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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碎片二 ...

  •   在我和我的朋友难忘的冒险生涯中,雷斯垂德探长是一个经常出现、不妨说也是非常重要的存在。有多少次我们费尽千辛万苦指认出罪犯,于此同时刺耳的警哨也响了起来。谢天谢地,雷斯垂德的行动力终归是值得赞美,特别是当罪犯人数众多或者反抗得特别激烈的时候,我看到他带着大批警员冲上前来的身影总是无比欣慰。

      他的问题出在过于武断和——如我的朋友所说,缺乏想象力。要我看,他算得上是苏格兰场数一数二的明白人,尽管有的时候不免也会官僚脾气发作、摆出高姿态,然而我们合作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发展出一种知根知底的默契和情谊。福尔摩斯在世的时候,他晚上不时会拜访我们,带来一些警界的新闻,福尔摩斯去世后他还曾登门拜访过我,严肃地说:“医生,我愿能再次向他致意。我曾后悔自己对他当面发表过那句……赞誉,因为那不甚严谨,但——但如今回想起来,那句话正是时候,是的,华生医生,正是时候。”

      他清清嗓子,便离开了。留下我纳闷了一阵子,最后翻了笔记才隐约猜到,他或许说的是“六座拿破仑半身像”一案破获后,他激动之下对福尔摩斯说的“苏格兰场的人并非嫉妒你,而是以你为荣”。他说了这句话后,我的朋友道了声谢谢便转过脸去。我在他转脸的那一侧,清楚地看到他的脸微微一红,在他恢复冷静之前,眼中掠过一阵激动的神色。是的,那句话确实正是时候,它温暖了我那头脑理智、态度冷静的朋友的心。

      其后我和雷斯垂德虽然没有密切的来往,但我担任义务法医之时也会经常见到他。他总是很忙,忙到和我说整句话的时间都不大多。我才知道他从前挤出那些拜访时间是多么困难。

      我的朋友值得人们这样推重。

      不过事到如今我那复活的朋友……老实说,我衷心希望是另一回事。老天在上,我强烈地盼望着我的朋友的才能得到发挥,可是最好不要再和雷斯垂德多打交道。他太熟悉我们了,我不能担保他会看不出事态有异的端倪。

      当然,即使他感到疑惑,可能也不会轻易得出什么通灵、附体的结论。(除了麦克罗夫特!想到这里我不得不说此君真乃神人)他只是个人间的警探,我也不必担心他招来神父将我的朋友一把塞回阴间。我守护着这个秘密,更多的是……害怕尴尬。如果被我们曾经的座上客发现我们更换形式的同居生活——不知道为何,每次想到这里我都很是难堪。

      我谨慎小心地选择避开雷斯垂德。鉴于我的朋友现在没有直接的委托人,参与的案件数量着实相对少一些,这么做还不是很困难。

      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今天,刚刚吃过晚饭,雷斯垂德上门了。他看起来好几天没有仔细刮过胡子了,不过精神相当不错。他礼数周到地恭喜我新婚快乐,尽管我结婚已经将满七个月。

      “尊夫人没在家?”他问。

      “她出门访友去了。”我回答。总之不在家是事实。

      “啊,真巧。”他说,“就剩你一个人吗?”

      “对。”

      “那么我们也便于开展一番像是单身汉的谈话啦。”他笑了两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我来是出于私人事务,医生,虽然什么多愁善感跟我不相干,不过,看在这么多年这位好心的妇人兢兢业业,不管多晚都给我开门的份儿上……”

      他又打官腔了。我啼笑皆非地看了他一眼。他在沙发上坐下,将信递给我:“哈德森太太的来信。她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寄给了我,让我转交。”

      啊,这位善心的妇人!她现在已经搬离了贝克街,在乡下亲戚的照料下安度晚年。我由衷地微笑着接过信件,匆匆拆开,正是她又圆又大的笔迹,信并不长,开头还用了几行篇幅过问了我的伤腿——善心的老妇人啊!我的旧伤其实在肩膀,只是她初识我的时候我正拄着拐杖。她一直都没弄明白这个。

      我起初只当这是一封一般的问候信。可是读着读着我瞪大了眼睛,片刻后笑了出来。

      “雷斯垂德,你得听听这个!”我大声说。警探本来正抖着的腿停了下来,出于礼貌点点头。我便念起了信。

      “……亲爱的华生医生,我想告诉你的是,福尔摩斯先生的方法我也会了几手。那真的挺灵的,医生。有人偷空了我们的酒窖,他们怀疑流浪汉,或者爱酒如命的约翰森。都不是。他们错了。是缝纫女工的小儿子。酒窖门边上有根粗钉子,上面挂了一缕布条。我拿了布条。我发现缝纫女工在补她小儿子的外套。可是她补了一半就扔在一边了,然后她那小子穿了新衣服,把缝补的旧衣服扔了。我偷偷捡来衣服一对,布条和破口是吻合的。我假装去霍比太太那儿串门儿,然后去了警局。真的是他。医生。我要说的是我为福尔摩斯先生的方法自豪。我很想念你们。……”

      “如何?”我折起了信,笑道。

      雷斯垂德大笑起来。“哈德森太太!要不是她年事已高,我会考虑招募她进苏格兰场的。”

      “显然福尔摩斯的方法远比这巧妙得多。”我愉快地笑着说,“但哈德森太太把自己的灵光一现也归于了他,这真让我感动。”

      雷斯垂德沉默了片刻。

      “我们干的不错,是不是,医生?”他说,点起一支香烟来,“难忘的岁月。苏格兰场和福尔摩斯合作得甚为理想。你有的时候也会出现一些……堪称高明的见解。”

      我听他这么煞有介事地措辞差点笑场,只得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显然他的使命已经完成,这位大忙人也快要告辞。我盯着看他的香烟燃烧,又瞥了一眼钟:我挺欢迎他的拜访,但现在我确实希望他能及时告退。

      然而天不遂人愿。门一响,我的朋友进来了。他此番出门“访友”——我不清楚他又去哪儿研究感兴趣的东西了,只要不涉及安全问题我一般不过问——穿扮得相当体面,与平日相比可称得上考究,那件宝蓝色镶鸵鸟毛的外套(夏洛特的嫁妆,家人还曾特意说明其价二十几尼)衬得肤色雪白,迎着灯光大步走进来,衣摆卷起一阵风。他显然正考虑什么问题,别说客人,他都几乎没留意我的存在。

      “夏洛特。”我绝望地说,指着他能因这个称呼有所警觉,“我们有客人,苏格兰场的雷斯垂德探长。”

      开头他没什么反应。然而雷斯垂德这个名字到底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脸来,夏洛特的脸;一双目光锐利的灰绿色眸子,福尔摩斯的眼睛。

      我捏了一把汗。

      雷斯垂德站起身来。“幸会,华生夫人。”他公事公办一般地说。然而我看到他的眼睛分明睁大了。

      我心下一沉。

      “雷斯垂德!当然,雷斯垂德探长!”我的朋友回过神来,伸出手去——位置不高不低,正好能化险为夷地让人家接住了手去吻吻手套,“久违——久仰。”

      雷斯垂德突然显出一副古怪的别扭神气。我越发担心了。

      “我的荣幸,夫人。”我听见他生硬地说。

      “夏洛特。”我喉咙发紧,脸上发烧,努力若无其事,可是心跳至少快了好几拍,“你——你是否可以去催一下,给我们上点……呃,茶点什么的?”这个借口能多笨拙就多笨拙。我不在乎。我豁出去了。我就是想让福尔摩斯看出来我现在多不自在。

      他当然看得出来。他带着明显的好笑表情缩回手去,有意扬起下巴颌儿来冲我瞥了一眼,再冲雷斯垂德点点头,转身进了内室。我们出于礼节注视着他消失,然后我的目光——我不敢看雷斯垂德,生怕心虚露馅儿,于是盯着对面墙上的画看了几秒钟。

      画上灰蒙蒙的海面升起苍白的太阳,一艘船在黑夋夋的巉岩前触礁下沉。那副景象并不让人赏心悦目,但既然是福尔摩斯画的,我自然也无法反对它挂在那里。更何况它的大小正合适……在背后开一个洞。一片混沌的海水漩涡之中隐藏着一个窥视孔。

      他有时候喜欢这套戏剧化的小把戏。

      雷斯垂德则对我下死劲儿盯了一眼。

      “华生医生,说真的——”

      我一个激灵,严阵以待:“你想说什么,雷斯垂德?”

      “——娶得这般如花美眷,你真是太幸运了。”他由衷地说。

      我脸色相当难看。他一向自夸的“严谨”都去哪儿了?

      他见我脸色不豫,自作聪明地解释道:“很抱歉,我不是说你的亡妻成全了这一次的幸运……”

      我可怜的玛丽,我不希望在这种场合提到她的名字。然而这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顺理成章地打断了他的话头,并以不无勉强的态度接受了他的道歉。就算让他觉得我小肚鸡肠也顾不得了……他还是快离开的好。

      终于他如我所愿的消失了,我松了一口气。

      福尔摩斯换了便服做实验去了,也顾不上去问雷斯垂德来访的事儿,这让我感觉好了一些。不过改天我还是要把哈德森太太来信的内容告诉他。他会高兴的。

      ——————
      这天我找了个机会,给他念了信。

      “如何,福尔摩斯?”我笑着问。他的表情起初有点呆滞,随后才短促地笑了一声。

      “哈!我很高兴哈德森太太蒙着了。幸亏那小伙子不是因为进地窖搬过一次酒桶就被她冤枉。”

      他的语气含讥带讽,我知道这并非是冲着我们那位前房东来的,有什么事儿让他心情不好的时候他总这样微妙地借题发挥。不过这对一封热情友好的信来说未免不够公平,我多少有些扫兴地把信放在一边,犹豫着要不要接他这茬。

      他瞥了我一眼,又掉过脸去。一转头之间我看到一抹翠色一闪,仔细一看,我的朋友耳朵上不知何时戴了两个绿宝石坠子,这说明一会儿她……他又要出门。那耳环相当考究。夏洛特的嫁妆究竟有多少?我一直也没闹明白过。它们都归置在我的朋友房间里,我只有在他打算物尽其用之际方能一窥堂奥。

      我发现我有点走神,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这让我的朋友误解我有话要说,扭过头来看我。他见我的脸色有些古怪,理所当然地推断出了如下结论。

      “好了,我的老好华生。我知道你是在替哈德森太太抱不平。请原谅我没能回应她的思念——你可以给他回信,告诉她我也想念——啊。”他突然想起来了什么,挥了挥手。“你就代表我吧,愿意的话还可以加上你妻子的致意。”

      我叹了口气:“我就不告诉她这两者如今算是一回事了。就算当了你多年房东,神经再坚强也理解不了这个。”

      他面色一阵恍然,忍不住笑了,随后再次懊恼地一挥手。

      “我不过是想起了那些琐碎的、鸡毛蒜皮的案子。哈德森太太那种水准津津乐道的乡村小毛贼。上帝啊,我身边都是这些个委托!我记得从前,闺阁里从来不缺少肯于谋杀赳赳武夫的巾帼豪杰,可如今——”

      “很高兴你结交的太太们都是体面人。”我有意皱着眉头说道,虽则被他这任性而轻率的言论弄得啼笑皆非,但他每次流露出对犯罪的渴求我都有意表现得严肃乃至严厉一点。

      我的朋友瞪着我看,像是被什么燃起了兴致,眼睛闪闪发光。我顿时有点气短——因为我知道他根本没理会我的话,思绪又跑到十万八千里以外去了。

      “我亲爱的华生!”他热情洋溢地说。

      我差点倒退一步。少来这套!

      “感谢哈德森太太!”她……他,跳起身来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个来回,停在我面前,裙摆卷起一个回旋,“好哈德森太太!我想到了,华生!她把雷斯垂德带给我们了!”

      我一阵气闷。他竟然把那位探长说得像是件圣诞节礼物。

      “这意味着案子!货真价实的案子!真正意义上的犯罪啊医生!”我的朋友与我脸对着脸恳切地说,伸手拉住我的胳膊,“说实在的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没把他多留一会儿,去做法医的时候也不参与他的案件——老伙计!你不清楚他在苏格兰场的地位吗?他手头可从来不缺过硬的谋杀!”

      “我的天,夏洛——福尔摩斯!”我愤愤然地提醒他,“你……你别忘了此刻你毕竟……你不在乎让雷斯垂德看出来?他可是个老练的警探!”

      他笑了起来。

      “但他没多少想象力。”他不以为意地说,“再说,我还有最好的人帮助我掩饰——我有你,华生。你不是一直在吗?”

      他真诚地望着我,那两个绿宝石耳坠由于方才兴奋的走动依然在一摆一荡,映衬着他灰绿色的眼眸越发鲜明夺目。我喉头一阵干涩,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两下,这才能开口说话。

      “是的,福尔摩斯。我一直在的。”

      “我就知道。”他笑道,“我是了解我的华生的。”说着他再度握了握我的胳膊,这才放开了手出门去了。留下我在原地揣摩,我方才答应了什么要求以及它的后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碎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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