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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勤内治皇后正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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娴皇贵妃乌喇那拉氏,由太后下懿旨,正位中宫,成为乾隆的第二个皇后,承乾宫原就是乌喇那拉氏当妃子时住的宫殿,此刻升级为皇后所住,一例铺陈全又更新,皇后铺宫,有不少金器,眼见得承乾宫里璀璨耀目,果然不是当妃子时的光景。
冰儿移宫到承乾宫,自己占了一个偏殿,比起原来挤在养心殿后,自然是宽敞了不少,然而心里却不痛快。叩见新皇后的时候,别人的脸上不论真假都是喜气盈盈,唯有她拉长着脸,仿佛皇后欠了她一屁股债似的。皇后刚刚正位,也不好意思对并非己出的子女显得冷落,叫别人落下闲话,对冰儿还是笑意融融,心里的厌恶却比原来愈加厉害。
后宫一般无嫁娶或年节的大事,后妃的主要工作就是侍奉太后,抚养幼年的儿女。太后的慈宁宫里,总是一片喜气洋洋、暖意融融的。这日上午,新皇后带领着后宫嫔妃来给太后请安,太后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脸上掩不住的喜色,对皇后道:“你别看皇帝他天子威严,其实他们爱新觉罗家的子孙,都是重情的。那年慧贤皇贵妃殁时几个月来,皇帝身边的人偷偷告诉我,日日皇帝的枕巾都是湿的,也只有孝贤皇后才劝得住。后来,孝贤皇后英年早逝,我瞧着皇帝有一年多都没有走出伤痛去。”她怜惜地瞧着皇后:“委屈了你了!”
皇后心头一酸,强笑道:“臣妾有什么委屈的!让皇上高兴,无忧无虑地处理前朝的事情,才是我们宫中女人的本分。孝贤皇后的贤惠有口皆碑,臣妾正该学着,哪里敢有怨言?”
太后素来是不大兜揽事情的性格,然而宫里这么多年,对什么都看得很清楚,皇后那拉氏原本头脑聪明偏又性格直硬,不大肯随和人,并不是特别受宠,一路升上来,性格虽比以往磨圆了不少,骨子里还是有丢不掉的一些傲气,此番这话,看着冠冕堂皇,实则恰是积怨于心,表白无意而已。如今,皇帝不再为先头孝贤皇后日日伤怀,但之于新皇后,未必满是热忱,不过循例不违罢了。太后只点点头道:“你的心思我明白的。如今皇上正是不惑的年纪,你软和温柔些总归可他的意。”
皇后硬挤出一个笑,欲待说什么剖白,太后却又对令妃招招手道:“你来!”
五六年间,令妃从低微的常在、贵人,无所出的情况下升迁到妃位,是后宫新近嫔妃都不及的,那些与她差不多同龄的妃嫔们,嘴上不说,暗地都有些不以为然——令妃不过内府包衣出身,父亲是个低微的奴才,女儿晋位为妃后也不过升个管领;母亲还是个通房的丫头,也是倚着女儿才有了姨娘的名分;她自己原本不过宫女,长得清秀却不算漂亮,亦只是跟随孝贤皇后时读了两句书,算不得才华横溢,见人时总是一副和善而怯怯的样子。——偏生乾隆喜欢她得紧。
太后握着令妃的手轻轻拍着,却没有多说什么话,最后才淡淡一句:“果然是像孝贤皇后!”
令妃脸都红了,好在经历多了也较以往大方些,轻声道:“奴才多亏太后垂怜,先前又有孝贤皇后栽培,如今也时时靠皇后娘娘提点,只敢勤修内治,孝敬太后,为娘娘分忧。”
皇后的唇角略微一下抽动,终于幻化成一个甜美的笑容:“妹妹的旧称还是改不掉,如今你我是姐妹,哪里说得到‘奴才’一词?”令妃急速一瞥皇后,笑道:“皇后说的是,不过臣妾年纪轻,出身又低微,哪敢在皇后面前僭越。”
纯贵妃笑道:“魏佳妹妹谦虚得紧!我们以前只敢暗暗说你像孝贤皇后,如今太后都发了话,谁说妹妹不是大福大贵的命呢?皇后娘娘素来大度,妹妹也不必担心。”说完,不经意瞥了皇后一眼。皇后见她当面挑唆,心中更作气,当着太后不好说什么,等跪安退下后,与嫔妃们一起出了慈宁宫,才对纯贵妃道:“妹妹素来是细心的人,今日怎么有些孟浪?”
纯贵妃假作不知,奇道:“臣妾愚鲁,还望皇后不吝提点?”
皇后忍了气笑道:“皇上最忌讳什么?传出去不是为魏佳妹妹找不好看么?”
纯贵妃暗自冷笑,脸上是谦恭得几乎惊惶的神色:“果然是臣妾太莽撞了!以后再不敢说这样的话了。”皇后心道:你这话传出去,无论是令妃还是我,都免不得惹闲话遭猜忌,倒是一石二鸟么?心中暗自警惕纯贵妃。
回到承乾宫,恰好看见几个小太监在往里面搬提盒。皇后奇怪问道:“这是哪宫送来的?给谁的?不过三四个盒子,派了倒有五六个太监,这么大张旗鼓的?”皇后宫里的首领太监王可式哈着腰道:“是纯贵妃宫里自制的南方点心,纯贵妃说五公主是南方来的,必然喜欢,除了皇上和太后那里,就送了来五公主这边。”
皇后不由心中火烧:虽则自己不大喜欢南方的甜腻口味,但纯贵妃这一举也未免太轻视自己,且冲着一个公主这么着巴结,谁知道又按了什么心思?欲待和五公主说说,然而想到那丫头一副乖戾的样子,又不愿招惹她,自己生了闷气回了自己住的暖阁。身边的韩嬷嬷瞧着主子生气,跟上去挥退了服侍在身边的小宫女,沏了碗茶送到皇后手边,才轻声道:“纯妃心思大,和主子一道进潜邸,如今自然是不服气得紧。奴婢瞧她已经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没有抬旗,不过是汉军家的而已!主子不给她点手段,谁知道将来东风压过西风,还是西风压过东风?”
皇后手里玩着一支笔,许久才哼了一声道:“我倒要看看,她想翻出什么浪来。”
“先发制人……”
“一样的。”皇后冷冷说,“咱们万岁爷眼睛清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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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里过了端午,乾隆素来不喜热的人,还是到园子避暑,御驾开动前,身为后宫中之主的皇后少不得有些琐屑要来汇报,通报进了养心殿,乾隆和一个宫装的女子展开着一幅画卷,正头促着头指点着。皇后暗想和嫔妃再亲热,养心殿里难道没个顾忌?正想着,那女子抬头,皇后一见,原来是冰儿,心里一种气去了五分,另一种气又腾上来五分。
冰儿在乾隆身边,似乎也没有给皇后行礼的样子,乾隆笑道:“你来瞧瞧,朕命如意馆的画师画的江南名园的图景,打算先照着狮子林的样子,在圆明园建个园子,以后年年营构,把大江南北能够入画的园林景致尽数收纳其中,将这个园子筑成‘万园之园’。”皇后妆了笑容上前看,一看就知道这幅画卷是和令妃一起加封的舒妃的手笔,舒妃俏丽玲珑,家世又好,也颇得盛宠,皇后嘴里盛赞画得好看,心里不由有些气馁——纵然是当了皇后,亦是与众人分享丈夫,以前为妾的时候还不曾有这些想头,如今不知怎么反而酸酸的泛起嫉妒来——不过嫉妒是女人的大罪,足以“出妻”,皇后不敢有丝毫表现,在旁边啧啧赞叹着点头。
乾隆道:“冰儿,换茶去。”
冰儿正看得过瘾,嘟了嘴扭了扭脖子道:“怎么总指着我干活?怎么不叫太监宫女去?”乾隆骂了声“懒鬼!”却也不计较她,正扭头准备唤太监,皇后道:“臣妾去吧。”乾隆忙道:“不用,叫如意或张玉柱去就行。”皇后笑道:“臣妾以前在皇上身边服侍使用,可是有不合适、不得当的地方?”
乾隆愣了愣,笑道:“如今你和朕可是‘敌体’,这些服侍工作怎么好让你来做?”
皇后温柔一笑:“虽说夫妻是‘敌体’,臣妾还知道自己的位置。”捧过茶碗,去侧面的耳房重新沏茶。涓细的沸水淋入茶碗,上好的云雾茶在水中翻飞起舞,少顷静止下来,茶上细嫩的白毫便漫起水中“云雾”来,茶香恰好得宜,皇后的心思平静了一平静,捧起茶碗回到暖阁里。
乾隆从皇后手中接过茶碗,轻轻啜了一口,果然恰到好处,心里也被茶水浸润得一暖,对冰儿道:“你回去温书吧。”冰儿恋恋不舍地看着那幅画卷,乾隆挥挥手道:“明年园子修好了,你尽情看。”打发走了她。
皇后便说起一些琐事,正谈着,突然听见外面一阵喧腾,乾隆眉头一皱,看了看在身边服侍的总管马国用,马国用出去了一会儿,闹声非但没有小,反而更大起来了,乾隆怒道:“这是造反了么?怎么回事?”皇后试探道:“臣妾去看看?”
乾隆摇摇头:“马国用自然要来回禀的。你如今刚刚正位,不急躁反而让人瞧着尊贵。”这样两个人单独的时候说这样平和的指点做事的话,皇后心里满是感激,轻轻称是。果不其然,一会儿喧闹声下去了,马国用进来回禀,脸色有些尴尬。乾隆略微一想就明白,问:“五公主和谁闹什么别扭了?”
“还是主子圣鉴。”马国用赔笑道,“门口伺候的张玉柱,不知说了句什么,把公主给恼了,两下里……”他舔了舔嘴唇,没说得下去。
乾隆便知道事情有点大了,止住马国用的话头,道:“把两个人都叫上来。”
皇后素知乾隆身边几个太监,无论职位大小,都是精灵透顶的人儿,张玉柱见了自己,素来是巴结得很,肯伏低做小,像个奴才样子的;但也听说见了一些低微的贵人常在答应什么的,颇有些倨傲,那些低等的小主们,反过来还要陪着笑脸应候这皇帝身边的红人——不过,横竖犯不到自己,素来也没有多问;御前的人,也轮不到自己多问。
冰儿是先气哼哼进来的,也没等宫女打帘子,自己猛地把绛紫色的缂丝帘子一掀,嘟噜着嘴往跪垫上一跪,不说话生闷气的样子。皇后冷眼望去,除了鬓边的头发有些松散,松花色衣裳上多了几道褶子,其他也没什么。倒是后来进来的张玉柱,近四十岁年纪,穿着初夏应季的花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眼睛下面还肿了半圈,此刻哭丧着脸跪在后面,一跪倒就连连碰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带着哭腔,委屈得不得了的样子。
乾隆看看冰儿,转过眼瞧瞧御前伺候的一个宫女,那宫女会意,到里间拿了简易的妆奁到冰儿面前,轻声说:“公主,头发松了,奴婢给您抿一抿。”冰儿却是不吃这一套的,一把把宫女持抿子的手挥开,道:“皇阿玛,今儿是我莽撞,但是,这口气不出,我也没脸呆在这里了。阿玛要肯听我说,等会儿要打要罚我都认!”
乾隆最厌她这爆炭一般的江湖脾气,冷淡地说:“你这会子肺都要炸了,能说个什么理?还是先静静气吧!”转脸向张玉柱:“你说。”
冰儿脸上一阵青白,咬住了嘴唇才遏住了脱口而出的过头话,回头瞪了张玉柱一眼,别过头又生闷气。
张玉柱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得色,赶紧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又磕了个头道:“奴才见公主从西暖阁退出来,不像要有奴才差使的样子,就没过去伺候,想是惹翻了公主,这是奴才的第一件大过。公主出了内门,突然回转身,叫奴才帮着寻一寻什么物件,奴才先没听清,问了二遍,公主就耐不得了,奴才没眼色,这是第二件大过。然后不知怎么的,公主着了恼,照着奴才劈头盖脸就打,奴才不合申辩了几句,这就是顶撞主子,合该受罚。只求皇上饶恕奴才的罪责,奴才下次再不敢了。”
冰儿听得有些怔在那里,若是张玉柱只管说自己的不是,自己倒有地方一一驳斥,谁知人家以退为进,句句自责,然而暗里夹藏着的都是话,见乾隆征询的眼光飘过来,突然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在宫里连个太监的心机都比自己深沉。乾隆见她不做声,自己发问道:“你先动的手?”
这不用回答也知道,张玉柱胆子再大,也不敢对主子动手。冰儿点点头。乾隆又紧追着问:“宫里的规矩你都不知道么?要责打个奴才,自然有有司,犯得着你堂堂的公主亲自动手?你当这里是市井混混儿聚居的地方,一不开心就大打出手么?”
冰儿含着眼泪道:“他是皇阿玛的人,我叫得动谁来?他辱及我的恩人,我自然不能饶他。”
皇后见乾隆眉头蹙了起来,脸色也较先前阴沉,心思这个“恩人”是谁?皇上又似乎已经了然的样子?只听乾隆道:“你可是想要香火烛纸么?”冰儿没料到乾隆一听就知道,脸不由一白,然而她是不管不顾的性子,也只是犹豫了一会儿,就点头道:“是的……”悲从中来,竟说不下去了,一抬头道:“皇阿玛,我知道我今天又犯了过失,要打要罚我也认了,我这辈子,是逃不开那个‘劫’的,也算是我为义父生前的恩德还情。”
乾隆脸色不善,别转了头又问张玉柱:“公主问你什么?你又回什么?”
张玉柱寻思自己未必不占理,心里松了松,磕头道:“公主问皇上御驾什么时候出宫,又问主子们若要出宫进香或祭拜,有什么法子。奴才说……”他犹豫了一下,自思自己能够把话转圜得圆满,便道:“奴才说宫里四时祭奠有定,若是外头野路子的,保不齐下边人嚼出什么舌头。再说奴才也在皇上身边跟久了,那年五月底的事儿,公主出宫探视还是奴才这里办的差使,公主祭祀的是谁,奴才心里也明白,那人可是个……不如……不如禀过皇上再说。”
冰儿终于拿到他话里的一句漏洞,大声道:“你要只说这些,我会没来由动怒么?你说……你说……”但她涨红了脸,也说不下去了。乾隆情知必然是张玉柱口无遮拦侮辱了慕容敬之,才会让这个脾气急躁不会转弯的公主勃然大怒,但看张玉柱脸上开了染料铺一般,便知道他也受了不少罪。
皇后在一旁道:“五格格这性子,还是要改改!打个奴才是小,女儿家一动就是拳脚相向的,我们听着都觉得不可思议!我看这么着,张玉柱也算是皇上这里的老人儿了,按说阿哥公主们和养育的嬷嬷们见面,都是礼敬有加的,公主也嘴上服个软,打声招呼。也不枉张首领受今儿这一顿罪。”
“娘娘这话折杀奴才的草料了!”张玉柱见风向大好,忙转身向皇后连连磕头,“奴才口不择言也是有的,怨不得公主生气。”
冰儿别过头,根本没打招呼道歉的意思,胸口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又扭转过脸,对着乾隆道:“皇阿玛许我祭奠义父,我就道歉。”
乾隆冷冷道:“你这算是威胁么?”
“威胁什么!”冰儿终于忍不住眼里两行清泪滑落,“如今我倒是看着尊贵,其实什么尊卑还不是看皇阿玛的偏好!今儿张玉柱在我面前挺腰子讲话,冷嘲热讽的,也没见有顾忌的样子,横竖在他眼里,我义父已经是个没后的人了,和他也是一样么!我为义父祭奠,也未见得那座坟能冒青烟,乱葬岗子中和着多少逆贼的灰烬,团在一起也分不清谁是谁,白便宜了孤魂野鬼们……”
皇后听这些话倒是一愣,太监们说话恶毒她也有所耳闻,这张玉柱恃宠而骄,损得也过了些,怪道惹得这位公主大怒。乾隆却是一声冷笑:“我瞧你是至今还没弄清楚自己的身份!既回到宫里,以往的那些就该忘干净!”说完转头道:“传杖!”
皇后一听,这还上了大火了?不过平素厌烦冰儿孤傲的样子,此时不过乔样子劝一劝:“皇上!公主上次挨打,身子才好,您饶她一遭吧!”
马国用也有些慌,见乾隆阴了脸没应声,小声道:“皇上圣明,皇后娘娘说的极是,做主子的打个奴才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若为这个责罚公主,只怕……”乾隆声音扬了起来:“你懂什么!朕的主意要你来说三道四么?再惯你几天,怕连自己是谁都要忘记了吧!”马国用吃了一噎,这连同皇后的话等于都被驳回了,马国用看看皇后,她倒也没有尴尬的神色,只不过低了头轻轻把指甲里一点细小的污物挑了出去,马国用心道自己犯不着惹乾隆的邪火,躬了身子去传散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