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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拾捌章】春暮旧人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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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椅上的老妪没有一丝太后的威仪。一根暗黄的银簪拢了那稀疏可见雪丝的头发,憔悴颓唐的面容,让璃珞的脑中将将冒出“苟延残喘”四字。
唤做四环的老宫娥也苍老迟暮,慢吞吞地将她带来的糕点篮子打开,再颤颤抖抖端出瓷盘来。璃珞看得心惊,想上去帮忙,又惧于她们的眼神而不敢移步。
老太后扫一眼那点心,嘶哑的声音传出:“谁指使你来的?”
“没有人指使,”璃珞连连摆手:“其实,我甚至不知您是谁,我只是想感激您昨夜为我执灯引路。”
“你还是快些走罢,兴许皇帝还没有发现……咳咳……不会下令责罚你。”她掩住咳嗽一阵,四环忙倒了水给她顺顺心气。
璃珞哀哀凝眉望着她们相互扶持的模样,一下子心寒地彻底。再过几十年,她的身边,是不是也只有阿婉愿意陪着她走到寿终正寝呢?
四环帮着老太后捋着背,抬头看见璃珞还局促地站在那里,好心劝道:“您若真是皇后娘娘,还是早些回去罢,不要让皇上他责罚您,影响了帝后间的和睦。”
“可是……您若是他的娘亲……为何这般处境?”
老妪平着喘,淡淡笑道:“你果真是年纪轻小,又这样无邪,也怪不得他只爱你陪在他身边。”
她也是将自己当做姐姐了罢。璃珞不愿多加解释,既然她避而不答,自己也不便勉强,毕竟是心痛之事。这样冷酷的男人,对待谁都是一样,姐姐或许真的是例外。
“四环老姐姐!您快些开门呐!”
每天给她们送膳的王公公在殿外急促地叩门。
四环闻言诧异,王公公素来都是慢条斯理的模样,今儿个这是怎么了?
“快去罢,说不准是将我这老东西处死的毒药送到了。”
老太后说得轻松,倚在轮椅间,伸手捏过块点心嚼在嘴里:“手艺还算不错。”
璃珞看的惊心更听得惊心,还未开言,见着位佝偻的老公公匆匆进来,一见着她就面露哭相:“哎呦喂皇后娘娘啊!您去哪里不好偏偏来这儿呦!圣上他正大发雷霆呢!您快些随小的回去罢!小的这把老骨头还想着能多过些年头呐!”
璃珞应着,回身向两位老人家行了礼:“您们若喜欢吃我会再送来给您。”
四环摇着头背过身去,老妇人却是笑着点头:“多谢你一番好意,只是此处为绝谷,你来一次,就多染一分戾气,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朕没有让他们将你捆了来,就是对你最大的怜惜!”
一入殿,迎面就是沈翊的怒火冲冲。
“都滚下去!”
顷刻间宫娥内侍纷纷避退,璃珞跟着脚底一麻,索性认了命地听他的谩骂。
“朕明明告诫过你,不准再踏进那里一步,你竟然不将朕的话放在耳朵里,胆敢擅自决定进去,你是认为朕不敢处罚你么?”
“臣妾不知岁月为何将您磨砺成今日这般残忍无情,连自己的母后都要锁入冷宫,耄耋之年形容枯槁,境态颓唐。您既然可以将自己的娘亲都如此对待,那么臣妾之事简直是小巫大巫。”
“你有如此的想法委实再好不过!”沈翊又在那张让他的心摇摆不定的容颜上寻到了倔强与反抗:“你既然知道了,那早上的眼泪就统统收回去罢,这才是你。无论如何,朕答应过素儿,会保你安然无恙,所以朕不会处罚你,但从今日起,你每日只准有一个时辰出入月稀宫,朕看你还能跑到哪里去!你不必去探究那冷宫的生活,你若好奇,朕干脆就赐你一个冷宫!你不稀罕王后的位子,朕也早就不想给你,真的做个废后!你就在月稀宫,与那要毒杀朕的娘亲一般孤独终老罢。”
璃珞晃晃神,“毒杀您?谁敢毒杀您?”
“正如你所言,不知道朕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冷血无情,若是你的娘亲为了她自己活命而在你碗中下毒,相信你也不会比朕好多少。”
触及到他心中永远不想揭开的一页,沈翊只能苦笑几声,他到今日还留着母后在宫中,每天按时派人去送膳,巡视,已经算是作为儿子能尽得最大的孝心。
“或许,太后娘娘她也是有苦衷的……”
“苦衷?碍于朕的八皇兄气盛,就能忍心听从他的安排将朕毒死,这样的母后,会有什么苦衷?你永远不会懂得,当朕用银针测出,她亲手端给朕的那碗中有剧毒的一瞬间,朕作何感受。”
“我懂得!”璃珞不经意间拉着他的袖摆,恳切地看着他:“这样的事情我也遭遇过!我娘亲将手无缚鸡之力的我丢弃在异国他乡的街头,我孤零零地站着,望着我娘亲消失的方向,一动也不动,祈求她会回来接我。可是没有,三天了,都没有。我那时只有十岁,可是我懂得,我娘亲不要我了。她们不要姐姐,也不要我了。太傅府中,小姐少爷们围在他们膝下嬉闹,我却被送到校场去,受那些我承受不得的射御书数。告诉我不会再有亲眷的疼爱,只有能受的皇帝的宠幸这一条生路。我入了宫,和我一起学艺的姐妹们却都不见了,如今,我知道她们在哪里,那定是生不如死的地方。所以,我也被抛弃过,我也被背叛过,可是我依然不舍得去责怪我的娘亲。我活了下来,或许她丢弃我就是为了让我能活下来。我始终相信,她做了这样的选择一定是因为走投无路。所以,请不要记恨您的母后,她是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您理应珍惜,不要等到跟我一样,没有一个亲人陪伴,连落泪的时候都没有一个胸怀可以依附。去看看娘娘罢,或许听听她的解释,或许,她一直都在等你去。你并没有将她逐出宫去,不就是说明您也在等着她么?”
沈翊回过头静睨她一眼,璃珞这才意识到自己既没有用尊称又还握着他的手,仓皇缩回,尴尬地垂头笑一笑:“臣妾逾矩,请您切莫责怪。”
“你也知晓你逾矩。”沈翊收回眼眸:“即使你头头是道,朕也不会为你所动容。你应当知晓,从今天起,你只是晔国的废后,朕不会昭告天下,只希望你自己识得本分。所以,你没有丝毫的权力来让朕听从你。”
璃珞噙着泪,弯起唇角:“您已经拟定了新妃子么?若是宠爱她,可以将臣妾的名号给她的……”
“这也不是准许你过问的,”沈翊哼笑:“今日的一个时辰已经被你用尽了,回去罢,你的宫娥已经在那里等你,切记,好生管好你的鹅,莫要再出来引诱什么人。”
璃珞忽然粲然一笑,微整乌云鬓,忍住喉咙的涩痛,点点头道:“或许今生都见不得您了,臣妾想让您看见我笑的模样。请您保重,臣妾告退。”
绵延,殿中仍然回荡着她温婉的声色。沈翊徐徐回过身来,殿中的人已经不见,渺邈的背影淡漠在御阶之后,终究吞噬了那越发羸弱的身型。
众臣上书多次请立新妃。沈翊望向她离开的地方,心知肚明,没有子嗣的压力,她都替他背下了。
夜来幽梦,梦中回到年幼时光,母后忍受着父王的冷漠,一个人将他带大。“或许……她一直都在等你去……”璃珞的话言犹在耳,望着玄墨夜幕笼罩的床帐,他是不是真的应当给母后和他自己一个机会?
东风吹拂,梨花凋树。很久没有一个人来这湖心亭内作画。沈翊独自带了画笔漫步而来,暮春的景象,明明要迎来盛夏的绚烂,却觉得分外荒芜。
早早等候那里的秀官急切地禀告,已经多日过去,还望他早日定夺新妃的人选,好安歇了群臣上谕的心。
沈翊翻开那秀女的册子,每一页上画着的女子肖像似乎全变成了那个身在冷宫的女人。笑着的,泪流阑干的,倔强的……一幕幕,一页页。
“不会……我很害怕它……根本不敢……”
“如果因为这样,臣妾宁愿没有这张脸面来触痛您的心”
“或许今生都见不得您了,臣妾想让您看见我笑的模样……”
……
他恼怒地将册子随手翻开一页道:“就是她,拿下去,莫要再来烦朕!”
碧空溶溶月华静,璃珞又捏着布袋子从外面回来。阿婉又免不得一阵遗憾:“娘娘!今日去采摘杏子的人可多了,都说又肥又甜,您干嘛不白天出去,非要将这一个时辰用在晚上捕虫子。”
璃珞歉疚的拍拍脑袋:“啊呀,我忘了你也跟着我闷在这里,好阿婉,明日那一个时辰准你去采杏子。”
“娘娘,天气暖了,你都没有在白天出去过呢。初夏的园子很美的,圣上跟新娘娘……”阿婉突然禁了声,一直捶打着自己的嘴巴。
“跟新娘娘如何了?”璃珞抖开布袋,将那些萤火虫都放生在殿中。
“……跟新娘娘,天天在园中散心,所以说光景好嘛!您也应当去看一看啊!”阿婉在心中将自己骂了千万回,行个礼去为她铺床了。
如今,他连璃素都背弃了,更何谈在乎她呢?
璃珞呼扇着手臂嚷道:“这一回一定要飞的远些,切莫再让我抓到了呦!”
沈翊于两个月前迎娶了新人,封为容妃,居于紧邻中宫殿的凤仪宫。听闻好事将近,众位大臣也终于不再上书要求沈翊废后新娶了。
风姿绰约的容妃巧笑着端来参茶搁在沈翊的案台上,柔声一唤:“陛下,夜已经深了,您早点安歇注意龙体。”
沈翊审阅着手卷,应道:“容妃先去歇息罢,今夜不必等朕了。”
“可是臣妾还命人焙了杏干等着,想跟您一同品尝。”容妃蹙着眉,娇柔的偎在他身旁:“臣妾一直在想,您昔日摘了臣妾的腰牌,就注定了今日臣妾果真能进宫侍奉您。”
连沈翊自己都不曾料到的,那一夜代替璃素入殿侍寝的女人,会因为他无意间取了她的腰牌而存活下来,直到今日候选秀女入宫,成为他的新妃。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罢。
温柔,善解人意的容妃,从不顶撞,从不拒绝,从不争吵。这样的女子,才应当是国母的上佳人选。
两个月,容妃如愿以偿一般有了身孕,晔国顿时举国欢庆终于后继有人。那个在冷宫中的女人呢?她知道他立了妃子,还会一个人偷偷落泪么?
白日嬉闹的御花园,似乎告诉他整个世界的人都在笑着。貌美姣好容妃就在身边相携,可却忍不住地想找寻她的身影。一个时辰,只准她出行的一个时辰。于是,他总是会在园中游逛,期待会碰见她的那一个时辰。
没有,从来没有,她连这一个时辰都不要了。多少次听见那曾经忧烦刺耳的鹅鸣,今日却变为能知晓她生活的唯一途径。
可是为何她不见他,他比她更难熬。
“圣上……”
容妃娇嗔地唤道:“您怎么了?出了好一会儿神了。”
“没有……朕只是……”
太过想念一个人。
“夜太深了,有些劳乏,爱妃先退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