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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羸弱幼子染重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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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祥夏季做活,做得极其不顺,脚行里的人凭空排挤他,以前惯熟的客人也开始冷落起来,自己每天早出晚归,却只能挣几个生客的钱,渐渐连喝碗酒都觉得捉襟见肘了。
这日太阳落了山,英祥恹恹地摸了摸瘪瘪的荷包,想起家里已经几日没有买米,顿顿只能喝稀粥,心里酸得发痛,正准备回去,几个脚夫笑盈盈过来说:“走,摆一碗去!”
英祥陪笑道:“今日赚得太少,买米的钱都不够。以后吧!”
那几个皱着眉嚷嚷道:“至于么!大热的天,喝点凉酒能花几个子儿?所有钱都填送了老婆孩子,你还真会做人家!”另一个则豪爽道:“得嘞得嘞!我请!我请客!”七嘴八舌说着,撺掇着英祥进了酒馆。英祥心里气闷,其实也有些期待着借酒浇愁的意思,听那帮子人说笑吹牛,心里的抑郁才似乎略好了些,不觉下肚的酒有两三碗。
不料结账的时候,那个声称要“请客”的却不言声了。英祥大家公子当惯了,实在开不出口要人家兑现承诺来会账,迁延了一会儿,只好自己掏荷包,把里头薄薄的几文钱排出了大半,肉疼地送到柜台后头小伙计的手中。
回家时,他手里的米袋几乎是空的,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见冰儿正撇了粥上层的米汤,晾凉了在喂奕霏吃,小娃娃的小嘴张得跟待哺的小鸟儿似的,一口一口吃得迫切,满眼都是渴望的神色。英祥心酸地上前摸摸那个小脑瓜。已经六七个月大的娃娃不光坐得稳当,而且开始认识人了,见到父亲会甜甜地笑,会依依呀呀地“说话”,会手舞足蹈地表示“欢迎”,虽则穿的是补丁摞补丁的半旧百家衣,也不是富人家孩子胖嘟嘟的模样,但可爱的样子让英祥都舍不得不瞧他。
冰儿已经瞅见那空空的米袋了。她平素不是太在乎金钱的人,可现在孩子都吃不饱,自己也常年饿着,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喂完孩子,放他一个人玩了一会儿,到外间“砰”地掀开米缸,对英祥道:“你瞧瞧!就是煮稀粥,还够几顿?!”
英祥心里越发难受,低着头做错事一般道:“明日我一定努力多做活儿!只是这几日不知怎么的,生意差得要命!”
冰儿想要发火,终究没有发出来,坐在椅子上叹口气道:“不是我怨你,这日子实在太艰难了!我日前奶水越来越少了,而儿子每天只有些粥汤补充,你看看他瘦的,我想着都要掉眼泪!你实在生意难接,我看,你也不必从前那样好面子,倒是我再去做做药婆,许能多挣几个米面钱。”
所谓人穷志短,英祥再不愿老婆抛头露面,此刻也不得不对现实低头,低声道:“那还得去求陈氏帮着牵线呢……”
正是说曹操曹操就到,两个人还没合计出怎么不丢面子地去找陈氏帮忙,陈氏就来敲他们家的门了,英祥打开门一看,那妇人又是涂脂抹粉地站在面前,一见自己便是神飞一笑,嘴里一如既往地能说会道:“哟!两口子怎么了?吵架了?我瞧瞧?”
冰儿虽然不喜欢她,但此时需要仰面求人,也不得不赔了笑脸道:“没有,只是商量着是不是有机会再出去给人家瞧瞧病什么的,好给孩子买些鸡蛋什么的。”她自觉自己脸都有些热,抬头瞥了陈氏一眼,陈氏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暗示,只管自顾自说:“说到鸡蛋,倒是巧了!我乡下一个亲戚,可可儿的昨儿个给我送了一篮子,我寻思着你们娃娃该吃点蛋黄子了,瘦得那么可怜!”从背后拎出一个提篮,里面用布盖着的真正是一小篮的鸡蛋!看着个头也大,虽然颜色不太光洁,可毕竟是鸡蛋啊!他们不由有些感谢陈氏的雪中送炭,真诚地千恩万谢了一番,陈氏笑道:“邻里间哪那么多谢!以后你们发达了,别忘了我就成!”眼睛斜过来又看了英祥一眼,笑道:“我走了!”
英祥送了她出去,回来感叹道:“人哪,真是不好说!你说这陈氏,可恶的时候是真可恶,可有些时候,又觉得她也有好的时候。”
冰儿已经顾不得听他叨叨,兴冲冲下厨煮了一只鸡蛋,熟透后把蛋黄碾碎和成蛋糊喂给了奕霏,奕霏吃到这样的好东西,馋得停不住嘴,把蛋糊吃得精光,犹自意犹未尽地咂吧嘴。英祥见碗里还有熟蛋清,对冰儿道:“剩下的你吃掉吧,你现在还在哺乳,要吃些好的才是。”自己到灶上盛粥,把稀的放在自己碗里,把稠的捞在冰儿的碗里,不言声吃掉了两碗。
半夜,他饿醒了,胃里像有只手在揉搓一样,哪哪儿都不适意,可除了忍着,也别无他法,只好努力地不去想以前在王府吃过的那些山珍海味,闭着眼睛强迫自己睡觉。突然听到枕边人的肚子也在“咕噜咕噜”叫着,不由问道:“怎么?你也饿了?”
冰儿竖起身子,把披散的头发挽了挽,皱着眉说:“倒不是饿,肚子不大舒服。不知是不是天气热,吃了什么不洁净的东西下去,像要闹肚子的样子。”正说着,小床上睡着的奕霏细细地哭了起来,两人忙找火镰点着了油灯,过去看视,黑暗里看不清脸色,只看见孩子皱着眉头、闭着眼睛,一副不舒服的样子,哭了一会儿,头一歪,一下子呕吐起来。
这一夜,孩子上吐下泻,折腾得没完。天亮后,冰儿看着儿子的小脸已经有些发黄憔悴,心里不由慌了。细细给孩子把了脉,脉搏细弱无力,像是发了痢疾,冰儿心里发慌,随即自己亦开始吐泻,英祥服侍了大的再服侍小的,紧张地问:“这是怎么会得的?怎么治?”
冰儿吩咐他烧了开水,自己也有些有气无力,说道:“不知吃了什么,还是感染了时疫?我还好,孩子这么小,这样的病太受罪!”她喝了点水,强撑着道:“家里没有钱了,我去看看地里有没有蒲公英、连翘、柴胡什么的,先煎了试试。实在不行,当掉什么东西,赶紧去药铺买药。”
她忍着身上的无力和腹部如刀绞一般的疼痛,到外面找草药。回来时见英祥手忙脚乱,弄得一身污秽,带着哭腔道:“奕霏吐泻得厉害!连水都喝不进!”
冰儿把篮子里的草药指给他,说:“先去洗干净,加些干姜,浓浓地熬半锅药汤出来。”然后又为奕霏把脉,脉象越发细弱,而孩子的哭声都几乎听不见了,只见他张大着嘴巴对着天喘气,时不时有呕吐物从小嘴里流出来。冰儿知道此症凶险,难受得泪流满面,边为孩子按摩着穴位,边祈祷上苍不要再捉弄自己,宁愿用自己的寿数,来换取孩子的健康平安。
英祥在灶头忙得一身汗,终于捧着两碗药过来,草药熬的药汤又苦又涩,冰儿强忍着泛上来的恶心感,把一碗药一仰而尽,肚子里一阵翻腾,她咬着牙死命地熬着不让自己吐出来。接着又拿小匙喂给奕霏吃药。
孩子对苦涩的药水本能地排斥,弱弱地哭着,摆着头拒绝喝下去。冰儿把奕霏抱在怀里,流着泪对他哄着:“乖孩子!喝药,喝了就不难受了!”小娃娃可怜兮兮地睁着眼睛望着母亲哭,哭不出眼泪,却让母亲的眼泪一串一串往下掉。可是良药苦口利于病,再不舍得也得下狠心。冰儿捏住奕霏的鼻子,趁他张着嘴呼吸的时候,把药水灌进他的小嘴里,奕霏要哭没哭出声儿,“咕咚咕咚”喝了些药,可又呛着了,又是哭、又是咳嗽,折腾了好一会儿,软软地瘫在冰儿的臂弯里。
可没过一会儿,他的小脑袋一侧,又把刚喝下去的汤药全数吐了出来,低低哭了几声,小腿儿抽搐似的弹动着。
“英祥!”冰儿急得泣不成声,没有平日里的丝毫果决和冷静,边抽泣着边说:“拿我箱子里的玉箫去当掉。然后到药铺抓药——草药不顶事!”
英祥其实亦是六神无主,但见妻子痛苦、儿子难受的样子,只能硬顶着不让自己的精神一道崩溃。他含着泪劝道:“你莫急,我来想办法!”他握着那杆碧莹莹的玉箫,只见上面飘红的玉瑕愈发红得刺目,他知道这是冰儿最最心爱的珍物,比她父亲赏赐给她的龙纹玉佩还要重视,今日为了儿子,也都拿出来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赶紧往外跑,在门口迎面撞上了陈氏,陈氏被撞得一个趔趄,“哎哟”了一声方道:“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英祥简单地说了奕霏生病的事情。陈氏笑道:“那你还离得开?东西给我,方子给我,我去给你办!”英祥此时心急如焚,想着屋子里都在生病的两人,顾不得平素的三思而行的习惯,把玉箫和药方一起交给了陈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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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那救命的药从上午等到下午,陈氏才慢慢地晃了回来,进门就拍着膝道:“当铺不肯收玉器!我这双小脚,跑得几乎都要断掉!”
英祥气得眼睛里几乎要冒火,可人家没有忠人之事,自己却也怪不得,只好怨自己所信非人,一把夺过玉箫,发足飞奔出去找当铺。
当铺真的不肯收当,跑了几家,都和说好了似的,所有朝奉一例摇头。英祥急得跪下来给他们磕头也不顶用。没奈何又回家,把冬天才穿的衣服拿了去当铺。衣服不值几个钱,到药铺抓药,黄连、黄柏、丁香、甘草等,虽然不是多贵的药材,但因为本地不产,从外面千里迢迢运了来,价格便有些辣手了。偏生里头还有一味太子参,是为孩子吐泻时久,怕他脾虚温燥才用的,更是昂贵。药铺掌柜姓王,一副鼻孔朝天的傲慢样子,拿着方子用指骨关节弹着,嘲笑道:“你找的郎中怕是脑袋被驴踢过吧?就你这点子小钱,也想抓太子参?就是去掉这味药,钱也远远不够啊!”
“王掌柜!”英祥跪下给他“砰砰”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哀求道,“求你行行好!你赊这副药给我,我一准儿会还药钱给你!太子参实在太贵的话,就去掉。其他几味,求您慈悲吧!家里孩子,性命攸关,您也是积德啊!”
孰料王掌柜嗤之以鼻:“行善?积德?你白拿了药回去,我喝西北风去?我告诉你,我们这家药铺子从来就没有赊账的道理!要么你拿足够的钱来,要不就回去吧!一个奶娃娃而已,每年夭折的不知有多少个,要是我个个都给他娘的行善积德、大发慈悲,这家铺子直接改施舍算了!——你别给我闹腾了,我们东家是姓卢的!姓卢的知道不?”唤了两个伙计把英祥推了出去。
一文钱难死英雄汉,英祥气得喉头发腥,几乎都有砸了这家店的冲动,可想到家里孩子耽误不得,咬着牙转身离开,到脚行、到平素处得好的朋友那里借钱。借钱时才知道人情冷暖,处世艰难,那些平素拍着胸脯的“义气爽快人”,此时无一不是扭扭捏捏地推脱,或扔出几个小钱打发叫花子似的打发。英祥求爷爷告奶奶,把平素心里留存的那丝丝傲慢全部丢尽了,才凑了一些,估摸着不用太子参的话,勉强足够。此时天已经黑了下来,他顾不得腿脚酸软得几乎走不动了,飞奔到药铺,却见药铺已经在上排门,他一把拉住一个伙计道:“我来抓药!”又举起钱给里头的王掌柜看见,大声说:“有钱了!”
王掌柜拿根草棍正剔着牙,不耐烦道:“打烊了!货都盘好了!今日不做生意了!”
英祥几乎又要给他跪下,哀告着说:“只一副药!一副药而已!家里孩子等着,人命关天的事情!”
王掌柜根本不为所动:“人命关天,关的是老天爷的事,关我屁事!累了一天,还为你这几个钱服侍你么?!我告诉你: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熬得下去就熬,熬不下去就算!别白费精神了!走走走……”亲自上前把最后一扇排门按到门槛上。
英祥气得脚里发软,直至排门按好了,才怒冲冲一脚踢上去,可也无可奈何,垂泪回到家里。
奕霏不进水米一整天,突然就枯瘦下来,原本白嫩的脸蛋因为脱水,似乎都有些凹陷下去,原本圆溜溜的眼睛显得更大,却一点神都没有。冰儿抱着他,不甘心地一遍遍喂草药汤,可是喂多少吐多少,如汤沃石,一点都吸收不进去。小小人儿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时不时哼两声,睁开眼看看母亲,又闭着眼睛倚着母亲的怀抱昏沉沉睡,也没有要喝奶的意思。陈氏在一旁拊掌叹息,见英祥空着手回来,夸张地说:“怎么?你也没抓到药?这下孩子该怎么好哟!”
英祥浑若未闻,上前心疼地看着奕霏,又看着冰儿,冰儿已经没有哭声,只是从眼睛里一串串滚下泪珠,不错目地盯着孩子不吱一声。英祥酸楚难耐,突然狠狠一巴掌甩在自己脸上,泣道:“我没用!我没用!”
陈氏“啧啧”地上前来看,见他脸上真的打出了几个红印子,心疼地说:“你这是何苦来!”她原地转了几圈,突然想到什么法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地说:“这种痢疾,来势凶险,不过也能拖延两天,不至于即刻要命。只是药得跟上才行。你们偏生又没有钱!……按说呢,我也有个法子,不过呢,你们肯定是不愿意的……还是不要说的好!……”
英祥任她一个人盘马弯弓、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才问:“你有什么法子,说出来听听。”
陈氏心头一喜,却故意叹息道:“唉,说出来真真是伤人阴骘!不过,英祥啊,孩子是你们家的根脉,传继香烟的,尽量要治好他!卢三爷以前提到过,如果你愿意卖堂客,他愿意给一大笔银子——比窑子里赎清水倌儿给得还多!还保你另娶个好的!你想想,虽然你们感情好,舍不得分开,可是这也没法子。老婆到卢家,以后日子不愁过不得,倒也不失为一条好路子。你呢,拿了钱再娶一个,你要不嫌,二婚头的里有不少贤惠的!那你不还是老婆孩子双全的!……”
她扳着指头为英祥打算,英祥语气冷冷地对她说:“你不用说了,不可能的。你出去吧。”
陈氏愣了愣,笑道:“你再好好想想!”
英祥“忽”地起身,大大地拉开门,对陈氏吼道:“出去!”
陈氏给他唬了一跳,撇撇嘴道:“我可是好心……”却也赶紧地出去了。冰儿的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到她的背影上,半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英祥,你把她送的鸡蛋煮了。门外有一条草狗,你偷偷给那条狗吃了。”
英祥想了一会儿方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心下发寒,见冰儿紧紧搂着孩子,无声饮泣的样子,突然一阵难言的疲惫袭上来,无力再问、再说什么,点点头照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