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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南宫有树

      朱祁镇住的南宫中庭有一棵树,树荫如盖。夏日南宫屋内闷热,朱祁镇就在树下一边乘凉,一边和身边服侍的太监说话,那时是他一天之中最快乐的时候。
      朱祁钰听到密探说这件事情,就叫人把树砍掉。
      “这棵树长得太茂盛了,怕有奸细趁机混入。”朱祁钰说。
      砍树的那天傍晚,他来到南宫。看见庭中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树桩,顿时觉得快意。
      朱祁镇恭敬站在一旁垂首不语,朱祁钰看他这么毕恭毕敬,觉得那只是藏奸。他这些日子所作所为,朱祁镇心中怎可能没有怨恨。但是心中怨恨,脸上还是显得恭敬,忍得起,将来就会做得绝。朱祁钰并不相信朱祁镇的恭顺。
      于是树砍掉了,他也不急着走,这么打量着站在一旁的朱祁镇,突然问道:“太上皇被俘那些年,为何不以死报国?反而让瓦刺得以挟持我大明?”
      朱祁镇本来看着那个树桩怔怔然发呆,听到这句话,就抬眼看了朱祁钰一眼。他长叹一声,转身回到南宫闷热的房间。没有树荫遮蔽,朱祁钰没站一会儿都觉得挥汗如雨,想必屋内更加苦热。

      朱祁镇回到房内,在转过身,看到朱祁钰已经离开。南宫的门又关上了。他听到门外朱祁钰叫人给锁中灌铅,将大门封死,并叫来锦衣卫看守。
      他又叹了口气,皇后走上去,因为瞎了一只眼睛的缘故,加上腿脚不方便,所以甚少走动。
      “陛下请勿放在心上。”那句话她也听到了。
      朱祁镇倒是笑了笑,说:“这句话我倒不是第一次听到。”

      明英宗正统十四年。土木堡之变,明朝二十万大军全军覆没,率军亲征的当朝皇帝朱祁镇被俘。
      也先对他倒是颇为客气。不仅叫人松绑,还在酒席上奉他为上宾。
      “陛下的风采,我是仰慕已久。”也先在酒席上说。朱祁镇倒不知这句话是否讥讽,按理说瓦刺人不比中原,没有多少虚文缛节。但是败兵之人,朱祁镇不知道仰慕是从何说起。
      也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给他介绍在座的宾客。这时营帐有人走进,朝也先叫了声大哥。
      “这是伯颜帖木儿。”也先给朱祁镇介绍。朱祁镇看到来人和也先有几分相似,但是眼神明亮很多。他从寒风刺骨的外面进来,眼睛倒像燃着两把小小的火,看上去热情而又冲动。
      伯颜帖木儿打量了下朱祁镇,就坐下来开始饮酒。这时也先朝朱祁镇敬酒,朱祁镇不愿接受也先的敬酒,就将身子往旁边微微一侧。
      也先放下酒杯,两边的宾客都变了色。这时朱祁镇的侍卫袁彬一把接过酒杯,说:“我代陛下喝了”。也先笑了笑,倒也看不出喜怒。

      晚上寒气渐起,众人生起了篝火,袁彬为朱祁镇烤着食物。这时朱祁镇身边突然闪现暗影,朱祁镇一惊,抬头一看,原来是伯颜帖木儿。
      他像白天那样,径自走过来坐下。火光印的他脸庞年轻而傲气。
      “你是一国之君,既然被俘虏了,为何不以死报国,还这样忍辱偷生?难道身为一国之君,连该有的气节都没有了吗?”
      伯颜帖木儿问的直接,袁彬刚要呵斥无礼,朱祁镇止住了袁彬。
      “因我的错,葬送了二十万大军。”朱祁镇说:“若是我轻易自尽,有何面目于地下见我大明的将士?”
      “所以你倒要等着看我们的结局吗?”伯颜帖木儿盯着他,袁彬在旁紧张地堤防着伯颜帖木儿发难,他却突然咧嘴一笑,说不出的孩子气。
      “土木堡一战,已经耗尽你们国家所有兵力。现在你们无兵可用。也先说,不久我们就会打到北京城下,到时你怎么办?”
      “我唯有自尽以谢国民。”
      伯颜帖木儿听了,微微笑了笑,说:“那时大明就是因你而亡,到时你更是无颜以对地下的将士,倒不如不死也罢。
      朱祁镇神色一正,突然朝伯颜帖木儿说:“到时只希望你让我能着大明天子的衣冠,这样九泉之下,那些冤死的将士也知道是谁害他们枉死战场。”
      伯颜帖木儿听了,突然嘴角那么一挑,正好当时火光一跳,好像他的笑容带动了火焰一样。“好啊。”他轻松地说:“那我们一言为定。”说完伯颜帖木儿站起来离开了。

      每天朱祁镇都会站在较高的地方,望着故国的方向。他周围的人觉得不解,所以时不时出言讥讽。但后来见朱祁镇品性温和,处事也是有礼大方,渐渐就收去了小瞧的心思。即使如此,那些人看见他每日风雨不改,登高望着远处,心中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伯颜帖木儿自从那一晚后,倒是对朱祁镇显得尊重。有时候他去看望朱祁镇,正好看到朱祁镇望着故国的方向,便默默站在一旁等着。后来也先带领瓦刺军队攻至北京城下,朱祁镇便被安置在德胜门外的一间空屋子里。伯颜帖木儿没有参战,奉命监视朱祁镇。
      他见朱祁镇神色如常,就问:“你一点都不担心吗?”
      朱祁镇闻言,只是微笑说:“指挥的人是于谦,我不用担心。”
      伯颜帖木儿打量了下朱祁镇,突然问:“你那些时候天天登高,是思念故国,还是故国的人?”
      朱祁镇回答说:“我身为大明天子,离开故国,也无非是你们的俘虏。我的将士们,死在异乡,也不过是战场的幽魂。你问我思念故国还是故国的人,这两者怎么可以分开来说呢。”
      朱祁镇被囚禁于瓦刺的这段时间,一直都是温文有礼,伯颜帖木儿没想到朱祁镇神色这么严肃,他倒是一愣,然后才说:“你多心了,我只是想问,如果你回去的话,是否会思念我这个朋友。”
      朱祁镇没想到伯颜帖木儿说得这么坦率,他还没回答,伯颜帖木儿又问:“你回去之后,我们怕是再也见不到了。”说完后,他眼角有些泪光。
      朱祁镇想双方敌对,等自己回去之后,恐怕就真是如隔天涯。他在瓦刺这些日子,瓦刺兵败后,他的日子并不好过,很多时候被那些将士刁难,一直是伯颜帖木儿在其中维护。相处下来,两人之间感情颇为深厚。当时他想起往日,眼圈也有些红,就说:“只有梦中与君相见了。”
      伯颜帖木儿怔了怔,然后说:“什么梦中相见,你们这些汉人,总是用虚妄的事情搪塞。”说罢,他起身离去,像是有些恼怒的样子。

      于谦打败瓦刺后,朱祁镇却没有能立即回朝。他向来的使者哭着表示自己甘愿为一平民,只求能回归故国。但朱祁钰不相信。又拖了些时日,在众臣的进谏下,朱祁钰才勉强允诺朱祁镇回来的恳求。结果送别那天,也先和伯颜帖木儿都来来了。也先依旧看不出喜怒,只是在朱祁镇上马的时候,扣住了缰绳,说:“将来我要是落在你的手上,不知你会怎样对我。”
      朱祁镇看也先的神色,也先一直都不动声色,当时那番话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身为敌方的首领,对朱祁镇说这番话,未免有些示弱,也是不详。当时朱祁镇看了眼也先,突然就想,也先大概是气数将尽了。
      伯颜帖木儿将朱祁镇一直送到嘉峪关,再往前就是明军的范围。他不能再送,就勒马止住前进。朱祁镇正要说告别的话,伯颜帖木儿突然哭道:“再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面了。”
      朱祁镇因为就要重返故国,当时内心欣喜,但见伯颜帖木儿这么悲伤,两人又是感情深厚,当时也垂泪不言。
      伯颜帖木儿哭了一会儿,含泪道:“等你回去,重居帝位,站在北京城墙上望向远方的时候,希望你能像当初思念故国一样,时时思念起你的这个朋友。”说完他转身打马而去,朱祁镇看着他的背影,又垂泪一会儿,才转身离去。

      朱祁镇回来后,没想到被弟弟朱祁钰囚禁于南宫,终日不得出南宫一步。数年后他听闻也先和伯颜帖木儿战死沙场的死讯,就想到当时送别的时候伯颜帖木儿的话。他原本想朝大漠方向看去,纪念这位曾经的好友。但是朱祁钰不允许他离开南宫,南宫触目所及,唯有寥寥几棵树木。朱祁镇只好回到房中,回想起伯颜帖木儿,他曾经对伯颜帖木儿说:唯有梦中与君相会。只是他回来之后,经常缺衣少食,比起大漠的那些时候,未必安适多少。南宫夏日苦热,冬天严寒,难以成眠,所以甚少做梦,即使偶尔有梦,也从没梦过伯颜帖木儿。朱祁镇突然想到他们初识时,伯颜帖木儿突然笑了起来,那时篝火一跳,像是被他的笑脸所带动。当时就泪如雨下。

      朱祁镇被囚禁于南宫七年后,朱祁钰病重。朱祁镇知道之前朱祁钰废了太子,现在他病重,加上对自己一直不放心,不知道朱祁钰会做什么,所以心中也是惊疑不定。
      景泰八年,正月十六日,徐有贞和石亨等人举木撞破墙,当时朱祁镇因难以入睡,正在读书。他见众人突然破门而入,当时神色一灰,徐有贞见朱祁镇神色一变,猜到朱祁镇以为他们是奉朱祁钰之命来杀自己的,就给他人使了个眼色,然后跪下齐称万岁。朱祁镇明白过来,也不慌张,只是安静地说:“同我一起去东华门。”众人一怔,不自觉就跟随在朱祁镇身后,朝东华门走去。

      到了东华门,守城的士兵因为对方没有手谕,无论如何都不肯开门。徐有贞和石亨等人没料到这个环节,当时大家面面相觑,面如死灰,都想到今日怕是要毙命于此了。这时朱祁镇从众人之中走出,站到大门前。他流落大漠,重回故国,又被囚禁于南宫七年。当中艰苦,他身处皇宫依旧如居风霜之中。若他之后能在梦中见到伯颜帖木儿,怕对方已认不出自己。伯颜帖木儿当年问他为何不以身殉国,他还能应对。现在自己苟且偷生,却是连可以应对的理由都没有。若是梦中能见到伯颜帖木儿,怕是无言以对。
      伯颜帖木儿说汉人拿梦境这种虚幻的事情搪塞,避而不谈实际的事情。殊不知对朱祁镇来说,人生若能如梦,梦中没有也先和死去的二十万明军,也没有后来的朱祁钰。最大的磨难也不过是幼时朱祁镇因为和太监偷偷玩球,被王振训斥一番,叫自己以后要做一个明君。等他长大后,也先也不过是群臣上奏中的一个名字,说瓦刺有将领也先,请求与明朝用马匹换取其他物品。到时他或许会问王振的意见,或许会问于谦的意见,然后允准与否,倒不是太重要。也先这个名字,在梦中只是耳闻,两人从不曾见面。
      人生若能如大梦,南宫的树应该生长如昔,长成一片浓荫,罩得南宫清凉。不会像现在,中庭看去,只看到光秃秃的几个树桩。
      朱祁镇看了眼四周,那些人正愁眉苦脸,每个人都是一副求死挣扎的神情。朱祁镇迈步走出,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站到最前面。他冷淡地看着门前紧闭的大门,突然高声怒喝道:“我乃太上皇,开门。”

      门渐渐开了。此时天色转亮。朱祁镇先行去敲响了上朝的钟鼓。阳光渐渐铺亮了城墙,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朱祁镇那个时候突然想到,伯颜帖木儿曾与他约定,请他将来站在城墙望向大漠方向的时候,能想到他这个朋友。当时他也只是微微一怔,然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前往奉天殿,等待将要来到的文武百官的朝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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