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时习之

3、下

　　柳承杨很忙，她的时间也不多，通常他晚上空下来的时候是她最忙的时候，等她忙完了，又是要睡觉的时候了，两人相聚的时间很少，但是只要有时间，他都会来找她，她会尽量抽时间出去，吃个饭散下步，然后就分开各自活动。小叮她们都开始笑话她，说她是恋爱中只会傻笑的小女人，她只是笑。

　　柳承杨很温柔，总是为她着想，是个理想情人，也许也是个理想伴侣，在她前三十年的生命里，没有享受过真正的爱情，也从来不敢期待婚姻，可是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她的心里充满着温暖，她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青涩年代，像一个单纯的小女孩期待着她的爱人也期望着自己能带给爱她的爱人幸福和温暖。看着他就能感觉到幸福，可是当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心里会有很大的不安，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呢？

　　时间晃晃悠悠就到了年底，柳承杨说回去见家长，该确定的事情就早点确定下来，可是她总是恍惚，找借口一拖再拖。其实他也是期望着相处久了，她能够慢慢解开心结，把过去说出来，可是她从未开口提过一句。他也很小人的去找小叮，希望能听到点什么，可是小叮说，她们在大学时也不是十分的相好，听说她父母双亡，全部都是靠着自己的力量读完了大学，毕业后便失去音讯，突然在五年前联系上，然后她说要过来投奔，然后就呆在了同一个城市，不咸不淡的来往着，而这五年里，她离群索居，像个隐士，日子单调而且空白，完全不像大学里锋芒毕露十分张扬的她，问她那几年里经历了什么，她只是淡淡的说，历尽沧桑，却对沧桑只字不提。她明明有钱买房子，却只是租很贵的房子，五年后又突然的说要开店，然后做起了酒吧，对于钱的来历，小叮从未问过，对于她的过去，小叮也体贴的说，既然不想提，为什么要去追问呢？

　　他决心等下去。

　　柳承杨对她说过，成年男女的恋爱，结果只有两种，不是结合就是分手。他已经向她表示的结婚的意愿，她还是像以前那样犹豫，心里很想答应，可是又有隐忧。明天是柳承杨母亲的生日，她答应了去见他的母亲。之前她紧张的问了他母亲的很多习惯爱好，柳承杨看着那时的她，因为紧张而蹙眉，充满了担忧不停的走来走去，他抱住她说，别担心，我母亲很好相处的，忍不住吻吻她，这种时候的她才会没有了防备，才会显示格外的可爱。

　　很早就到了他母亲那里，是一个比较旧的居民小区，柳承杨说，父亲和母亲大半辈子时间都在那里度过，所以母亲一直不愿意换地方。挑礼物费了她很久时间，最后送了一条羊毛披肩，她想着他母亲是个知识分子了，应该有很儒雅的气质，果然是的，温和有礼，不像一般老太太那样尖酸刻薄，但是目光如炬，像是能看透你的一切，在这种锐利的目光下，她有些拘束。

　　老人不喜欢在外面去吃，所以坐了一下之后，三个人便一起到超市去买材料，其实老人说话很幽默，人有幽默感是需要智慧的，不由的她便忘了那锐利的目光，喜欢上这个淡定的老人。她挽着老人的手，柳承杨有些艳羡的说，像一对母女。她和老人轻轻的笑。

　　晚餐是柳承杨做的，她陪着老人在客厅里说话，时不时过去给他打个下手。那么多年过去，没有人教给她厨艺，也从来没有一个男人给她做过饭，她从来没有在这样平和的环境里生长过，看着柳承杨忙碌的身影，她轻轻靠过去抱住他说，我觉得很幸福。我们结婚吧。

　　柳承杨停下来，吻她一下说，好。

　　就这样，结婚的议程便提到了桌面上。柳承杨在城区还有另一幢房子，准备卖掉重新买一套，她没答应，她主张婚事一切从简，办了手续，请重要的亲朋吃一餐饭就好了。柳承杨拗不过她，房子不卖了，收拾一下，换个装修就算了。婚事从简可以，但是婚纱照还是要有的，她也答应了，在很多年以前，她是渴望着与一个人拍漂亮的婚纱照的。

　　第一次到他住的地方，很简单的风格，普普通通，完全不像是时尚装修大师住的地方，她笑话。其实她有些害怕，怕进来以后，看到他与前妻生活的蛛丝马迹，他像是看透她的心思，说这也是在前几年才买下来的。

　　她放了心。独身男人的居所，本来他就是爱整洁的人，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关于重新装修，她想想，也觉得没什么意见，生活本来就是简单就好，只要这房子里没有与他前妻有关的点滴，就可以了。

　　墙角有一个巨大的包裹，她好奇的过去看了下，竟然是他与前妻的结婚照。她看着里面幸福的两个人，男子如此俊雅，女子如此美丽，眼眸里盛满对彼此的爱,他们都如此年轻，曾经如此幸福。原来这里面还是充满了他们的从前，逃离了环境，并不代表能逃离思念。她不动声色的原封打包好，心里却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女子似曾相识，一定是在哪里她见过的。她想起柳母那里看过的相册，柳承杨说过他的过去只出现过一个女子，就是他的前妻，而在柳母那里，她说那是故人之女，可是还是不对劲，这个女子，她一定还在哪里见过，可是她想不起来了。

　　房子的格局还是小动了一下，换上了她喜欢的海蓝色窗帘，挂上了她喜欢的画，贴了喜欢的木地板，她假装要一切变得完美。婚纱照回来了，有一幅全身大的，她看着里面幸福的两人，此刻更觉得幸福充满的全身。她要等柳承杨回来，一起决定把这幅照片放在哪里。放在客厅太显眼，客人来了看见会不好意思的，放在卧室，又嫌相片太大不搭调。

　　好像是谁的电话在响，难道柳承杨电话忘记带出去了？她循着声音找了好久，才在电视柜下发现一个很旧款式的手机，有十二通未接来电，她翻了一下来电显示，都是同一个人，吴清晓，吴清晓是谁？这个名字怎么感觉这么熟悉？

　　柳承杨回来之后就看到茶几上放着的旧电话，他疑惑的拿起来，若思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餐，现在她已经会做简单的菜了。柳承杨先是打住她的动作，亲热了一回，她笑笑说，乖呀，等下就可以吃饭了。对了，茶几上那个旧电话，今天有十几通电话打进来，你去回个电话给人家还是怎样。

　　柳承杨才突然想起来，慌忙出去，果然只有她才会打过去，十几通电话，她又想怎样呢？当初离开时那么决绝，而他~~~曾经多么希望这个电话能响起，而如今他却在看到这个电话的时候已经想不起来是他为她而留的意义。他把电话放进书房，出来时若思已经摆好了碗筷，招呼他吃饭。问起电话的事，他笑笑说，没事。

　　晚饭过后，他送若思要去酒吧。回家后就看着那只电话，不知道她打来电话是什么事，如果在以前，可能自己早就回电话了，可是现在他心里有些矛盾，不知道该不该出于道义打个电话过去，又怕打了电话以后让若思知道惹她不高兴。而就在他打与不打的犹豫间，电话突的响起，惊得他一下子跳起来，犹豫了一下，他接了，可是那边没有声音，他也沉默。然后电话便挂了。
　　他再打过去，那边一听到“晓晓”这个称呼后，便哭出了声，她只是哭，不停的哭，不回答他的任何问话。旁边有人劝住了她的哭声，一个陌生的女声接起了电话，说是某某医院，问他能不能过去一下。他应了下来。想了一下之后，打电话给若思，告诉她晚上不能去接她了，让她自己回去的时候小心些。杨若思甜蜜的说知道了。本来就一直不让他来接的，是他自己多事，每次送她回去然后再回自己住的地方，又累又麻烦。

　　柳承杨赶到医院，看到的是一个憔悴而且有些目光呆滞的女人，他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没敢去见她，先去问了主治医师，医生说她是一个月以前被人送到医院的，从来没有任何人来看过她，问她是否有熟识的人她也不说话，身上也没有任何文件证明身份，直到几天前一个老太太偶然看见她才认出来是她的房客，送来了她的行李才联系上他。肚里的孩子已经七个月，但是她是脑癌晚期，可能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便是她的死期。

　　他走过去，抱住她，她的眼泪一滴一滴浸透了他的整个后背。他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既然他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那么也就不要再问为什么了。只是这一切该如何跟若思解释？

　　他先跟母亲说了，母亲那里有请一个保姆，应该可以照顾吴清晓。母亲答应了，母亲问，若思那里你怎么说？他说他知道怎么做，母亲说，不要隐瞒她，要说就要尽快说。他点头，他知道母亲也很喜欢若思，期待着她加入他们的家庭。

　　杨若思一早起来就觉得可能有事发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柳承杨打来电话说，发现了一个做菜很好吃的餐厅，而且环境也是一流棒，约她中午去吃。

　　他与她说吴清晓，她终于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吴清晓~~~原来遗忘真的也不是件很难的事情，在那些若有若无的幸福里，她就这样遗忘了身后的那个世界，可是世界上的事情，竟然峰回路转如此奇妙。
　　她按捺住要落荒而逃的冲动，假装着若无其事听他说完，他说的每件事，她都说好，柳承杨因为担心她不答应而忽略了她的异样，他设想的种种反应都没有发生，他也暗想奇怪，可是她同意他的决定，让他心生感激而忘记了疑问。她甚至还说要去看吴清晓，买了礼物之后，她又突然说还有其他的事情，拦住一辆的士，扬长而去。然后整个世界便失去了她的踪影。

　　她只想着要逃离，逃得越远越好，过往的那一切，把整个阳光明媚的世界掩盖成了暗夜，从小她承受着别人异样的目光，母亲的唾骂，她不明白别的孩子为什么除了母亲还有父亲，别人可以那么幸福，而她却不管怎样努力都还得不到唯一母亲的垂怜，五岁的时候，母亲也死了，她跟着外婆，同样还是得不到周围人的喜爱，外婆带着她离乡背井，到了别的地方，然后她上学了，终于也懂事了。到她上初中的时候，外婆的身体就开始变差，看着外婆空旷的神情，她明白老人的落叶归根的思想。十年前，外婆带着她离开，十年后，她带着外婆回归故里，还是有那么多的异样目光，外婆已经告诉了她全部的故事，外婆要她走，走到那个男人的身边去，可是她怎么能够让外婆一个人留下来承接那些来自身边最亲的人的伤害？然后外婆也自杀了，她感觉到整个世界的崩溃，而让她觉得这个世界的黑暗的是，那些与她有血缘之亲的人们，他们给了她最黑暗的世界，他们相信，她的母亲有巨额的财产，她的外婆一直好好的保管着，一定要她交出来~~那些丑陋的脸庞，在很多年以后她想起来都不停的呕吐。她受不了，逃了出来，她不知道最后那些人对外婆怎样了，有没有帮她修一座好的坟，清明的时候有没有人去给她上香~~
　　她到了那个男人的城市，在电视里看到那个男人风采激昂，她用最好的成绩上最好的学校，那个男人一家都是优秀的，如果不跟他们同等水平，是永远打不倒他们的。确实要感谢母亲，留给她足够的钱让她的青春完满。那些年她唯一的想法就是要让那个男人身败名裂家破人亡，而她最后做到了。吴清晓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勾引了自己同父异母的兄长吴清苑，潜入他们的身边，找到足够多的证据，成功的让那个她名义上的父亲身败名裂，谁让他二十年前抛弃了她们？
　　她从来不悔，只是在看到吴清苑给她的最后遗言时才久久的心痛，他说如若不能爱，便逝去。只是希望她能够忘却，然后幸福。
　　吴母崩溃，在吴清苑死后也自杀。男人被检察机关查出一系列的作风问题，跳楼身亡。之前安排吴清晓的离婚及快速送往国外。
　　她成功的隐姓埋名，逃离过去。她从来不做恶梦，也许是之前的人生已经就是一场恶梦。有时她也会轻声问自己，如果生命重来一次，她还会这样做吗？破坏别人的幸福，自己能得到幸福吗？她不知道，她只是在想到那些长久长久的流眼泪，直到有一天眼睛干涸，她看到外面阳光明媚，她才想到还有生活，从前的生活是为复仇而活，如今是她为自己而活的时候了。于是她联系了小叮，从前在宿舍里最安静最可人的一个女孩，到了这个偏北的城。

　　她游走在各种不同的地方，做各种的事情，危险或安全，挑战各种极限，常想着生命能如此结束就好了。可是她一直活着，不停的痛苦，回望自己的过去，痛得让她后悔，为什么当初要那样做呢？她第一次回去拜祭了外婆，外婆也不是个好人，当初为什么不是教给她好好的享受生活，而是叫她要不顾一切去复仇呢？这些埋怨在看到山坡上孤零零外婆的坟墓时，化作了嚎啕大哭，她不能怨；还有母亲，她只是不懂为什么对于那么小的孩子，她都不能给予一点点爱呢？既然不能给予又为什么要给予她生命呢？而让她最痛的是，明明如此接近幸福了，她却不得不放弃，柳承杨，柳承杨，这个她再也无法相见的人，可是她却疯狂的想念，想念他清雅的脸庞，想念他为她做的菜，想念他毫不犹豫吃完她做的所有菜，想念他温暖的手掌和怀抱~~可是她却只能逃，大概现在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逃吧，她怎么能见吴清晓呢，当初她吼叫着绝不放过她的声音，现在还在她的梦里回荡着呢。
　　她坐在冬日的阳光里，这个城市真好，就算是再寒冷的冬天也会有温暖的阳光，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阳光了。
　　她恍惚中好像听到一个声音，请问你知道WAITING BAR在哪吗？有个叫柳承杨的人开了一家WAITING BAR你知道怎么走吗？
　　她摇头，他说，那么我带你去好吗？她的眼泪已经止不住，朦胧中看到那人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原来她还能重新拥有，生活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