，然后司薰收起了画布锁进画室，出门时候已经看不到那个骄傲的身影了。

　　难以想象那么骄傲的男生的尊严被别人踏在脚下的场面，但是她可以想象到他桀傲的表情。

　　***

　　总有一场又一场风花雪月的故事，一场又一场动人心魄的风波，一场又一场燃烧青春的歌剧，可是她总是无缘参与的。

　　人群，变得可有可无；朋友，变得可有可无；生活，变得可有可无。

　　她的人生，只有画布斑斓的色彩，像钻石折射的光芒一样，她说——她要捕捉梦想的光彩，将它们填入自己的画布。

　　苏景笑她异想天开，世上竟然有她这么疯狂而且天真的人。

　　可是司薰不认同，她说，总有一天她会做到的。

　　然后苏景像看只怪物一样看着她，笑她不可理喻，又说她像只乌龟，永远背着重重的壳在世界上爬行，缓慢地消磨生命，为了一个根本不可能的天真的理想。

　　在这样的日子中，又传来曲魏阳出事的消息。

　　听说他在学校里公然顶撞老师，考试交白卷，又逃课又打架……

　　似乎这个少年已经沦落了。

　　这种情况，对苏景来说，大概是一个坏消息。

　　当苏景告诉她这一切的时候她正给画描边收尾，“曲魏阳”三个字让她的手轻抖了一下，暗红的边线被画歪了一点。

　　她说，意料之中。

　　苏景对她的淡漠有些不满，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怨气。

　　司薰默默地补好边线，看着已经完成的画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气闷。

　　接着苏景突然向她抱怨，杨梓玉和曲魏阳又如何如何，问她为什么要袖手旁观，不出面帮助曲魏阳。

　　司薰愣住，她竟然知道她一直都在旁观……可是，她没有义务帮助陌生人，即使这个人是曲魏阳。

　　苏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口气有多么激烈，甚至弥漫得满天都是酸味，那是司薰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很冷。

　　她把画架移回画室，重复着往日整理、打扰、清洗、锁门的工作，没有再跟苏景说一句话，就这样离开了。

　　苏景从始至终都没有追上去，只是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夕阳的光芒之中。

　　她们的友谊竟然不像钻石一样坚硬，而是像玻璃一样脆弱，禁不起任何的触碰和打击。

　　是的，她们决裂了。

　　因为一个叫做曲魏阳的男生莫明其妙地决裂了。

　　也许，在苏景看来，这理所应当。

　　只是事情，永远像雨一样，你不知道它到底从多少万米的高空来，也不知道它要到那个海拔的地方去，偶尔捕捉到一片云的残影，也仅仅是让人烦恼。

　　***

　　夏日的天气，变化得很厉害。

　　进画室的时候还是万里晴空，出来就变成了大雨倾城。

　　她只带了一把伞，从画室出来，便准备冲进雨幕之中。

　　天色暗沉，只有昏暗的光，有些影子模糊地在眼前晃动。

　　那一个削瘦的身影蜷缩在那飘摇的梧桐树下，坐在一片泥泞之中，雨珠从密密的树叶的脉络上淌下来，敲在了他的脸上，有一朵又一朵的水雾散开成烟。

　　司薰未想到，曲魏阳还会出现，并狼狈至此。

　　她撑着伞，站在楼梯上，雨水汇成小河，从她脚边嘶啸而过，将鞋面染成一片难看的泥泞，浸湿了她的脚背，一片冰凉。

　　曲魏阳扬起头看着她，满脸都是雨水，但他的神情却像是烙印在她心底，清晰，深刻，让她不自觉想要后退，有些害怕。

　　你和她，很像——他呢喃。

　　而她狼狈地逃跑，不清楚在那一刻，他细小的声音如何在喧响雨声中传入她耳中，正如她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像见了猫的老鼠一般落荒而逃一样。

　　她不清楚他说的“她”是谁，但是她知道“你”是谁，一个叫做司薰的女生。

　　这个少年，何时开始注意到她的？

　　既让人意外，有觉得理所当然的是，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他又人间蒸发了。

　　听说是发烧住院，请了假。

　　昔日的天才学生，一朝之间落下神坛，落井下石之人不计其数。

　　***

　　曲魏阳，一个典型的两面派。

　　她用碳笔在画纸上描出这样一句话，又盯着它看了很久，接着突然像是被踩到了尾巴一样用笔涂掉这些在她看来如惊雷一般的字眼，最后看着那一行黑得发亮的痕迹发呆。

　　曲魏阳，一个典型的两面派。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是正确的，然后她把画纸团在一起，丢进了垃圾筐。又重新铺上一张，她心中有些混乱，曲魏阳生病了……

　　她暗恼着咬了咬唇，把种种想法从心中驱逐，专心作画。

　　司薰不是学校里那些有钱人，在别人为了所谓的爱恨情仇而挥金如土的时候，她正在画廊收拾东西，希望以一个满意的价格出卖自己的心血。

　　她现在距离那些娇生惯养的人很远。

　　不必有太悲惨的身世，不必有太苦痛的经历，不必有太阴暗的内心，她只是想用自己的双手挣钱罢了，没有太大的抱负，仅仅需要简单的生活。

　　画上的是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两个人躲在同一把伞下，偷偷品尝着也许刚从树上摘下的红枣，神情愉悦而纯真。

　　是，孩子的快乐就是这么容易。

　　只是这画面太熟悉了，也太陌生了，心里隐隐有什么呼之欲出，又被她硬生生地强压下来。她将画藏起来，不知道为何不想把它给别人看。就像自己的秘密一样，不想交给别人。

　　本以为生活就是那么平静，调味剂可以有，但是她希望不要是芥茉。

　　可是，她未能如愿。

　　曲魏阳又出现了。

　　司薰不明白，她的存在为何让他有如此大的兴趣。也许，他只是路过，她这样告诉自己。

　　这次，他依旧在树下，她依旧在阳台上，隔着十多米的距离，凝望。

　　她和你，很像。

　　曲魏阳疯了——司薰在那一刻这样想。

　　“她”如果指的是杨梓玉，她不会有任何惊讶，但是这话由曲魏阳说出来，让她莫名地心冷，而且压抑。

　　她还是离开了，不同的是，这一天，斜阳尤暖。

　　路上又遇到苏景，她竟然讽刺她为了一个曲魏阳，借别人的脸去勾引人。

　　她从来没有想过，面包的保质期可以这么短，短到仅仅几日，就一片狼籍。

　　司薰从来不知道，有人可以这么执着，甚至说执拗。

　　这个家伙叫做曲魏阳，他还是站在梧桐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落进他眼底，刻成一句明媚的诗。

　　她再次听到他的声音——你就是她，一模一样。

　　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心底深处破碎，然后落下来，在那里发芽，然后用一种迅猛的姿态疯狂生长！

　　她没有任何迅速地转身，可是曲魏阳这一次却在背后大喊她的名字——杨司薰！

　　她僵住，脚步停在半空，手一下握紧，浅浅的指甲陷进掌心，有些微疼。

　　她又落荒而逃了。

　　是的，她叫做杨司薰，杨梓玉是她的妹妹。只是她和梓玉向来不和，发生了父亲的那件事后，她和梓玉距离也就更远了。

　　她们是双生的仇人，所以是两个极端。曲魏阳应该是不会将自己认错的……

　　不知不觉之中，记忆已经模糊得看不清了。

　　她几次停下来，却始终没有回头，那个少年的声音也终于听不到了。

　　司薰莫名有些失落，舔了舔嘴唇，放松了自己，这才发现掌心有几道深红的印迹，手指也有些发僵。

　　她摇头叹了一声，又往画廊去了。

　　她不是耀眼的钻石，她只有黯淡的微光，都不足以照亮自己的心，所以原谅她，故意忘记一些事情，这样可以让自己更渺小，更没有存在感。

　　***

　　曲魏阳，一个执着到骨子里的人。

　　在安静的画室里，她用碳笔将这行字描下来，又再一笔一笔涂掉，看着它再变成油亮的漆黑。

　　她承认，她开始习惯曲魏阳的存在，他一天一天守在梧桐树下，对她笑，对她喊，却从来不去追逐她，甚至不离开那棵树。

　　她也习惯了把背影留给她，一个人走开。

　　梓玉是不会记得曲魏阳的，因为她太高傲；而苏景，已经与她陌路。

　　她在满腹的思绪当中收拾了东西，出来时习惯性地向梧桐树下望了一眼，却只见到空荡荡的土地，斑驳的树干在此时更咸的孤单。

　　曲魏阳，今天，没有来。

　　她把画夹搭在肩上，恍惚地踏在旧路之上。

　　经过学校公告栏的时候，看到上面最新的月考表彰名单，第一个就是曲魏阳。

　　曲魏阳……那个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曲魏阳，好像又从深渊中走出来了，把所以凌辱过他尊严的人重新狠狠踏在脚下。

　　他一个人，骄傲倔强。

　　她不禁笑了一下，把目光往下移，在第十个横行见到了自己的名字，杨司薰，年级第十。

　　杨司薰，又见面了。

　　一个声音突然从公告栏的背后传过来，让她惊讶地捂住了口。

　　公告栏的背后，转出来一道修长的身影。

　　曲魏阳吊儿郎当的斜靠在公告栏边上，双手环抱着，眯着眼睛笑看她。

　　她被他的突然出现吓到那是肯定的，于是后退了一步，这才站定。

　　又是一阵逼仄的沉默。曲魏阳突然有些不耐烦，问她还要装多久，他都要离开了。

　　她一惊，却无言以对。

　　过了很久她才回答他，走了也好。

　　气得他跳脚，而司薰却已经离开。

　　司薰走在路上，刚刚明明表现得不在乎，现在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复杂得她想吐。

　　想忘的东西忘不掉，不想忘记的东西又怎么也想不起。

　　小时候，隔壁家的别墅里，有一个小男孩，喜欢搭着梯子去偷她们家的红枣，总是被她逮住，但是又在他的花言巧语之下无数次放过他。

　　后来听说他们家举家移居了外地，而司薰家也因为父亲的出差而一起搬走，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了。

　　重逢来得漫不经心，让她无所适从，大约是错将杨梓玉当作了她，所以曲魏阳当初才有那样的话。

　　***

　　离别的礼物，很简单，她也不想给他多准备什么，所以便装订了那一幅画，没有想到现在曲魏阳却还嫌弃。

　　他靠在树干上，斜睨她一眼，分明对这礼物不满，还要装出一副很在乎的模样。

　　他向她耸了耸肩，然后不说一句话转身就走，他的背影在阳光下很耀眼，刺得司薰双眼发痛，吞下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她看着他离开。

　　梧桐树叶之间，泻下隐约的光影，像素描一样有一种简单的韵味。

　　曲魏阳，这一次，你终于又先把背影留给了我……

　　曲魏阳，大学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