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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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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边传来一阵尖利的声音,嘎吱嘎吱响着,似乎有东西在啃食坚硬的骨头,平躺着的更纱模模糊糊地想,咦,不对,如果真的是在啃食骨头,那么被咬的动物怎么没发出惨叫声?
她的手心时不时传来痛楚,她记起来了,早在石牢里朱理就扎伤过她的掌心,后来作为行囚一起赶路时,他总是提醒她,要保持清醒,顺便也会用硬物加深她的伤口。
他真的是个冷漠的人啊,从来没看到他对谁好过……
她忍不住缱绻地想。
一道暗暗的惊呼从底下响起,就像有人不慎从高空坠落,而来不及发出完整的呼声。
更纱彻底清醒了过来,挪动脑袋,看了看四周的情况。
她平躺在一张圆形的皮褥垫子床上,用手按了按,还可以试出有弹性。四周用绳子崩在一个大大的木架上,再顺着木架边缘看下去,她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座五层圆筛型的木头建筑漂浮在宽阔的河面上,像是堆积起来的蛋糕塔,从下到上平摊着昏迷的20人,她就在最高层上。半兽峻行摊着雪白的肚皮,睡在倒数第三层边角。最恐怖的是河水会溅湿皮鼓,使它增重,再强压着这座似船非船的建筑慢慢沉到水底去。
更纱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河底有一团团的黑影在游来游去,面积大,张开的嘴巴也大,如果有人不慎落水,它就飞快地游上来,和同伴一起撕碎这个昏迷的猎物,吐出来的血水染红了整个河道。
“峻行!峻行!”更纱趴在皮鼓面上大喊,看底下的人都没感觉,急得手掌乱拍,快要把木架拍散了。
河面越来越宽了,意味着越来越多的怪物会浮上水面,不等着大家坠落下去。
更纱咬住嘴唇,见了血丝,疼痛使她冷静了下来。她脱下朱理留给她的披风,就是从半兽熊形人那里抢来的,将它挽了几道,当成一个鞭子朝下抽去。她用尽了力气,希望能打醒几个人,救活他们。
披风角刚好扫到峻行耳朵上,反复几次,终于弄醒了他。
更纱拿着披风鞭子抖了抖:“快上来!”
峻行渐渐清醒过来,也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他费力地爬了上来,抱住兔子前掌,瑟瑟发抖:“更纱,这个就是百人祭吗?”
“恐怕没这么简单。”
更纱打量前后左右,发现河岸上陈列着白色长袍祭服的巫师,他们左手托着木盘,右手拿着树枝在盘子里蘸了蘸水,然后将水珠撒到河里。风吹拂过来一些他们的声音:“天之灵,地之母,请保佑我们的子民,剔除一切罪恶吧!”
更纱拉过峻行的长耳朵,指着岸边问:“他们在干什么?”
饱读诗书的峻行看了看,马上反应了过来。“他们在祭河。”
“祭河?”
更纱继续观察周围的情况,寻找对她有利的事物,尽管天空中也有巧国伪王派驻的白□□军在牢牢把守着,但她从来没失去希望。因为朱理已经设计杀死了最困难的环节——巨雕王,那么剩下的这些骑兵和守卫,她也要像他那样,积极想办法摆脱掉。当然在行囚路上时,每当她跃跃欲试要逃跑时,朱理就会勾住她的披风领,一下子将她拉回来,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到最后时刻,不准轻举妄动。”并威胁她,如果她跑了,他就杀掉她的朋友——那只白白的,看起来很可口的兔子……
所以在路上,她根本逃不掉。
现在朱理不在身边,算不算是个好机会呢?
再加上巧国草菅人命的做法,更纱的斗志更是燃烧了起来。
耳边,峻行还在向她解释着什么。
“传说天帝在开创山川河脉大地五行时,曾经撒下了一百颗种子在人间,它们过了一百年,依次变成了巧河、炎兽和翠羽。巧国子民一直认为这些种子都在他们国家里,每隔五年就准备仪式来祭告这批化成了三身的圣物——巧国护城河‘巧河’、炎村的秋猎活动‘炎兽’、巧国以翠羽宝石修建起来的宫殿‘翠篁皇’。”峻行的肤色本来就是雪白,现在他的口气很低落,让更纱猜得出来他的心里其实很担忧。“更纱,我们现在所处的仪式正是第一个环节——祭告巧河,也就是说,即使我们逃得过这场祭河,后面还有猎杀和宫廷面圣等着我们。”
更纱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单单看着这场阵势,她也知道百人祭不是那么好玩的事情。更何况峻行一路陪在她身边,像是来到这个异世之后的活字典,每每很及时地告诉了她所不了解的事情。
“别担心,我们会逃出去的。”
峻行有些不满地嘀咕着:“你也这么说……口气像那个自我意识强烈的朱理……”
更纱无奈地看着他:“难道这句话朱理也说过吗?”
峻行点头:“他总是说,他是上天选中的男人,不会那么轻易地死去。”
“那个臭屁的家伙。”更纱忍不住想,“吹牛、恐吓算是第一,但奇怪的是,别人都相信了。”
更纱摸摸峻行的长耳朵,一如既往地从那种毛茸茸的触觉中汲取温暖和力量。她注视着前面一片稍微伸展在水上的树林,对着他说道:“抱紧我,我想到办法逃跑了。”
皮鼓渐行渐远,一截粗壮的树枝出现眼前,峻行抱住更纱的腰,更纱猛吸一口气,双手扒在树干上,双腿借力一蹬,晃荡一圈,把自己甩到了树身上。峻行也被撞击到了树杈里,喘口气说:“更纱真是大胆呀。”
更纱扯扯他的耳朵:“我们躲在树上,等着骑兵飞下来抓我们,趁机抢走他的飞兽。对了,你会操纵飞兽的吧?”
峻行抖擞了下精神,磨磨兔掌说:“试试吧。”
很快在上空巡视的白□□兵发现皮鼓正上的女孩失去了踪影,队长打了个手势,号令一名士兵飞低点,在树林和河道上盘旋,士兵得令,俯身冲了下来,其余的队伍继续沿着河道上空巡逻,押送着已经不足50人的囚犯朝前飘去。
巧河的尽头是一道飞流直下的瀑布,声音震天,哗啦啦的水流像是雪白的缎子扑在悬崖边。更纱藏在树枝里,没有意识到什么,看到骑兽巨大的黑影擦着身边飞过,突然大喊一声,飞扑到白虎背上,勒住了骑兵的脖子。
“峻行,快跳上来!”她招呼着峻行,再用尖利的树刺对准士兵的咽喉,冷冷说道,“你再乱动,我就把你推下去,让河底的那些怪兽吃了你。”
士兵不敢动了,等到了空地上,她将他推了下去。峻行接替过控制席位,拉动辔头,歪歪扭扭地操纵起了白虎。白虎扭头弯腰,低声咆哮着,不肯飞上天去。峻行抚摸着它的尖耳朵,细声细语说了什么,更纱猜测半兽和骑兽之间达成了一致,使它减少了暴戾,就那么温顺地飞行了起来。
她好奇问道:“你说了什么?”
峻行平淡地回答:“我告诉它,我认识巧国的台辅大人,是台辅大人拜托它帮助我们。”
更纱露出惊疑的神色,峻行附耳过来,悄悄说道:“骗它的。”
前面突然隐隐传来呼号,夹杂着瀑布水流的轰隆声响。更纱专挑树枝交错的低空飞行,不大一会就来到了悬崖边。她下了骑兽,埋身在草丛里,探出脑袋朝下望去。
峻行还在摸着白虎的耳朵,轻轻地叮嘱什么。
底下是个深水潭,水流飞溅下来,冲起一丛丛巨大的雪白的浪花。十几个黑色的脑袋漂浮在雪花丛里,忽上忽下,趁着凫水上来的间隙,大口地吸气。潭边有条小道,围满了白色铠甲的骑兵,他们都弃了骑兽,拿着长矛扎向水里,督促这批百人祭的行囚继续游水,朝着前面的炎村飘去。
行囚来自各国,也有不习水性的,就被被活活扎死。鲜红的血水翻滚着,伴随着他们的惨叫声,呼叫声,漫远了一整条河道。
更纱看到这一切,眼睛里蕴起一团火。她拉过峻行,趴在他身边说道:“你骑白虎引开这批骑兵,尽量朝树林里跑,我下去救他们,一个时辰后去炎村村口集合。”
峻行为难地摸摸耳朵:“可是,我不能保证都能引开呀。”
“那请你尽量带走十个吧。”
他们的数量不超过三十,已经有一半的人数押送着先前从水里存活下来的行囚继续朝前走了,这条路的尽头就是炎村,而且只有炎村那一个出口。更纱想抢占先机,找到其余逃跑的路径,但她也知道,无论怎么转都要途经炎村,所以就安排峻行在那里等她。
峻行骑上白虎,为难地皱住脸:“白虎白虎,你快点飞吧,希望能带我逃出来。”
更纱拍拍白虎的后背,催促着它飞起来。自己沿着悬崖上的藤萝攀援下去,潜伏到为数不多的士兵后方,瞅准机会,推了一名下去。
潭水里不出所望浮出一个红色的脑袋,一头红□□浮在浪花丛中,深沉得刺眼。她伸手抓住那名被推士兵的长矛,起劲一拉,合着更纱一起将他弄到了水里。
更纱早就看清楚了阳子存活了下来,刚好漂浮在这潭水里,只是没看到朱理,就连力大无穷的熊形人也在,发现更纱生出变乱后,临时起义,伙同其余清醒的行囚发到攻击,制住了剩下的几个士兵。
所有人湿淋淋地爬上岸,互相看着,大口喘气。
短暂交流后,都知道了是巧国国王从各地聚集起来一百名囚犯,给他们灌了迷药,再将他们丢在百人祭的仪式里。意志不够清醒的,早就喂了水底的怪物,就是他们这一伙,也要身体、毅力超出常人,才能大难不死,存活下来。
“现在怎么办?”有人捆绑好了士兵,拉过他们的骑兽,走回来问。
更纱和阳子齐齐看向熊形人,异口同声地说:“熊大哥年长,力气又大,听他的安排吧!”
众人看看都成了落汤鸡、面色疲倦的同伙,说不出更好的建议,纷纷点头同意答应。
熊形人走出来一步,抱拳面向四周,朗声说道:“多谢各位相信我。我叫甲安,是半兽,空有一身蛮力,现在可以起点作用了。”
他鼓舞了大家几句,表明现在是同舟共济,希望大家能齐心向前,逃离这场劫难。更纱拉拉阳子衣袖,低声问:“朱理呢?”
阳子擦去脸上的水珠,环视四周,好像这才发现他不见了似的,说道:“我也不知道。”
炎村横在去都城的必经之路上,整个村庄现在荒芜了,只有挺拔的撒着黑影的树林还暴出勃勃生机。有树林的地方容易让人躲藏,也容易滋生怪物横行。甲安带着行囚们猫着腰潜伏到树林里,喘口气,商量着下面朝哪边跑。
阳子担忧地看着黑魆魆的林子,说:“这里太安静了。”
更纱点头:“太安静的地方让人感到窒息……”
突然,从远远的地方传来一阵野兽奔腾的脚步声。甲安伏在地面听了听,抬头大声喊:“快跑!炎兽出来了!”
更纱也没见过炎兽是怎样的,但看到大家都这样舍命朝前跑去,她想着估计是个很可怕的东西。阳子拉了拉她,她会意过来,伙同阳子先爬到树上张望,了解下情况再做打算。
一团红色火光的东西从树林深处跑来,速度很快,让树上两人感觉到它不是用脚在跑,而是像火光吞噬枯木那样,飘过来的!而它经过的地方,树叶急速燃烧着,过了不久就变成光秃秃的枝桠。
更纱算是明白这个树林生得这么怪异的原因是什么了,因为炎兽出没过,叶子都烧光了,再长出来的颜色就深得可怕,远远看着,像是无边无际的黑夜。
阳子跳下树,拉起更纱的手就跑。她们落在甲安那批人的后面,距离三只炎兽不过百米。
阳子跑动时还注意到了一个事情。“更纱,你的手为什么这么冰?”
更纱边跑边观察自己的手心,看到一团雾气浮在上面。她试着甩了甩手,并没有甩脱。时间紧急,她根本没记起来这图冰雾是从哪里来的,只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似乎朱理的鸣泽剑也有这样的气体。
炎兽越来越近,更纱拼尽全力奔跑,突然又听到从上面传来一阵声音:“阳子,更纱,到我这里来!”
阳子的体能比更纱好,她只需要稍稍一纵,就抓住了峻行荡下来的藤蔓,再借势一甩,翻到了白虎的背上。峻行伸长手臂,趁着白虎低空飞行时,想拉起更纱。
骑兽白虎仿似忍受不了低空里的炙热,嘶鸣一声,不顾峻行的指挥,扑着翅膀飞向了高空。
更纱的那只手臂还孤零零地伸向上方。她朝后看了一眼,瞳仁里满是红色火光,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才跑开两步,她知道,这次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炎兽来得太猛烈,太迅速,虎虎地冲着,声音地动山摇。它们带着光,带着飘渺的火焰直冲而来,更纱的步伐凝滞一下,毫无疑问地,它们冲过了她。
更纱感觉到了一股撕裂般的疼痛从胸口汹涌喷出,就像岩浆突然爆发,流动的不是血,是她化成了火焰的光彩。她看到自己的全身似乎是虚空的,透明的,甚至还有一头小点的炎兽从她胸前跑了出来。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化成了雾状的火缦,随着扩张伸开的双臂,向两旁无限蔓延着……
“更纱!”远远的空中传来峻行凄厉的叫声。
更纱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意志这么清楚,身体却不受控制。她模模糊糊想起初见峻行妈妈那日,大婶手握着锄头,警惕地问“你是怪物吗”?她那个时候还相信,自己是无辜的,只是个普通人类。
她试着收拢双臂,让它们回归到已经成了火焰漂浮的身上,可是两臂也化成了雾气般的火鹤,在四散着飘舞。峻行的叫声越来越大,她抬头,还能看见阳子震惊的脸,以及死死拉住峻行,不让他跳下来的手臂。
“别过来……”她痛苦地说,“别过来……我是怪物……会烧着你们……”
她觉得自己像雾气在朝前漂浮,一路带着闪闪发光的火焰。她的头部还在,能看见熊形人甲安咆哮着冲了回来,抵住一个炎兽的角,嘶吼着,在它的火焰中化为灰烬……前面奔跑的行囚们,速度快不过炎兽,来不及发出呼喊,就被奔腾的炎兽践踏在脚下,成为黑色的尘……
更纱想大声叫嚷,可是咽喉里的痛苦让她说不出完整的话。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的人在她面前践踏着死去,死无全尸,全部变成黑色的灰尘,飞扬在了空气中,风一吹,抹杀了他们存在的痕迹。
竟是生得卑微,死得低贱。
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没有了,更纱痛恨自己做不了任何事。她想哭,可是烈焰炙烤得泪水蒸发掉,还没滴下来,就变成了融入尘土的风。
她全力漂浮,全力痛苦,无计可施。
一条长长的滴着水的藤蔓鞭子从树林中冲了出来,缠住她仅存的脖颈,使劲一拉,带着很大的力气将她拖离了林道,甩进了半空。火焰很快烧尽了藤蔓,挥动鞭子的人已经想到了这点,再抛出一条藤蔓,将她漂浮在空中的气状身体抽打一下,规引了她的方向,反复几次,凭借着过人能力,使她不偏不倚跌送进了被树林遮掩的小溪里。
更纱仰天倒下,四肢浸泡在溪水中,逐渐熄灭了身上的火焰,化成了浅蓝色的坚冰堆砌在四周。她感觉到了自己又发生了变化,刚才是火鹤,现在是冰块,两重力量冲进她的血脉里,令她痛不欲生。
“我为什么还不死?”嘴角冒出细流般的血色,淌到了溪水里,越积越多,飘向了远方。
溪边慢慢走来一道高而挺拔的身影,更纱不需要看,也知道是朱理。因为似乎除了他,没人有那么大的能力,能神奇般的消失,神奇般的出现,再神奇般地救下她。
朱理全身上下湿漉漉的,眼睛还是那么黑,冷漠得不带一丝温度。
“我为什么还不死?”更纱喃喃地问着天。
朱理看着她仰躺在溪水里,说道:“五十年才能诞生一名血统纯正的兵佑,开神力护身,保佑他远离死亡,降天下杀戮——你说拥有不死之身的人,会不会这么容易地死去?”
更纱顾不上嘴角淌下的血,空空睁着眼,流下了泪水。“可是,活着比死亡更痛苦。”
朱理淌水走到她身边,低头看着她的眼睛,冷淡地说:“痛苦?那是弱者才能感觉到的东西。”
更纱的脑海里不断盘旋着刚才炎兽冲撞行囚,轻易杀死他们的场景,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朱理踢了踢她的小腿,说道:“如果你真的痛恨这一切,就去结束它。”
更纱艰难地爬起身,浑身上下淌着水问:“怎样结束它?”
朱理转眼看远方的云霞,不答反问:“这一切是谁引起的,你有觉悟吗?”
更纱想了想。“巧国伪王。”
“那么,杀掉他就能阻止下一次的百人祭。”
更纱的眼里还映照着一簇簇火苗,有树林里火焰的倒影,也有她内心深处的愤怒。
朱理看了她一眼,说道:“善用你的愤怒,引导它们,开启真正的兵佑之力,那个时候,一定能出现你想象不到的奇迹。”
更纱撤回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你怎么知道?”
“古书中有记载,你如果不信,可以去问峻行。”
更纱没有说话,现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满腔对巧国国王的愤怒,其余的对于她已经不重要了。