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色伞》伊吕

10、逆转1

　　“小越……下面好黑，我一个人好害怕，你来陪陪我好不好？”无边的黑暗，转变成了深深泥潭，潭中漩涡无数，而身穿绿衫的少女，陷在淤泥之中，惨白着脸，显得说不出的可怜。
　　越方乘看见自己就在潭边的岸上，眼睁睁地看着至亲之人离自己只有一步之遥，慢慢下沉，他用力伸手，这一回，竟被他碰到对方的指尖，连忙一把紧紧攥住，“姐姐！别怕，我拉你上来！”
　　但是，少女的双手却仿佛有千斤重，光是抓着就已耗尽了全部力气，怎么也抬不起来。
　　“小越……”少女眼中露出绝望之色，“我上不去，小越，我上不去……”
　　“我一定会拉你上来的！姐姐，不要怕，绝对可以拉你上来的！”越方乘咬紧牙关，臂上青筋暴涨而起，拖住她的双臂，一点点拉。
　　然而，少女却好像更重了，转眼间，泥潭里的淤泥已没至她的肩膀，并以更快的速度往上升。
　　“小越，不如你来陪我吧，好不好？只要有小越陪我一起，我就不会寂寞了，我们还和以前一样，彼此给对方讲好多好多的笑话，好不好？小越，别拉了，跟我一起下来吧，那样我们就可以继续在一起了……”
　　“姐姐……”越方乘的眼泪涌出眼眶。
　　而少女的表情则更温柔，“对不起小越，之前对你发脾气，是我不对，你不会就那样生我的气吧？我只是、只是太痛苦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姐姐……”
　　“其实死亡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那种知道自己就要死并且逐渐在死的过程。我被他们抛进河里，好多好多水涌过来，涌进我的鼻子和嘴巴，我不能呼吸，我想跳起来，但好多好多手按着我，他们拼命的按啊按，我就一直一直往下沉……那个时候我好害怕，我不想死，我拼命伸手，但什么都抓不到……”少女说到这里，再度凝望着越方乘，开始微笑，比风还轻，“不过现在就好了，小越抓到我了，而且会一直陪我的，无论我沉到哪里，小越都会跟我一起的，对不对？”
　　越方乘悸颤地点了点头，喃喃道：“我不离开你，姐姐，我再也不离开你。”
　　“那么，你还在犹豫什么？快跟我下来啊。”说到这里，少女突然一拉，越方乘顿时被她拖了下去！

　　“六……”支离夕摒住呼吸，无比清晰的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再跳一下，只要再跳一下，银箭就会脱手，成败与否，就看第七下。
　　一道白影突然闪现，简鸾音立刻扬刀迎档，只听“叮”的一声，女妖现形，手中白伞与三忌相撞，激起一片火花。
　　果然是趁最关键的时候来偷袭破坏！
　　简鸾音冷哼道：“有我在，休想碰他们一分。”
　　“哦，你以为你真的挡得住我吗？”女妖咯咯笑着，挥伞刮起一股飓风，漫天遍地的铺盖过去。简鸾音不慌不忙，提刀划破虚无之界，将那股飓风全部送入了另一空间。这边风刚消止，身后又有一道白影飘现，简鸾音心头一惊，暗叫一声不好，正想转身，却被身前的女妖缠住。
　　女妖妖娆而笑：“你拦的住一个我，可拦得住两个我么？”
　　原来，此地共有两个分身，挡住她的是之前被支离烁所伤的那只，而在简鸾音身后出现的是制造魇术的那只。
　　制造魇术的女妖冷冷扬眉，手中白伞锐化为刺，狠狠朝支离夕的心脏扎过去——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邋遢翁怀里的元宝已经堆成了一座小山，他从小山旁探出脑袋，望着前方三丈处的又一锭元宝，忽然叹了口气，喃喃道，“师父还在世时曾经告诫过一句话——奇门遁术里，最忌讳的就是八十一这个数字。盈则亏，满必损，哎呀，看来这第八十一锭，是万万拣不得呢……”
　　原本悄无旁人的街道上，突然传出一声娇笑。
　　邋遢翁把头扭向另一边，就看见一道淡淡的白影从长街那头飘过来，像幅水墨画一样，每近一步，颜色便鲜明一层，最后呈展为女妖的模样，打着伞，对他凝眸而笑：“树老精，人老灵，你可真是个老滑头啊。”
　　邋遢翁嘿嘿笑道：“过奖过奖，老夫虽然贪财，但也取之有道，能拿的当然不会放过，不能拿的更是绝不沾染。”
　　“可惜啊，你以为，只要你不拿足八十一个，就不会有事了么？”女妖舒展了一下眉毛，笑得越发妩媚，“你为什么不低头看看呢？”
　　邋遢翁的瞳孔开始收缩，无需低头，他已感觉到了——怀里那八十个金灿灿的无比可爱的元宝突然张开嘴巴狠狠地朝他咬了下去。
　　女妖格格笑：“被金子背叛的感觉如何？”
　　邋遢翁垂下眼睛，看着那些正死命地咬他的元宝们，长长地叹气：“心疼……太让老夫心疼了……”
　　“你是该心疼，别看这些宝宝一个个长的圆滚滚的，他们的牙齿可都不是吃素的，你的心很快就会被吃掉了。”
　　元宝们虫子般的蠕动着，爬满邋遢翁的身体，发出叽叽喳喳的声音，一开始还生龙活虎的，但没多会儿，声音就越来越低，最后纷纷掉下来，落到地上，啪啪作响。
　　女妖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邋遢翁则跺着脚，愁眉苦脸的像看见了世上最不幸的事情：“都说了我会心疼了，看着这些钱宝宝们遭罪，老夫实在是太心疼了啊……”
　　“遭罪？”女妖目光一转，醒悟过来，“你的身上……”
　　邋遢翁又叹了口气，抖抖褴褛得不成模样的衣衫，伴随着他这么一番抖动，仅剩的几个元宝也纷纷掉了下去。“老夫这衣服，大概有十年没洗了，泡过圣水浸过瘴气在妖尸里打过滚在佛前烧过香，真亏他们咬得下去啊。”
　　女妖讽刺道：“也真亏你穿的下去！”
　　邋遢翁笑的眼睛弯成了一条线，显得说不出的狡诈：“若非如此，当有东西要咬我时，我可怎么自保呢？”
　　女妖被激怒，什么话都没再说，伞带上的铃铛突地蹿起，直接朝他袭过来，同时，伞尖飞旋，眨眼便到了他跟前。

　　泥潭里，少女双臂一振，拖住越方乘往下拉，刚拉到一半，却被某股力道拦阻，无论怎么施力，都再也不能拖动半分。
　　她震惊地抬眼，发现阻挠她的是越方乘的脚。
　　他的双脚正麻花般盘绕在岸旁的一棵树上，就像被钉子钉在上面一样，再也拖不下来。
　　少女不由得变色：“你……”
　　这是魇境，境中一切都是按照原先的设定布置，每样东西都只为她服务，比如之前的笔墨纸砚、针线衣袍，以及泥潭，然而现在，却多出了一棵树！
　　这里本不该有这么一棵树，但它却确确实实出现了，不但如此，它还牢牢牵制住了越方乘的身体，使他不再下沉。
　　少女的视线落到一旁的地上，发现她之前用过的那张纸纸面已经变成了空白。她顿时明白过来，盯着越方乘道：“你在刚才一瞬间画了一棵树，并把它变成了实物？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肯跟我走吗？”
　　越方乘的上身浸在泥潭里，吃力地抬起头，望着她笑了一笑，“不，姐姐，我会跟你走的。”
　　“那为什么……”
　　“——但，不是现在。”
　　少女呆了一下，眼底泛起些许慌乱，颤声道：“为什么？小越，你不愿意陪我吗？小越，我现在很孤……”
　　越方乘温柔地打断她：“我知道，真的，这一切，我都知道。但是，我也真的，现在不能去陪你。对不起，姐姐。”
　　少女扬手啪的打了他一记耳光。越方乘整张脸都被打得歪过去，他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但再转回头时，目光依然很温柔：“姐姐……”
　　“你这个……骗子！”少女开始发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绝望，“你这个自私鬼！你不肯跟我一起受苦，你从小就是这样，你只会自己享福，根本不理会别人的感受，你、你混蛋！你……”
　　她的话没能继续说下去。
　　因为越方乘张开双臂，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你……”少女的眼神转为迷茫。
　　“姐姐，我知道你现在一个人在潭底很孤独，你从小就怕黑，怕孤独，还怕虫子，而泥潭下面却有好多虫子……这些，我都知道。但我不能去陪你，正是因为，我不能让你一直躺在下面。”越方乘抱住她，像抱着生命里最珍贵的东西一样，小心翼翼，又倾尽全力，“我要还你清白，我要让那些把你沉下去的人偿命，我不能让你就那样屈辱的死去。所以，现在的我，不能跟你一起走。对不起，姐姐。请再给我一点时间，只要我能当上国师，有了权势，我就可以为你翻案，让史信他们得到惩罚，让大家都知道，越家的女儿是被冤枉的，她没有偷人更没有□□，她是个好姑娘，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
　　他抬起头，凝视着少女惨白得没有丝毫血色的脸，就那样一直一直看着，然后伸出手用手指慢慢地描绘她的模样，笑的酸涩：“能见到你真好……真的，能在这个时候见到你，真好。我好害怕自己会忘记你的样子，我觉得你在我脑海里的形象正在一天天的淡化，可是现在，我又看见你了，我会牢牢的记住，永远永远不会忘记。”
　　“你……”少女颤悸着，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最后用力推开他，淤泥升上来，没过她的脖子、下颔、脸颊，最后是眼睛。
　　乌黑色的瞳仁里，无比清晰的倒映出越方乘的样子，他伸了下手，似乎是想要再去抓住她，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再见，姐姐。”
　　而那时，支离夕念到了“七”，银箭脱离金弓，挟着雷霆之势射入越方乘体内，于是一道银光从天而降，划过之处，撕开暗幕——
　　虚幻场景顿时碎裂飞散。
　　泥潭和穿绿衫的少女通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